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雪犹大,簌簌之声漫于天地间,偶有雪粒子扑腾在窗栏青纱上,就砸得哐啷啷直响。炕下笼着几盆银炭,火光映在滔滔脸上,红艳艳的如颊上飞霞。她紧张道:“是谁?”
赵曙道:“是广文馆国子监欧阳大人的三儿子欧阳斐。”
滔滔一动不动,问:“是嫡是庶?”
赵曙瞧她坐得不舒服,就伺候她脱了鞋,抱着脚搬到炕上,道:“是嫡子。”他横眼看着她,道:“也不用脑子想想,官家能给青桐赐婚,自然是因着兰贵妃与刘夫人的关系,又当着众臣施恩,也是不负先太后养育之意,怎会挑个庶子?青桐再怎么说,也是刘家之后,算半个皇亲国戚。”青桐的姑奶奶就是官家养母,先太后刘娥。
滔滔将脚缩进错绿色软绸小毯中,叹道:“欧阳家的嫡子虽说不错,但青桐心里只有一个韩忠彦,便是赐婚,也不会高兴。”
赵曙笑了笑,道:“只怕韩忠彦一家子正后悔哩。”
滔滔瞪了眼赵曙,道:“你还笑得出来,真没良心。”
赵曙从大桌上捡了几碟小食放在炕桌上,自己也脱了鞋歪在滔滔对面,道:“我怎么就没良心了?大过节晚上,我笑都不能笑了。”
滔滔隔着炕桌,一手摔在赵曙身上,道:“都怪你。”
赵曙也没躲,反正她使的力气也不大,并不痛,跟饶痒痒似的。他道:“怎么怪起我来,官家要赐婚又不是我求的,韩忠彦要和陈氏定亲更是与我无关。”
滔滔阴着脸,道:“当年若不是你老是不理她,她也不会喜欢韩忠彦那种胆小鬼。”
赵曙一愣,饶有趣味的看着她,心道:这小丫头,竟然知道啊。
知道青桐喜欢他。
滔滔接着道:“若不是为了见你,你以为她真有心思去看什么蹴鞠赛啊。有几回我故意先走,你竟还敢追过来,可不把人气死。”
这下该赵曙阴脸了,他道:“你还故意?你还敢说,天天和方平混着,和父亲吵架也和他住,生气了也让他安慰,干什么总是方平想怎样怎样…如今你还敢说?”
两人从吃屠苏酒的问题,一直到翻出陈年旧事,好似偏要在除夕夜里大干一架。
滔滔腰一挺,道:“我和方平光明磊落,有什么不能说的。”
赵曙也毫不示弱,道:“我又不喜欢青桐,还逼我不成?”他俯身过去,一手搁在小炕桌上,将头倾在她脸前,面似寒冰道:“如今你还这么想?”
滔滔愣了愣,一点不肯屈服,支吾道:“你…你若是娶了青桐,我嫁给谁不都一样,谁还敢欺负我不成?说到底,你和韩忠彦一个德性,为着自己前程,嫌弃青桐是庶女…”
赵曙再也忍不住了,大声打断道:“高滔滔,你可太不知好歹了。”可能是吼得太大声,他忽然觉得嗓子疼,偏屋里又没得婢女,就想去倒碗茶喝。可一起身,炕桌上装糕点的瓷碟就顺着他的袖袍甩了下来。“噗通”闷声一响,将高滔滔吓了大跳。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所以碟子并未碎,只是里头的糕点滚了满地。
两人都愣住了,半响,滔滔才反应过来,气得眉毛竖起,斥道:“你摔碟做什么?”
赵曙道:“我…”他本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可还没说完,滔滔就一脚将眼前的小炕桌踢了,那桌角磕在赵曙的耻骨上,如重击般钝痛。外头婢女原听着两人吵嘴,也是习以为常,后听着越闹越凶,连碟子炕桌都摔了,就有些胆怯,但谁也不敢进屋劝架。
落衣到底是掌丫头,就站在帘子外,柔声道:“殿下、娘娘,今儿除夕,得欢欢喜喜的才好。”赵曙还未开口哩,滔滔就道:“欢喜什么,都摔碟子了。”
赵曙睨着滔滔,脸上冷冰冰的,似要将人吞噬。他满脑子都是滔滔那句:我嫁给谁不都一样。去年除夕,她说不爱他,他只当做是胡言乱语,当做她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已。可今天,他真是生气了,她竟然还怪他当年不该拒绝青桐!
