夜已很深了,巧珍照料好娃娃后,便偎依在加林的身边,给加林说着两个孩子的情况,娃娃慢慢大了,也越来越难管了。加林使劲搂着巧珍的肩膀,对她既要管孩子,又要照顾父母,还要做务责任田,表示非常歉疚。
该睡觉了,加林仍然静静地靠着被子,他脸色凝重,一脸愁容,加林的心绪无意间表现在了脸上。随着甜甜的渐长,没想到娃娃的身世竟成了高加林的一块心病,就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让他感到非常的痛苦。他现在就是捏拿不准,他压在心里的话,能不能对巧珍说出来,不说吧,心里搁着事,憋着难受,说出来吧,又没有一点意义,倒惹出了一些事情来。
这些年来,加林从来没有和巧珍闹过别扭,除工作之外,家里的一切都由巧珍掌管着,有些事情得过且过。工作中的酸甜苦辣加林也不在家中流露。
过去一回到家里,高加林成晚上给巧珍讲东讲西,讲得更多的还是书上的笑话,典故,民间传说故事等。现在巧珍感到加林的话越来越少,夫妻生活也没有过去那么有激情了,这多少让巧珍感觉到她和加林哪里好像出了问题。看着加林的脸色怎么和羊马河大桥向她摊牌时竟惊人的相似。加林下来将要对他做什么,难道加林又要变心了吗?
看着加林的情态,巧珍的心里顿时又不安了起来,是不是即将有啥事要发生?
巧珍自从第二次委身给加林以后,她总觉得他俩之间在心灵上好像还有一层隔膜,加林有啥心思也不主动地对他讲,她有啥心思也不能直接对加林说。
巧珍此时不知道加林有什么心事,她转过身子撩了一下欣怡的刘海。
刘巧珍又在回想当年她和加林的曲折姻缘,一切还得从德顺爷爷说起,德顺爷爷第三次去马店那是马拴走后第二年秋后的一个晚上,德顺爷爷是和明楼叔一块去的。
德顺爷爷和高明楼,两人来到了刘巧珍的新窑,窑里面宽敞明亮,家具摆设和城里人没有什么两样,就连城里人少有的洗衣机,巧珍的家里也都有了。
巧珍一看德顺爷爷和明楼叔来了,就赶紧给他们烫茶,两人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吸着烟,喝着茶,巧珍抱着女儿甜甜在窑里转着。德顺爷爷和明楼先把马拴夸奖了一番后,又痛苦地在为马拴叹息。“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咋就这样的走了,唉,把难事都留给活人了。哎咳咳……”德顺爷爷很悲哀地自言自语地说着。
过了一会儿,德顺爷爷和高明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么向巧珍开口……
巧珍把孩子放在炕上,又给德顺爷爷和明楼的杯子续水,德顺爷爷的脸色比哭还难看,“德顺爷!你咋呐?”德顺爷没有应声,再看看明楼叔,脸上只是愁容没有表情。
德顺爷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巧珍立即上前拉住德顺爷的右手,“德顺爷,你到底咋的吗?”德顺爷抹了一下脸,痛苦地摇了摇头,“爷爷心里有话,就是没有脸对你娃娃说哟!”高明楼坐在一边像个木头人似的一言不发。
窑里静得只有小甜甜均匀的呼吸声……
在巧珍的一再哀求下,德顺爷才把加林这些年的想法,一五一十地端给了巧珍,巧珍听后,趴在德顺爷爷的大腿上痛哭流泣……
德顺爷爷又来了几回,巧珍才答应见见加林,可巧珍始终没给爷爷宽口话。
巧珍也是经过一段撕心裂肺的情感折磨,才下定了决心,屈从了命运。造化小儿真是让人琢磨不透,竟使得昔日的负心郎这些年来,一直在受到良心的谴责。当她刘巧珍的生活处于绝境时,加林又反过来再爱她,并死去活来地求她原谅。
在德顺爷爷的一再撮合下,巧珍心田里爱情的花骨朵也迎来了春风。
要不是那天晚上,在德顺爷爷的桃树下,高加林跪在地上抱着她痛不欲生,刘巧珍她怎么会知道高加林对她仍怀着如此的敦厚的深情呢!
