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本是一个万物生长的季节。
可对于夏侯白来说,万物新生,而他即将湮灭。
春雪从天而落,落进四面无墙,只有帷幕随风飘舞的摘星楼。
他盘坐在阵中,目光望向林殊离开的方向。
阵法发出的白光将夏侯白笼罩,他无法踏出阵法半步,因为他是阵眼。
“小殊……愿你往后余生,幸福平安,万事如意。”
这是他——即将湮灭的天道,献给年幼的神之子的祝福。
望祂的成长之路,一帆风顺,终成神。
夏侯白淡漠如玉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笑容如昙花一现,如初雪融化,浅淡到仿佛世间再无牵挂。
沉重的命运仿佛在这一刻从他的身上搬开,他可以不再背负世间万物生灵的命运,做一回自己。
他是残破世界的天道。
他连拯救自己的小世界都做不到。
他看着生灵涂炭,看着天灾频发,看着小世界中的生灵发出绝望的哀嚎……
他看着,也只能看着。
他算尽了未来,为了寻找那一丝生机。卜卦亿亿次,才在那飘渺的命运线中找到那一丝希望。
他赌上了整个小世界的力量,换一次神降。
赢则万物生,输则万物灭。
仅有一次的机会,他不敢漫不经心,他怕他赌上了所有,换来的是这位神之子心中没有苍生。
他封印了神之子的记忆,让他从幼儿感受人间真情。
他向国君请求,成为神之子的师傅,教他世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爱别离、求不得……
又让他看尽人间美好,家国大义。
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
他孤注一掷,将命运的选择权交到神之子的手上。
不论是生是死,他都已经挣扎过了。
幸好,他遇见的——是善良的神之子。
夏侯白望着林殊离开的方向,脑中回想着林殊年幼时与他相处的模样。
那小小一团的漂亮团子,天天在他屁股后头喊他师傅,委屈时冲着他告状撒娇要抱抱的小团子……
想着想着,夏侯白突然轻笑出声,眼中流露出不舍。
“小殊,这一世就请你无忧无虑也无灾的好好生活吧……等师傅身死道消,再将功德还你。”
夏侯白望着满天的飞雪,任由白光将自己吞没。
救世的功德,将在世界完整时,连同这个世界的功德,一并还给他的小徒弟。
这算是他这个做师傅的,最后的馈赠。
纵然那时……世间万物都记不得他了。
连同岁月长河,将他的存在抹去。
阵法的白光与林殊身上的救世功德交织,一点点蚕食着夏侯白。
满天的金光与白光如银河系中的星河,璀璨美丽,只他一人能看见。
他同这满天的功德金光与阵法的白光一起,投入小世界的缺口之中。
夏侯白一身白衣,蒙着双眼的黑布被迎面的风吹落,露出他那双空洞的眼眶。
他的眼眶里没有眼睛。
他卜卦了太多次,这双眼也看了太多事。
用一双眼换一次希望的线索,他觉得值得。
夏侯白停在小世界的缺口处,回头用他那双空洞的眼看向林殊离开的方向,微微一拜,又回头双手张开,义无反顾的投入缺口之中。
那一瞬间,天空出现漫天七彩的霞光,又忽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让送亲的队伍不得不停下来避雨,坐在轿子中的林殊忽然掀开了轿窗上的帘子,抬头看向天空。
他摸着心头,好像这里空了一块。
他茫然的望着,眼泪莫名的从眼角滑落。
林殊在温热的眼泪滴到手背时,后知后觉的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眼泪。
“……我为什么……在哭?”
