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骂的话,如果是放在进入辅导班之前,那嬴政听见后或许还会皱皱眉,叫人给他用刑,紧紧皮。
但是现在嘛……
嬴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侧头看身边的儿子。
就见扶苏气得整个人都有些哆嗦,指着牢房内的张良怒道:
“你这厮才是好没道理!”
“如今你已是我大秦阶下囚,陛下看你是个人才,所以才没有杀伱,你居然还敢辱骂陛下,活腻了吧!”
他此时不再称呼嬴政为阿父,而是换做了陛下。
这代表,现在在扶苏眼里,嬴政是大秦的皇帝,是大秦的天,而眼前这个人敢当着面骂自己就算了,居然还连带着陛下都一起骂了进去,真是岂有此理!
尽管在很多人眼里,扶苏都是一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但这并不表示扶苏不会生气。
正如老实人逼急眼了也会杀人一样,要是真把扶苏惹毛了,他身为大秦的长公子,对区区一个邢徒还是有处置权力的。
要是张良再敢骂陛下,他真会杀了这厮!
嬴·被指着鼻子骂·暴君·政,面对张良的辱骂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笑着拍了拍扶苏的背,道:
“你跟他置气作甚?这人如今被关在诏狱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若一剑杀了他反倒遂他心意,他正是一心求死之时。扶苏,你是大秦长公子,也有二十岁了,怎能轻而易举被激怒?”
扶苏愕然。
再看向牢房内的张良时,这人却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不像方才那样剧烈摇晃锁链,只是眼睛斜睨着门外父子二人。
张良语气平静,甚至在冷笑:
“秦王政,我原以为你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易怒之辈,没想到还是低估了。”
“没错,我就是想死。”
“不论方才这位长公子扶苏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想让我为大秦所用,除非用我死的消息去震慑六国故人,否则绝无可能。”
“况且就算你杀了我,认识我的人也只会短暂伤感一阵,此后,他们反倒会更加频繁地刺杀于你。”
“所以不管我死还是活,你都用不上我!”
嬴政的目光不喜不怒,定定地看着牢房内的那人。
其实刚才嬴政没有说错,张良确实比美妇人还要美妇人,这一点,早在第一节课上他就知道了。
课上的张良已有四十多岁,看起来尚且风姿飘逸、如谪仙人,就连老师宋慎见到他第一眼的都忍不住震惊于他的相貌。而如今的张良才二十多岁,那就更是非同凡响了。
因为嬴政早就有过叮嘱,不要对张良用刑,要厚待,所以黑冰台的人甚至连衣裳都没给张良换,每天还让他有水可以洗脸,除了五花大绑之外简直与客舍也没什么两样。
张良留着半长的胡须,唇红齿白,身材瘦削,眉眼秀美如女子。
但他目光如炬,眼中满是杀意,恨不得现在手里就有把匕首,可以狠狠扎进这近在咫尺的仇人心脏中去。
面对他的敌意,嬴政只是笑了笑——
这辈子想刺杀秦王政或者始皇帝的人实在太多,被捆缚手脚的张良,实在算不得什么威胁。
“张良,你五世相韩,而韩国被秦灭之后,你连家人都不下葬了,为了杀朕可以散尽家财,网罗天下游侠,且选择蛰伏于咸阳周边,打个灯下黑,若非朕指名道姓要找你,还把你的相貌都描述出来,恐怕你确实可以等到朕驾崩的那一天。”
嬴政的语气跟张良一样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张良脊背发寒。
为什么……
为什么这暴君指名道姓要找自己,居然还能描述出相貌来?
张良自问已经潜伏得非常好,这些年来他什么都做过,为了不坐吃山空,他甚至开了些铺子赚钱,用来养活那些网罗来的游侠儿们,而且他也并不抛头露面,只将这些产业交给专人打理。
都如此小心了,嬴政到底是从哪里发现他不对的?
难道有人走漏了消息,做了内鬼?
是谁?
他死死盯着门外:
“你到底想说什么。”
嬴政笑了笑,并不回答他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
“张家把你教得很好。”
“为了杀了朕这个仇人,你可以蛰伏许多年,甚至今年还打听到了朕东巡的路线,在半道上埋伏刺杀,差一点就能成功。”
“而在刺杀失败之后,你能躲开铺天盖地的搜捕通缉,隐姓埋名地藏于市井之间,还运气极好地碰上了奇遇,得到黄石公传书。”
“此后你心知朕在世时大秦一统已经无可转圜,但朕死后,大秦的天下便有了变数。于是你等着朕驾崩,然后择一明主反秦,还真让你给做成了。”
“张良,平心而论,你真的挺厉害。”
张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刚开始时,他听见嬴政说自己打听到了东巡路线还有些心惊,因为这件事刚开始做,他只是听到消息说嬴政今年或许会往东走开始巡游,觉得这是个刺杀的好机会,但因为一切未定,连布置都没能开始,嬴政居然就知道自己要刺杀了。
但越是往后听,张良就觉得这不对,因为嬴政说的事情压根都还没有发生。
——他说的,是未来?!