自从那天夜里,高加林向刘巧珍表白心迹后,巧珍既兴奋又不安,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巧珍躺在炕上,心里好像揣着一团火,心血来潮,脸泛红光,大大的眼睛睁了一夜。她的心情比给高加林卖馍还兴奋,简直就是亢奋。巧珍做梦也没想到,她今个晚上竟活出了人形,还能让高高在上的高加林跪在她的膝下,抱住她,求她,这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但这毕竟是事实。
这一点,山岩上的桃树可以作证;树旁的大石板可也作证;川道里的潭水可以作证;天上的星星也可以作证。
总之,高加林的情感暖流一下子融释了巧珍心里的千年冻土,滋润了她那干涸的心田,使她一下子好像回到了从前。
当年她刘巧珍就像蛾子扑灯那样,不顾一切的选择了高加林,她的那种举动又重现在了高加林的身上。这一切似乎都是梦中的东西,让她刘巧珍一惊一乍,绝望的生活终于有了回峰路转。加林那天晚上跪下抱着他嚎啕痛哭的举动,彻底击垮了巧珍多年来固筑的情感防线,这使得她爱情的天平再一次的失去了平衡。是的,她刘巧珍今后不能活在马拴的阴影里,她也应该摆脱从一而终的封建旧思想旧道德。就她刘巧珍那时的生活来说,尽管她是一个正直善良勤劳的人,甚至有明显的个性,但农村的现实已不是大集体时代的那个年月了,家里要是没有一个男人,一个妇道人家的日子还真是不好过活的,残酷的现实使巧珍已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巧珍最终还是答应了加林,但她的唯一要求就是加林不要嫌弃她的甜甜(刘倩),从那时起,每当巧珍一想起命苦的甜甜,她心里就隐隐作痛。
两人相爱,旧情复发,往事历历,如痴如醉,相爱的岁月是美好的,美好得令人不能忘怀。
那是一个夏夜,村外麦场的麦秸垛后面,巧珍偎依在加林的身边,她葱根似的手指梳理着加林那蓬松的头发,嘴里哼着信天游,“鸡蛋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你家穷……”表达了她选择女婿“不图他有万贯家产,只图个感情美满。”这也是她的心声,巧珍并答应在结婚后,她让高加林就像在学校教书那样也能过上星期天。
村外老椿树下,一个星稀月朗的夜晚,巧珍和加林肩挨着肩默默地坐堤岸上,反思着“卫生革命”引起的风波,也是在那天晚上,她巧珍义无反顾地鼓励高加林给他叔父写信,找关系,让加林外出工作。还有那进城拉粪的夜晚,她靠在加林的胸脯上,加林用他那有力的胳膊搂着她的肩头,像蝶恋花那样,把她周身抚摸个遍,好一个夏夜,那真是一个令人陶醉的夏夜啊!
幸福是等不来的。事情虽是由给加林卖馍引起的,可这也是她刘巧珍精心策划的,事情的进展都在她的意料之中。那天,加林赶集卖馍,巧珍跟了一路。在南关农贸市场,躲在电杆后面的高加林几个小时过去,没有卖掉一个蒸馍。巧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死死地盯着加林,同时她还要躲避加林那锐利的眼睛。就在巧珍搪塞一位货主时,加林起身了,巧珍急忙躲避,随即巧珍后面直追,她不让加林离开她的视线,直到加林提着馍笼子进了县文化馆阅览室后,巧珍才罢了。羊马河大桥那可是加林回家必经之地。好了就在桥上等加林吧。
功夫不负有心人,夕阳西下时,巧珍在桥头上堵住了加林,她替加林卖了馍。在两人回家的路上,在青纱帐里是她把少女芬芳的心扉,敞给了高加林,享受了心爱人的亲抚,得到了爱情的甜蜜。
不能想了,好景不长,巧珍的脸上已经挂上了串串泪珠……
生活真是和刘巧珍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令刘巧珍想不到的是,和马拴的家庭生活过了五六年后,又与高加林梅开二度,这种婚姻,是苦是甜、是辣是酸,也只能在未来的生活中慢慢地品味吧。因为对她刘巧珍来说在生活的大风浪面前她这片树叶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生活就是的这样反复无常,有时风刀霜剑,让你觉得心灰意冷,前途无望,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有时却日丽风暖,到处充满阳光,让你整天笑容可掬。现在的巧珍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时常绽着笑容。她那一度被尘封的咽喉又开始了放歌。和过去不同的是,巧珍在唱信天游的同时,还会唱不少的流行歌曲和台湾校园歌曲,像《乡间小路》《外婆的澎湖湾》《风雨兼程》。还有就是巧珍跟着妹妹巧玲学会了电视剧《辘轳女人井》里面的几首插曲,她每次都是含着热泪唱的。巧珍的歌声曾一度引起村里的年轻小伙对她的刮目相看,有的大龄青年还不时地对她产生着幻想。
巧玲在教二姐巧珍识字读书的同时,还给她教了许多歌曲,这使巧珍的精神世界得到了平慰和升华。在去县城赶集卖刺绣女工的公路上,巧珍骑着车子,她的心情就和那年帮着加林卖馍时那样。
有信天游为证:
红瓤瓤西瓜绿皮皮,
巧珍还爱心上的人。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里头想你心里甜。