林殊从轿子中出来,他看着周围人茫然流泪的模样,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
天道的离去,世人从未知晓。
茫然的眼泪一擦而过,对人只说一句莫名其妙,成了随手一擦的灰尘,不过人心。
林殊呆呆的走出亭子,仰着头看向天。
那本被夏侯白封印的记忆,在这一刻都还给了他,连同被主神封印的记忆一起。
他记得安言。
他记得查尔曼。
他记得在副本里奇奇怪怪的玩家。
他同样……也记得这十六年来,在东夏国生活的点点滴滴。
他回想起曾经的自己,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现在的他,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
他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新生系统AI,成为了一个君子端方,温良如玉的人类。
林殊的内心很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成为什么也不懂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
他回想起当人类的这十六年,生老病死,怨憎,爱别离,求不得……除了死,他似乎都尝过了。
当人类,真不容易。
林殊望着天空那滂沱的大雨,垂眸从系统空间里取出一本书,轻轻翻开第一页——
身穿红色喜服,身体插着一把钥匙的安言。
坐在精致座椅上,扶手边站着一只乌鸦的小人偶查尔曼。
林殊抬手轻触,眼神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委屈。
前两个世界他被捧在手心里,可在这个世界里,他心里无限的委屈,却只能忍着,压着,扛着。
为了东夏国的和平,他放弃了一切的抱负,成了一个……出嫁的皇子。
多可笑。
堂堂一国皇子,却要嫁给敌国的皇子。
他那一身凌云志,都如碎影,烟消云散。
林殊看着书上的安言和查尔曼,手紧紧的抓着书页,像是要在上面汲取力量一般。
他已经恢复了记忆,他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是主神创造的第一个智能系统AI,他来这个副本是为了拯救小世界的。
可现在,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拯救小世界……
他的资料库里没有关于这个小世界的任何信息,也没有任务。
林殊抬头看向正朝着他走来的温信修,有些愕然的看着他一动不动的姿势和表情,随后转身看向四周,这周围的人都保持着一个动作,一动不动……
天空中的雨滴凝滞悬空,雨滴击落树叶的冲击力也定格于此。
时间……停了。
却又在一瞬间不停的变化,就像是有人拨动了时间长河,将时间拉回了过去。
“小殊……谢谢你拯救了这个世界……再见。”
虚无缥缈的声音落在林殊的耳边,他茫然的想,这声音有些熟悉,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是他想不起来。
他将自己的资料库与数据库都扒拉了一遍,那道声音的主人似乎从未再他的世界里出现过。
“是谁……?”林殊迷茫的昵喃,手不自觉的抱紧了书,压在他好像空落落的心口,试图将它填满。
周围的场景发生了变化,他不在雨中,身后也没有亭子,更没有花轿和送亲队伍,连温信修也没有。
他站在自己的卧室,这是他生活了16年的地方。
林殊愣愣的推开门,向门外走去。
抬头看向天空,蔚蓝的天空有几朵浮云,他下意识的看向城都边缘的地方,那里本应该有一个什么东西,可现在却什么都没有。
林殊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觉得那里应该有一个很高的建筑。
可是他想不起来。
他走在他的皇子府中,穿过一个个长廊与小庭院,走到了长街外。
他望着长街十里的烟火人间,心中怪异越来越深,他好像忘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在迷茫之中,他走到了将军府。
林殊看着将军府,轻叩门。
门开了。
看门的阍者朝着他跪拜问安。
“尉迟伯谦在家吗?”林殊问。
“回殿下的话,少爷在练武场。”说着,阍者便带着林殊往练武场走去。
练武场中,有一个英俊少年。
他手持长枪,挥舞的长枪在空中发出破空声,猎猎炸响。
“小殊!”尉迟忠看到了林殊,一脸欣喜的跑过来,双眼热情的盯着林殊瞧,嘴角笑意上扬。
等跑到林殊面前时,又装作很矜持的样子说:
“殿下…你今日怎么来找我了?”
林殊看着年轻充满朝气的尉迟忠,嘴角扯出笑,笑容很勉强。
他还记得,他们告别那日,他的少将军——已经成长为一个稳重坚韧,前途无量的少年郎了。
可现在,一切又回到了过去。
战争还会来吗?
那些天灾还会到吗?
他见过的那些人间悲剧还会再上演吗?
他是……被困在时间里了吗?
要让他……不断的看着悲剧上演?
林殊低头抱紧怀中的书,身体轻轻的颤抖。
如果再来一次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也许会系统崩溃。
林殊突然明白书生话本里写的仙人入劫,下凡成人中为什么要将历劫的仙人贬下凡了。
因为这是人间……
“小殊!小殊你没事吧!”
耳边尉迟忠的声音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林殊低头看着怀中的书封,一言不发,一秒不差的盯着。
书的封面上隐约有锁链缠住。
林殊眨了眨眼睛,心中有些不确定,又盯着瞧。
这可把尉迟忠急坏了。
“小殊!怎么了你倒是跟我说啊!!有人欺负你了?!你带小爷去找他!小爷必定揍的他哭爹喊娘!!”