他只在薄衫外头套了件夹袄子,外头风裹寒雪,他头也不回的往外去,到了廊下,喊道:“拿伞来。”婢女们都畏畏缩缩,有胆大的丫头上前,想要劝阻几句,却被赵曙一眼瞪去,吓得她浑身一颤,连忙去往旁屋中拿伞。
滔滔也在气头上,他竟然说方平,好像自己和方平有什么似的。还敢说她不知好歹,还敢摔碟子,简直是罪不可赦。见他出了屋,就火上浇油道:“你走啊,再也别回来了。”
赵曙本还站在廊下,有几丝犹豫,听见滔滔一喊,就气得大步往雪里去,一堆的丫头拿着伞、衣物等跟在后面,踩得积雪吱嘎作响。
他没有回大院,而是去了四院。他从未去过四院,今儿是头一回。
武氏在房中与两个贴身亲侍摆了锅贴过除夕,听小厮说殿下来了,心中以为必然会寻她,就忙让人撤了席。因身上扑了锅贴的气味,就连着将里衫小衣一起换了,又从柜中寻了几包香囊拆开,散在房中去味。来不及净脸,就让侍婢吹灭了几盏纱灯,将朱钗褪去,满头青丝披肩,落下帷幕,歪在床榻上,摆出一副慵懒未醒的模样。
可等了许久,赵曙也没有来。待侍婢寻人问过,才知道殿下又往回去了。武氏气得几步追了出去,却哪里还有什么影子,周围晦暗不明,只有几盏红纱灯高高的挂在院门口的屋檐下,被风吹得忽明忽灭。她气得揪起那回禀的丫头就打,长长的指甲掐进肉里,痛得那丫头差点连舌头都咬破了。
赵曙其实压根就没想去哪里,他气糊涂了,就挑着偏僻清静的地方走,二院旁边是三院,没有人住,自然安静得很。他一路走到四院,才稍稍消气。想着今儿是除夕,滔滔儿又怀着身子,大冷的天若是气得病了,对肚里的宝宝也不好。他对自己也很无奈,明明是她的错,明明自己该给她些教训,可到头来,缴械投降的还是他。
每一次都这样,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
狮子就是狮子,兔子就是兔子,无论他们是亲人、是朋友、还是夫妻,无论他们的关系如何变化,好像那只小兔子就是吃定狮子了,而且吃得死死的。
吩咐着婢女将屋子收拾了,落衣看着滔滔歪在炕上发闷,正要劝解几句,却忽听滔滔儿道:“去叫人把院门口和抱厦走廊的灯给点亮。”
落衣道:“娘娘可是还想出门散散?”她以为滔滔儿正伤心呢。
滔滔儿摇摇头,道:“我怕十三回来看不见路,下着雪,地上可滑得很。”落衣本想说殿下已经去了四院,但瞧着滔滔满脸不悦,倒不敢再开口说什么。滔滔虽不摆架子,但早已不是高府深闺中没上没下的小丫头,她如今是一府之主,掌管着所有的财政和家事,虽不见她如何出手整顿,但她若真要处置谁,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赵曙远远就看见二院的灯比先前亮了一倍,到了院门口还见廊房当值的小厮在点灯,便问:“才熄的灯,怎么又点上了?”
小厮躬身笑道:“主母刚才吩咐说要将院门口和抱厦走廊的灯全点亮,奴才也不知为何。”
赵曙手一挥,道:“都熄了吧。”
小厮为难道:“可主母吩咐点灯,说不定想四处走走...”
赵曙揾怒道:“你们院子上上下下今儿都要气我不是?你听你主母的,就不听我的了?小心丢了你的狗命!”
小厮吓得连忙跪下,头如捣蒜般点地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请殿下饶命。”赵曙不管他,提步就往里头走,嘴上气道:“大晚上还走什么走...”
廊下当值的婢女半眯着眼看着从莲池那边影影绰绰的来人,直待赵曙到了葡萄架下,才慌里慌张跑进屋,道:“娘娘,殿下回来了。”连她也不敢信,明明吵得那么凶,平日里那么威严、冷如寒冰似的十三殿下,竟然会被主母赶出去后,自己又跑了回来。
落衣连忙出去,淋着雪至台阶下接了,道:“殿下万福。”
赵曙边拾阶而上,边道:“她在做什么?”
落衣顿了顿,才道:“主母还在生闷气哩。”
果然,赵曙进了屋,看见高滔滔正捧着肚子靠着炕椅上,也没做什么,只是发着呆。见了赵曙也跟没见似的,不说话,也不动。赵曙不等换衣,先走到她前面,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两人就静静的对峙着,好像谁先动谁就输了似的。
半响,他见她光脚露在外头,就扯过毛毯替她盖上,也不说什么,正要转身。却不想,滔滔却忽然扑了过来,将脸贴在他肚子上,双臂环着他的腰,道:“你还生气么?”
不等他说话,她又道:“我都这样抱你了,你就消消气好么?”
赵曙道:“那我不让你抱。”
滔滔将脸往他怀里挤了挤,道:“你不让我抱,我就偏要抱。我就是要抱着你,抱到死。”
赵曙道:“那我要是走了,你就抱不到了。”
滔滔道:“你走到哪,我就抱到哪,我就这样一直抱着你的腰。”
赵曙笑了笑,道:“那我就把衣服脱了。”
滔滔扬起小脸,想起那日两人在床榻上的玩笑话,他竟然与她当时回答的一摸一样,就假装生气,嗔道:“赵十三,你竟敢学我?”
赵曙用手指摩挲在她脸上,戏谑道:“那你要不要看我脱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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