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情绪从心底里蔓延上来。
冯葭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她的祖父祖母很可能已经亡故了。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深深陷进肉里,就要渗出血来,身体更是晃悠的沉重,几欲站不住。
半晌,冯葭掩藏好情绪,换了话题:“婶婶,这是你家制的香吗?”
崔氏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笑笑介绍道:“是啊,这是桂花头油,是十月金桂晾晒后研磨做的,沐发后涂在头发上可以滋润养肤,让头发像缎子一样顺滑乌黑。”
冯葭拿起一罐,打开闻了闻,果然还是当年的味道。
“婶婶,这一罐多少钱?”
“这一罐若是我家当家的做货郎出去卖,就是一罐十文,若是卖给香坊就是八文。”
冯葭点了点头,京城不比琅琊,这里寸土寸金,且消费极高,舅母她们一家三口在这里生活,每月若是按照一两银子的成本,桂花头油净利润是五文的话,那一个月就得卖出两百罐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冯葭又问:“那这桂花都是婶婶自己种的吗?”
“哪里,”崔氏自嘲地笑了笑道,“这都是山野里自己长的桂花,产量不多,但胜在没有人家要,我们便在花落之前把花瓣收集起来,晾晒做香。”
冯葭状似不解道:“可是婶婶,野外长的桂花毕竟有限,为何您不在郊外赁一座山头,种些花草。虽说前几年没什么收成,但是等到树长成了,花期到了,收成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崔氏叹了口气:“好姑娘,哪里有这么容易?”
她坐在冯葭对面,习惯性地捶了下腿:“就是因为我们是琅琊来的,在这京城没有户籍,那些京城的富户们便瞧不上我们。一开始我也想着赁座山头,前头苦些就苦些,可是四处求地,不是被人赶出去,就是被人坐地起价,三年前倒是有一个富户赁了山给我们,可是我树栽下了,眼看着等了三年就要收成,他却把地一收,我们是吃了大亏的!如今也不想着这些事情了,就磨香调香,按合约按时给到香料坊,图个省心。”
“以我所知,赁山都要契约,双方按红印,您赁租几年就是几年,那富户还能强行收山?”
崔氏又叹了口气:“那个富户听说亲家是个京城里的高官,民如何与官斗?不瞒姑娘说,我们也曾去京兆衙门报过案,初时那大老爷的确是说要给我们主持公道,正一正这京城富户间的不良之风,可是一听对方是那人,便再不敢招惹,硬是拖着不肯升堂!”
“京兆衙门能推着案子不审,那富户也能等得了,可是我们这些穷苦人哪里能等?”
说到此处,崔氏抹了把眼泪:“我们和京城的几家香坊可是定了契约的,交货日期在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我们交不了货,两个月后那香坊便将我们告上官府,我们因此赔出去一大笔钱,我儿崔敏已经中了秀才,在文昌馆读书,也因为身上背着官司被文昌馆的老师除了学籍!那富户最后倒是赔了违约金,可完全填不上我们跟香坊的窟窿,可以说是人财两空!”
“现在别说是挣钱了,我们还欠着香坊一大批货,只能每日还一点,弥补亏空,我家当家的出去做卖货郎,我家儿子为了还债学也不上了,专门去富户家里做个私塾讲师,我则一边制香,一边绣些帕子往外卖,贴补家用,可也是入不敷出,哎,难呐!”
“这京兆府衙门难道就没一个公道在?”冯葭皱起眉头,“可我听闻京兆府的府台大人周大人是个刚正不阿的人物……”
崔氏道:“好姑娘,你应当说的是周庆煜周大人吧?大抵是你养在深闺没有听说,那位周大人三年前因为心疾已不在人世,现在的京兆府府台小周大人是之前那位周大人的侄子,却是个贪官污吏,他拿着那些富户们的钱,过着潇洒的日子,又怎么可能为我们平民老百姓说话呢?”
三年前?
又是三年前?
冯葭记得,那位周庆煜周大人一直与父亲交好,父亲三年前被诬告贪墨斩首示众,这么巧,那位周大人,也于三年前死于心疾?
“姑娘?”崔氏见她发愣,不由开口提醒,“姑娘,你瞧瞧那站在院门旁边的是不是你家的丫鬟?”
冯葭回过神来,朝院门外看,果然是青书按照她先前吩咐的时间过来了,便站起来,朝着崔氏点了点头:“婶婶,她确实是我们家的婢女,时辰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
“要不要婶婶送送你?”崔氏看了一眼天色,太阳落下山去,夜幕即将降临。
她有些不放心道:“这地方九曲八绕的,你们两个姑娘家的胆小,你放心,婶婶把你们送出路口便不送了,你们偷偷回去,你家里人也不会知道的。”
青书看了一眼自己家姑娘,冯葭福了福身子:“那就麻烦婶婶了,对了,婶婶,你这桂花头油真好闻,我可以买下吗?”
崔氏三十好几了,很是喜欢女儿,可是折腾了半辈子却只有俞敏一个儿子,又见这位高门小姐十分懂礼得体,心里喜欢得紧,便摆摆手道:“这头油姑娘喜欢拿着便是,不必给钱了。
言罢便一脸笑呵呵地出门引路去了。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巷子里小贩子的叫卖声也开始此起彼伏。
到了路口,冯葭在崔氏的目送下离开了,走了两步却又回头,问道:“婶婶,您说的有官府做靠山的京中富户是哪一家?”
崔氏摇摇头:“每次合作,都是他家管家与我们商谈,背后的主子是谁无从知晓,也曾四处打探,只知道是位姓唐的富户。”
“那您家的桂花头油是卖给京城里哪个香坊?”
崔氏不知道她为何忽然问这个,却还是道:“就是康乐坊旁边那个玲珑香坊。”
眼看着两个人走远,崔氏才慢慢往回走,刚行到院子门口,却忽然看到自家儿子正站在生着青苔的门槛,不知在张望着什么。
“娘!”俞敏看到崔氏回来,赶忙上前,并向着崔氏身后张望,“娘,刚才那位姑娘呢?”
“你这个臭小子!你念的圣贤书都吃到狗肚子里了!敢肖想人家高门贵女!”
崔氏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俞敏背上。
“娘!你说什么呢!是那位姑娘啊!”俞敏从袖子里将物件取出来,缓了口气才急道:“她把这个放在我家桌上了!”
是一枚金锭子。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这已经是一笔巨款,崔氏握着那枚金锭子,只觉得一颗心也跟着沉甸甸起来,不由遥遥看了一眼深巷处,冯葭离开的方向。
崔氏想了想道:“大抵是那位姑娘见我们家有难,她心中不忍,才留了银子,可是谁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咱们可不能贪这个财!”
“我与父亲也是这样想的,”俞敏也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巷子,眼中忧愁:“可是咱们怎么把这银子还给人家姑娘呢?”
另一边,康乐坊旁边的玲珑香坊,掌柜见天色晚了,正吩咐伙计几个闭店,忽然有只手扶住了门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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