可林殊依旧没反应,他盯着书封瞧,书封上的锁链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中。
他确定了一件事——这本书被封住了,安言和查尔曼出不来。
“主神……”林殊迷茫的念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他看着这些锁链,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张脸——那人双眼蒙着布,鼻尖有一颗痣。
他叫什么?
怎么想到他就让他觉得委屈?
夏……夏什么?
“师傅?”
林殊茫然的喊了一声。
“师傅?”尉迟忠挠了挠头,一脸茫然。“小殊,你要找什么师傅?文师傅还是武师傅?你有什么要求?不管什么师傅,我都给你找出来!”
尉迟忠拍着自己的胸膛,小心翼翼的瞅着沮丧又难过的林殊。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哄他的小皇子。
可惜收效甚微。
林殊想起了那个鼻尖有痣的男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就是他的师傅。
他的师傅很厉害,他会……他会?
他会什么?
林殊茫然的想着。
心头的委屈越来越多,最后眼泪绷不住决堤。
书上的封印,陌生的师傅,倒退的时间,记忆里的天灾人祸,生灵涂炭,还有嫁人,与少将军诀别……
林殊觉得,一直当个什么也不懂的新生智能系统也好。
什么都不懂,就能无忧无虑。
什么都不懂,人间疾苦与他何干。
可他什么都懂了,他不是笨蛋。
世人痛苦的哀嚎声,他看不见时可以说世间无苦。
战火没有降临到东夏国时,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小皇子。
“主神……”
林殊委屈巴巴的哭着,小声的喊着。
面前的尉迟忠保持着刚才拍胸膛的动作,一动不动。
时间又停了。
一声叹息,从天上传来。
主神出现在林殊的面前。
“不哭。”主神擦去林殊脸上的眼泪,看着委屈着小脸的林殊,有些心疼。
“父神……为什么要封印书?”林殊委屈巴巴的质问,声音有些颤抖。
他很聪明的。
从细枝末节中,他好像猜出了一个他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他是被主神主动扔到这个世界的。
主神看着林殊,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说:“林殊,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你是特殊的存在,是我倾尽了喜爱的孩子。”
“我希望你成神。”
“你还记得吗?在查尔曼的世界中……你的想法,你的做法……”
主神慈爱的看着林殊,看着学会了人类感情,不再是一张白纸的林殊。
成长的代价是痛苦的。
内心的成长是一夜之间的事。
经历过痛苦,熬过去的人叫浴火重生,才能更加的强大和坚韧。
林殊看着主神,又看了看怀中的书。低头小声的说:“丢下查尔曼……离开。”
“你知道你离开之后,失去唯一的同类和爱人查尔曼会暴走吗?”主神一步步的引导着林殊,他最疼爱的孩子思考。
林殊抿着唇不说话。
他想起……他问查尔曼他会毁灭世界吗?查尔曼说不会的那一幕。
但查尔曼的日记本里却写着——他决定毁灭世界。
他早已投靠了恶魔。
如果他离开了……当世界无望,只有痛苦和绝望时……
查尔曼他会怎么做?
“我……”林殊张了张口,眼泪汪汪的看着主神。“我想完成任务……我想成为父神您的帮手……我想任务为重……我……”
林殊咬着下唇,眼泪一直往下掉。
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查尔曼的选择。
主神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林殊的头发。
“宝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下万物,在神的眼中都一视同仁,不分贵贱。我们守护着小世界,守护着万千生灵。”
“小世界的存亡只在我们的一念之间,小世界中的万千生灵,也在我们的一念之间。”
“《人偶》本是残破的小世界中破损较少的小世界。这个副本很奇怪,新生与毁灭在交缠,神权与人权不分上下,处于诡异的平衡。”
“当你进入《人偶》的世界中时,人权渐渐压过了神权,小世界缺口开始变小。”
说着,主神看着林殊,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宝贝,你在最后……选择了离开。若是没有《人偶》副本的天道让你带走查尔曼……《人偶》副本此刻已经毁灭。”