“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张良强压下心头的恐惧,竭力镇定道:
“秦王政,你不要胡说八道,我若刺杀一定会准备周全,务求一击必中,怎么会功亏一篑?”
嬴政挑了挑眉毛。
没想到二十多岁的张良居然如此嘴硬,跟课上那个仙风道骨的好学生完全不同啊。
“你确实准备得很周全,但你那时候运气差了一些。”
“想来你在咸阳附近呆了这么久,也知道朕身边守卫森严,多少刺杀都未能成功,若朕出巡,没了咸阳这么多的人手,自然会有其他的应对方法。”
嬴政坦然道:
“也不怕告诉你,朕东巡时乘坐的马车,一模一样的有九辆,而你若欲行刺,机会恐怕只有一次。”
“九择其一,你的运气得有多好才能一击必中?”
张良的脸色终于苍白。
他知道嬴政这人一直在经历刺杀,可以说自从他掌权后刺杀就没有断过,所以嬴政对于刺客防备森严是很正常的。
但哪怕现在知道了嬴政的手段,哪怕此时自己已经被放出去,真有机会刺杀,在九辆车里碰运气抽到嬴政所在的马车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最恐怖的事情还不是这个。
他嘴唇有些颤抖,迟疑了很久,才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嬴政现在很想把辅导班里的张良给拎到旁边来,让这两个张良自己聊,他在旁边看热闹就好,可惜这是没法做到的事情。
他斟酌了一下,道:
“这是你自己告诉朕的——二十年后的你。”
“若放在之前,朕连看你一眼都懒得,因为如你这般想让朕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六国贵族的后裔,哪一个不恨朕?”
“如今朕愿意来诏狱,愿意听你方才的唾骂,只是因为朕见过了二十年后的你,知道你是个人才。”
“张子房,二十年后,你会亲手灭了大秦,你所选择的那个人会建立一个新的朝代,其实那个王朝与大秦一样,都是天下一统,并没有让你的韩国死而复生,你辛辛苦苦几十年,最后只是完成了心里的执念。”
“现在朕把这件事告诉你了,你还想灭了大秦吗?”
张良没有说话。
他在想,这暴君难不成是真疯了?
哪怕二十年后的自己完成了灭秦心愿,与嬴政见面后,难道就不会唾骂此人了吗?
绝不可能!
沉默许久后,张良只说了一句话:
“灭秦是我毕生所愿。”
嬴政看起来并不意外,又道:
“那你为何要灭秦?就因为秦灭了韩?”
“大秦一统六国之前,各国打得头破血流,死伤不知凡几。有一位先生曾说过一句话,朕记得很清楚,他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自周始,而后春秋战国四五百年,诸侯国纷争不断,即便不是秦,也总会有谁出来将这场乱世终结,否则难道就要这样一直打,打几千年?这是你希望看到的?”
“还是说,你认为凭你原本的韩国国君,能够代替秦来一统六国?”
“韩东北有魏、西有秦、南有楚,四面包夹,说得难听些,哪怕朕是韩国国君,恐怕都千难万难,而你自己想想,就当年割完上党割南阳的几个韩王,是明主吗?”
张良的牙狠狠咬住自己嘴巴,几乎要把嘴唇给咬破了。
他知道嬴政说的是实话。
实话很难听,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家五世相韩,对于之前发生了什么,张良再清楚不过。
韩国的王不是明主,就算臣子们再努力,也挽回不了颓势。
张良低声道:
“你只是命好,若你前面没有那几个秦王变法强军,你也不可能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天下。”
嬴政摊开双手,笑了:
“那韩国往前数六世,为什么没有奋起改革,为什么没有国君让韩国变得更好?是不想吗?”
“承认吧,张良,大秦一统天下是天命所归。”
“朕敢称始皇帝,也是天命所归!”
“好好想一想你这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若只是想让秦亡国,那你就在诏狱里等着那一天,跟朕比命长;若是还想让你韩地的黔首们过得好,想让天下黔首都吃饱穿暖,朕可以给你机会。”
“毕竟,朕已经知道了未来两千年的事情。”
扔下这平地惊雷的一句话,嬴政拉着扶苏就离开了诏狱。
嬴政才不在意张良恨不恨他,他只在乎这是个人才。
朱元璋说这家伙是武庙十哲之一,是汉初三杰、千古谋圣,那抓到年轻的张良之后就万万不能浪费了——
幸好这不是辅导班里那个四十多岁的张良,否则就算是嬴政,也捏不住他一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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