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半,月明星稀,山中树叶风吹如涛响。行宫里的内侍高举着灯,从宫墙角的钟楼上扔下书笺,护卫在宫外墙下拾捡了,疾步呈与懿王等人。方平落座侧首,听闻信中说赵曙已经烧退,才落下心中大石。
中书省与门下省的老头认为官家遣御医入行宫救治十三殿下,已经违了祖制,故不允懿王等人入,连圣旨也不予盖玺,官家说不过口如铄金般的谏官们,只好作罢。
四五日后,赵曙已能下地行走,就与滔滔商量着回府。出了行宫,懿王、高父领着众人上前相迎。赵曙知道自己得以痊愈,全靠方平求得神医,想亲自向他道谢,可往人群里扫视好几遍,都不见他踪影,便问:“方平呢?”
懿王难得面色柔和,带着笑意道:“方平那孩子,素日瞧着如白面书生似的,不想大事当前,倒有些担当。”又拍着赵曙的肩膀道:“你可要好好谢他,听暗探说,方平为了求神医替你诊病,在山里跪了一宿,半夜下急雨,也不躲,生生受了。一听你退了烧,就熬不住病倒了,好不容易才劝着回京里。”
滔滔忙问:“可严重?”
高父看着女儿才几天就瘦了一圈儿,又挺着大肚,连行走都颇为羸弱,有些心疼道:“先被管他,想来并无大碍。我扶你上马车,风大,仔细着寒。”
赵曙还没得力气骑马,就与滔滔共乘。回至家府半月后,待病痊愈,就携着滔滔至方平私邸登门道谢。过几日,赵曙亲自带着四五车草药去神医药馆道谢,那神医却露出厌恶神情,只道赵曙破了他家中祖规,惹他厌烦,直命药童赶人。赵曙也不生气,叫人将草药都卸下,那神医先是不要,后想可施以贫苦百姓,也不再推辞。
官家对赵曙心有愧疚,便又升他官职,迁至正三品右卫大将军,掌管宫中、烽候、道路、水草之事。赵曙右迁,上门道贺之人颇多,滔滔怀着身子,扰不胜扰,想让高氏打理,可她毕竟只是妾室,不明就里之人便以为是赵曙怠慢,只让妾室打发。没得法子,滔滔便让赵曙立了册子,扶高氏为侧妻。高氏听闻是滔滔做的主,待滔滔更加感激忠心,越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如此,四院众人,个个都以高氏马首是瞻。
这一日,滔滔隐约觉得肚子发疼,王大人诊脉后,说是要生产了,就让医女们开始烧开水、备汤药。落衣心焦,遣人往宫里给赵曙递了信。赵曙不敢怠慢,请了假,就直赴二院。高氏听了消息,也忙扶着初夏行至二院廊房候着,
管事从京城里请了最好的接生婆,那婆子是接生过滔滔的,如今七老八十,生意却极好。赵曙如临大敌,吩咐婢女小厮备这个备那个,弄得全府鸡飞狗跳。又听闻许多妇人生产之时容易脱力,就命人备了几十屉糕点来。岂料,滔滔到底是年轻身健,产婆才进去半柱香时辰,那糕点还滚烫着呢,滔滔儿那厢已经生完了。
接生婆用织金锦缎薄被裹着小儿出来,喜气洋洋道:“恭喜殿下得子。”
赵曙先一愣,像是不信似的,满腔的欢喜都涌至脑中,手足无措道:“是儿子?”
接生婆笑道:“是小殿下。”说完,还掰开婴儿双腿,给赵曙瞧。
赵曙见了,果然高兴,提步便往里去。房里还有婢女们在收拾,脚步轻盈,丝毫不乱。滔滔面色苍白,躺在榻上,睁眼看着赵曙朝自己走来,就笑道:“长得可俊俏?”
赵曙点点头,依着床槛坐下,道:“呆会洗了身子,让乳母抱来给你瞧。”又问:“还痛不痛?”滔滔想了想,道:“娘说生产时会很痛很痛,为何我觉得就像如厕一般,还没准备好使力哩,他自己就已经从肚子里出来了。”
旁边忙活的婢女听见如此形容,都忍不住“噗呲”一笑。落衣乐滋滋道:“是娘娘有福气,母子平安。”赵曙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如此下去,我们再生十个八个也容易。”
滔滔想踢他一脚,可毕竟才生产,哪里有力气。她不肯示弱道:“你以为是下猪崽啊!”
赵曙笑道:“就算是猪,那也是最有福气的猪。”
正说着,外头有婢女进屋,呈上生化汤。落衣用青釉红莲瓷碗盛了小碗,恭谨道:“娘娘请喝汤。”滔滔撇嘴,道:“我不要吃药,太苦了。”
落衣温言劝慰道:“这并不是药,是用当归、川芎、桃仁、干姜、炙甘草熬煮甜酒水而成的汤饮,能养血活血、温里定痛,一点也不苦。娘娘喝了,身上就不会再痛。”
滔滔不信,干脆将被子盖在脸上,撒娇道:“端出去,我不吃。”
赵曙一手接过落衣手里的汤碗,一手去扯滔滔的被子,好言道:“不是药,只是汤水...”滔滔还是不理他,躲在被子里不肯露脸。赵曙软语道:“那时在行宫,多么苦的药你都尝过了,怎么反怕起这汤来?”