阴沟沟坎坎里脚量遍,
就是想见你的面。
阴洼里糜子背洼里谷,
那里想你那里哭。
庄稼里数不过糜子光,
看不见你心里总闶阆。
一塔塔石头两塔塔砖,
谁不知寡妇带娃有多难。
沙梁梁高来沙窝窝低,
人无腰杆难站立。
千里的乌云风吹散,
加林还把巧珍念。
脸儿红似石榴花,
见人也敢把话拉。
麻油点灯灯花亮,
站在人前一个样。
……
这日子刚刚有了盼头,巧珍感到心里非常郁闷,她的眼眶湿润了。事情是不是又出到了甜甜的身上,已经都这样了,还能坏到什么地步。
想到这里,巧珍便对加林来个先发制人,我倒要看你加林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巧珍转过身子趄在加林的身上,鼓了鼓勇气,小声地问道:“加林我就问,你是不是可又后悔了,是我让你难做人,是不是?毕竟你现在不比过去了,当了文化站站长,经常去外边开会,在外头眼目宽心大了,感觉我拿不出手。你放心吧,我不会死赖着你的。”加林苦笑了一下,“巧珍,我就怕你想歪,我的心思才不能说不出口啊!外面的灯红酒绿那是别人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这辈子有最好的婆姨,有惬意的工作,还有永不背弃的朋友(书),这些都能让我愉悦一辈子。我比林和靖还知足。”
加林说着话题一转就给巧珍讲了宋朝处士林和靖(林逋)一生未娶妻,布衣终身,住在西湖旁绕屋种植了三百多棵梅树,并养鹤放鹤,民间流传的梅妻鹤子的故事讲的就是他。他学问很大,还是个隐逸诗人,一生隐居,绝意仕途,甚至连皇帝宋真宗赵恒请他给太子教书,他都懒得去。
巧珍听完,不解地问道:“那你还有啥不顺心的事呢?”说完,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加林,只要两人在一起过日子,还有啥解决不了的事情?加林就怕巧珍接受不了,“巧珍,或许是我多心了,可这种心病是胎里的病,能有什么办法呢?脚底下磨泡是自己走出来的,这就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啊,我认了就是。怕就怕对你母女俩有伤害。”“你犯神经啦?怎么晚上净讲些有天没日头的话呢?”巧珍有点极不愉快地说。
加林抬起身子,“我想吸烟!”“大半夜的,吸什么烟!”加林干脆索性把话挑明,“唉,巧珍,现在甜甜一天天长大了,也很懂事,知道人情事理了。不过,我在马店教书时,看过的一本小册子,叫《清宫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文革以前把它改编为电影《清宫秘史》,文革中被定为卖国主义电影而受到批判。讲的是光绪皇帝在戊戌变法中的事情,慈禧太后幕后掌权,百般干扰,不容新法,里面有一句戏词,现在我一想起就害怕。”加林说到这里便打住了,他看了一下巧珍,“一句戏词又有什么可怕的,至于吗?”
巧珍忽闪着大大的眼睛,感到迷惑不解。
“你听我慢慢地说来,你不知道,慈禧太后对光绪皇帝说,‘你虽然掌了权,还是让我给你提个醒儿,咱们都是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了这层纸。’”俗话说,亲不见怪。那时候,清朝慈禧太后垂帘听政,而地位至高无上的光绪皇帝没有实权,光绪是慈禧妹妹(叶赫那氏·宛贞)的儿子,慈禧是光绪皇帝的亲姨妈,和皇帝关系不亲。这世上关系要是不亲,事情就很难处理,弄不好就遮住了(搞砸了)。现在,甜甜长大了,我就怕和娃娃之间的这层窗户纸无意之间被谁捅破,要是那样的话,那我就是鼻子里吃胡椒面有苦说不出啊!对我倒没有啥,更要命的是就怕孩子无法面对,让娃娃的心灵受到伤害。”巧珍听到这里,便“咳”了一声,她更是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加林。接着加林和巧珍又唠叨起老戏《三娘教子》里面的人物来,王春娥含辛茹苦养大了义哥,后来又反遭义哥挖苦,使王春娥感到无地自容。
夜深人静,四目相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加林用手指轻轻地抹去了巧珍脸颊上的泪珠,惆怅地说:“巧珍,我什么都不怕,怕就怕甜甜知道身世后,对娃娃的心灵有什么伤害,那我的良心就更加不安了。”
不等加林说完,巧珍就扑了上去抱住加林,巧珍泪流满面抽噎着说,“你怕什么,遇事有我呢,你不要想得太多,你没有坏心,老天爷是不会做难你的。”
巧珍说完,关掉电灯,把加林拉进被窝,两双泪眼贴在一起。过了许久,巧珍才背过身子,向加林的怀里萎缩着,加林侧了侧身子,从背后簇拥着巧珍,他用下巴压着巧珍的右肩,擩着嘴唇在亲着巧珍的耳坠,巧珍半闭着嘴唇微喘着气,胸脯随着呼吸的节奏而起伏。
加林本能地伸出有力的右手捂在巧珍隆起的胸脯上,微动着手指揉搓,同时抬起右腿,把巧珍的下半身压住,好像生怕她跑掉似的。巧珍反伸右手搂着加林的臀部,眼里充盈着泪水,这是幸福的泪水,还是痛苦的泪水,也只有此时的刘巧珍心里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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