主神擦去林殊脸上的眼泪,轻声说,“父神希望你明白,任务不是唯一,人民才是,天下的生灵才是。任务只是辅助你拯救小世界的存在,这世间万民才是最重要。”
主神摸了摸林殊的脑袋,将被时间抹去的夏侯白的存在从岁月长河中拉了出来,消失的记忆又重新出现在林殊的脑海里。
他记得这个陌生的师傅……他叫夏侯白,是东夏国的国师。
是他的师傅。
是带他见过人间的师傅。
世间八苦,除死之外,他都学到了。
“这是一方即将湮灭的小世界,生灵涂炭,天灾不断,战争肆虐,白骨累累……这本该早就湮灭的世界,竟然诞生了天道。”
主神看向漂浮在空中若影若现的小世界天道。
“这个天道不认输,他想让小世界活下去,哪怕自己湮灭,也愿意。”
“人类是倔强又顽强的,所以这个天道也如此。”主神将虚空中闭眼的夏侯白推到林殊的面前,“宝贝,他需要你拯救他的小世界,而你也正好需要明白一些事。”
“他……死了吗?”林殊呆呆的看着虚空中的夏侯白,又挪动视线看向主神。
“他用自己做祭品,又借你的功德拼一把。”主神看着夏侯白,眼中有些欣赏,“他死了,就算将他拉出时间长河也无用。他的力量已经消失,小世界已经完整,新生的天道取代了他的位置,世人将不记得他。”
“就连我们……也会遗忘。”
“这是时间的规则。”
林殊听着主神的话,表情茫然。
十六年中的记忆里,夏侯白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林殊张了张口……声音哽咽,就像突然失声了一般,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父神,请你救救他……”
林殊再一次张口说。
主神看着哭泣的林殊,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祂想,祂的孩子还是快快乐乐的吧。
“你想救他?哪怕将你身上,连同拯救了这个世界的功德也一并用掉?”
主神轻声的问林殊。
祂的孩子含着眼泪,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了。
主神看着夏侯白与林殊,又叹了一口气。
祂将林殊身上的功德注入到夏侯白的身上,将他彻底的拉出小世界,扔进了玩家世界里,并给了他一个终极任务——
赚够复活他的功德,然后还给祂的孩子。
“神明大人……能不能留下一道分身在那小世界中……那是我的故土……那里有我最美好的记忆。”
夏侯白虚弱的对着主神请求,见主神答应了,留恋又感恩的看了一眼小世界中的林殊。
他很幸运,遇见了心软又善良的神。
解决完夏侯白之后,主神看着陷入悲伤,不像从前一般快乐的林殊,又双叒叕的叹了口气。
他在林殊的身上抽出了一道红色人形,徒手捏出傀儡,将这红色人形放进这具傀儡里。
这红色人形是林殊这十六年来的记忆。
这个小世界已经完整,就算祂是主神,也不能随意带走什么人。
任何人都是构成世界微不可见的齿轮,纵然微小,但也怕蝴蝶效应。
等傀儡弄好之后,主神带着眼眸恢复干净的林殊离开了小世界。
公元16年。
东夏国十六皇子殊在前往楚国的路上因病而逝。
同年,东夏国被周边强国攻打,城破国亡。
东夏国尉迟一族尽忠职守,奉旨迎敌。尉迟将军战死,尉迟家少将军尉迟忠继任,继续保家卫国。
半年之后,于牧野。
全军阵亡。
“小殊……”尉迟忠握着长枪,用长枪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半跪着望着无边无际的敌军。
嘴里默念着林殊的名字。
他想念他的小皇子。
但……不是病死于去楚国路上的十六皇子。
他的小皇子去哪儿了?
他想他了。
东夏国的国君下了最后一道圣旨,命国师携林相林为安,前往牧野为尉迟将军,东夏国战神尉迟忠收敛尸体。
抢回被楚国大将,砍走的东夏国战神尉迟忠的首级。
国师夏侯白奉旨前往,于万军之中,隐入黑暗,又突然出现于楚国大将身前,一刀将楚国大将杀死,夺回了尉迟忠的首级。
然,他国攻破了东夏国,东夏国灭。
只有这染血的沙场,还属于东夏国。
国师将尉迟忠与他的大军安葬在这,冲天的鲜血让土地变得猩红。
尉迟将军不肯闭目,双目死死的睁着,看着东夏国的方向,若是更确切的说,是看向东夏国十六皇子的皇子府。
“将军恐怕要尸变了……”国师与林相言。
将军身死七日之后,国师不知从何处取来一道红色人形。
他与十六皇子长的一模一样。
国师不舍的看着这道红色人形,最终还是将他作为了阵眼。
镇压尸变,挽救苍生。
不知为何,国师觉得……他会需要这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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