滔滔从被子里钻出小脸,道:“就是因为尝过,所以再也不想尝了。”她眉头微蹙,两只眼睛像是受惊的小鹿般,纯净如清泉。
那座行宫,她永世都不会再去。
赵曙知她的心思,看着她的眼眸,想起她待自己的种种,又是高兴又是怜惜。她额上发丝缭乱,他轻轻帮她捋顺,手指慢慢的拂过她的眉眼,心里柔软得就像四月的微风。
他道:“让我也喂你一次可好?”
滔滔正想说:“我才不要你喂,我不喝...”还没开口,赵曙已经含了满嘴的汤药吻了过来,她微启着唇,本能的吞咽着。他攻城略池,席卷在她唇齿舌间,哪里还会有什么苦味,尽是一片甘甜。
落衣见此,含着笑意,给屋里婢女打了手势,众人都轻手轻脚的退至屋外。
许久,他才抬起脸,狡黠笑道:“味道如何?”
她忽而羞涩,颊上飞出异样的红霞,双手攀上他的脖子,道:“再来,再来。”滔滔早就跟青桐说过,赵曙若是专心做弄起来,任谁都会觉得舒服。
到午时,官家下旨授赵曙长子为率府副率,赐名仲铖。
如此,各宫各府送与滔滔的贺礼堆积如山,库房放不下,就全部搬入空置的三院。滔滔在房中躲了整整一月,依着旧规,连窗户也未曾开过。城中各府上内命妇都来瞧她,她心情好时,就见一见,若心情不好,就全交由高氏打发。一月后,高氏派人往京城各官宦臣子家送了喜帖,为小殿下赵仲铖摆满月酒。
这还是十三殿下府里,头一回请人吃席。高氏有意办得隆重些,不论其他,就说吃食,不仅将城中各色美食佳肴搜刮了来,还花重金请了从宫里出来的御厨掌勺,做了几道御膳,道道都是玉盘珍馐、秀色可餐。
青桐与诗琪都来得早,坐在二院与滔滔闲话。酒席戏台全部摆在前花园的几座亭子水榭中,任外头如何吹弹拉唱,人流如川,于二院,都是半点干系也无。诗琪坐在藤椅上,看着绿叶团团间,挂着珍珠般大小圆润的串串青葡萄,道:“当日为糯米团子摆满月酒时,事事皆由我操劳,可没把我累死。”稍顿旋即道:“我一直想给方平娶几房妾氏,倒不是为别的,就想找个帮手,管着府中事务。别人都是求之不得,可他,偏不肯。你们若是见到好人家的娘子,不论嫡庶,只要性格大方,都只管领给我瞧瞧。”
青桐笑道:“可见方平待你真心。”
滔滔吃着婢女新上的瓜果,囫囵道:“我也恨不得将四院那几个都赶出去哩,看着就烦心。你倒好,还张罗着给方平娶妾氏,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么?”
诗琪仔细揣摩着滔滔脸上的神色,想瞧出点什么,却偏偏什么也没有。说话间,一个穿戴齐整的娘子走上前,先朝三人福了福身,方问:“娘娘,高娘子说广文馆国子监欧阳大人的夫人求见,问您有没有闲空。”
滔滔眼一横,道:“没瞧我正和人说话么?”那婢女连声应了,躬身退往廊房传话。
诗琪望着青桐,道:“欧阳夫人可是你赐婚那家主母?”
青桐讪笑道:“是啊。”
诗琪并不知道她与韩忠彦的事,更不知道两家正在协商着如何退婚,不过随口一问,道:“预备着何时成婚?你年纪不小,倒不宜拖得太久,恐生变端。也不知那欧阳公子是何品性,家里也不知有无妾室,你越早嫁过去看管着才越好哩。”
滔滔早已不将诗琪当外人,直言道:“青桐不会嫁给欧阳斐,她呀,心里有人了!”
诗琪一惊,问:“谁呀?”
滔滔道:“韩忠彦。”
诗琪恍然大悟,想起先前与方平出游时,常见韩忠彦与众人一道。此时想想,有如醍醐灌顶,道:“哎呦,我早该猜到了。”又皱眉道:“若是父母定的姻亲还好说,可官家御赐,倒难办了。”
青桐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啊,但我心里只有韩忠彦,自己也实在没得法子。”
诗琪笑道:“虽然难,但也不怕。你父亲是先太后亲侄,母亲又是吕相侄女,再有滔滔方平帮衬着,也不至于太过为难。只要韩忠彦对你忠心不二,熬一熬也值得。滔滔,你说呢?”
滔滔正吃得欢快,她肚子里虽已无孕,可嘴巴还没改过来,胃口奇大。她嚼着吃食,似乎努力想了想,才眨着眼道:“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我既没有对别人动过心,也妥妥当当的嫁给十三了,喜欢不喜欢忠心不忠心的事,我连想都没想过,都是顺其自然而已。”
诗琪本想试探试探滔滔,可看着她那模样儿...实在...哎...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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