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宋慎家的小院子房顶上,两个穿着轻便黑衣的仪鸾司熬了一个通宵,刚要跟过来轮值的同僚换班,便听到了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你说什么?徐家公子带着燕王殿下和王妃,正往这里来?!”
其中一人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差点没嚷嚷出声。
来轮值的两人之中,有一个便是蒋瓛。
如今指挥使毛骧已经被派去种土豆了,仪鸾司中的事情暂时交由毛骧的老部下蒋瓛处置,但在此前,蒋瓛也只是好几个千户中不起眼的一个而已。
以朱元璋对宋慎的重视程度,加上陛下住在宫中,平日都很安全,理所应当地,蒋瓛这一帮千户就都打包到宋慎房梁和房顶上扎根了。
现在蒋瓛来换班,其他千户听到他带来的消息,都不由得两眼一黑。
他们是什么人?
仪鸾司!
监查百官的事儿都做了,还差王爷们吗?
昨天燕王殿下一回京就挨了陛下好一顿胖揍的事情,他们不用特意打听都已经知道。
而徐家的公子徐允恭,以前又跟宋慎关系很不错。
现在徐允恭带着燕王殿下和王妃一起过来,这闹得,等会儿他们是该怎么跟陛下禀告比较好呢?
饶是蒋瓛这种时常被毛骧带着出去办事的人,此时也有点麻爪了。
他沉默了半天,才叹息道:
“你们辛苦一趟,先回宫去同陛下禀报,我们在这里守着,都得两人一组,有什么状况也好分一个人出去报信。还有,走之前去隔壁同张御史说一声,他在场会好一些。”
“放心,既然现在我担着临时指挥使的名头,真出事了我一力承担便是!”
…………
宋慎小院门口。
徐允恭等人的马车刚停稳,便从车窗瞧见门口已经杵着一个人。
“哟,这么巧,我也刚好有事来找子畏呢!”
张唯冲他们热情挥手。
徐允恭、朱棣、徐妙云:……
这怎么看,都不太像是真的巧合啊。
好在昨天徐允恭已经习惯了这位前御史、现宋慎陪玩的风格,脸不红心不跳地下了马车,顺手还把朱棣和徐妙云夫妻俩都给扶了下来。
看到他们俩人,张唯的表演愈发浮夸:
“哎呀,燕王殿下和王妃怎么都来了?这……我都替子畏觉得蓬荜生辉啊!”
三人嘴角齐齐抽搐。
他们几个来了就蓬荜生辉?
那以往陛下和太子殿下过来的时候,这房子是不是该着火了?
朱棣上前半步,笑着主动解释道:
“宋龙门以往是我大哥的老师,他们师生情谊极深,而本王昨日刚回应天,便听说了宋公子受伤之事。我大哥公务繁忙,正好如今我回来了,于情于理,我也该替他来探望一二的。”
“原先本王打算自己过来,但又听我这大舅哥说起他与宋公子颇有旧谊,我家王妃也好奇,所以冒昧之下便三人一同来访,还请张御史勿怪啊。”
这本来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双方,在朱棣的硬扯之下愣是扯成了不得不来看看的关系。
饶是张唯,此时也难免在心里暗自感叹——
要说不要脸,还得是皇家啊,燕王殿下这份面皮他八辈子都学不来,可看着又很熟悉……哦对,是最开始陛下逼迫他牵线搭桥时的嘴脸。
一脉相承,果然是一脉相承!
“我哪里能替子畏做主!”
张唯心里已经骂了八百个来回,但面上还是笑着摆手:
“燕王殿下亲临,也不必递什么帖子了,这我倒能做主带你们进去。”
“不过,还得先叫人去通报子畏一声才好。”
徐允恭等人自无不可。
不多时。
还呼呼大睡的宋慎就接到了门房传来的消息,惊得差点直接从床上跳起来。
“朱棣……不,燕王殿下和王妃,怎么都过来了?!”
他瞪着一双压根看不见的眼睛,眉毛差点飞上天:
“都已经去会客厅里坐着了?谁带他们进来的,怎么我都不知道啊?”
宋慎的书房一向只有兰云能进,这一次,也是兰云给送来的口信。
闻言,兰云也讷讷道:
“是张御史带着他们一道进门的,同来之人中,还有徐家的长公子徐允恭。”
张唯?
宋慎细细琢磨了下,发现这事儿好像也怪不着他。
毕竟自己这身份以前跟徐允恭关系看起来很好,而且昨日在军营门口救了个人,徐允恭作为徐达的长子,过来替军卒们跟他道谢、顺便汇报一下情况,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至于燕王和王妃怎么会在这儿……虽然宋慎不清楚,可是徐允恭那边三个人一起过来,总不至于只请一个身份最低的白丁徐允恭,而将王爷和王妃都拒之门外吧?没这道理啊。
只有宋慎自己知道,燕王朱棣以后会有什么样的成就。
可是现在,洪武朝的历史本就在他有意无意的干预下转了个巨大的弯。
最起码朱允炆已经莫名其妙的胎死腹中了,以后的建文帝彻底不可能出现,不管自己最后能不能挽救朱标的命运,上位的人也基本不太可能比朱允炆干得更烂。
毕竟,宋慎现在已经准备开始土豆种植,还在打算着出海了,现在是洪武十年,距离朱元璋驾崩还有二十几年的时间,这么多时间,弄点什么不行,难道还会让靖难之役重演?若是实在不行,等他爬上去了再建议朱元璋改立朱棣,那也可以啊,朱棣的嫡长子也一样不菜。
“……行吧,帮我更衣,我去见见他们。”
“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打定主意之后,宋慎便起身吩咐兰云,顺口还问了一句。
兰云看了看外面的日头,才道:
“约莫辰时两刻。”
宋慎默默在心里算了算时间。
好家伙,这他妈早上七点半就跑过来了?那他们出门得多早啊?!
他赶紧加快了自己洗漱更衣的工序,生怕慢了半拍。
虽然刚才已经确定朱棣以后不太可能再造反靖难,但这位永乐大帝在宋慎心中的恐怖程度仅亚于朱元璋,他并不是很想给对方留下一个傲慢待人的印象。
谁能说得准,朱棣是被削藩被迫造反,还是受不了侄子爬到头上去主动造反的呢?
这位一样也是个狠人啊。
…………
会客厅内。
婢女们端来了不少新鲜的果子和刚出炉的点心,以及刚泡的上好热茶,给四位宾客享用。
张唯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拿着就开始吃,一边吃还一边说:
“哎,你们怎么不吃啊?子畏自从搬出来了,他家的吃食一直都比外头摊子上的还好吃,我每回过来都吃个肚滚溜圆的才走,别客气别客气!”
徐允恭三人看着他的吃相,相顾无言。
一个御史,一位还算是清流的文官……
在朋友家吃成这样,真的好吗?这吃相简直跟军营里那些军卒差不多了。
在场几人里,徐允恭还算是跟宋慎稍微熟悉一点的,哪怕是曾经,那也熟过。
所以他听了张唯的话,主动拿起一块点心,边吃边说:
“张御史,你……”
话没出口,张唯便摆手含糊不清地拒绝:
“别别别,以后别再叫我张御史了,我如今已经卸任,唤我字便是,你就跟子畏一样叫我从明兄吧。”
徐允恭感觉自己情绪都不连贯了,停了好一阵才接着说:
“好,从明兄,我是想问问,子畏兄的伤太医是怎么说的,他那眼睛和记忆,难道就真不能恢复了吗?”
张唯在吃喝的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
“太医那边的意思是,他伤了头,脑袋上的事情很难给个准信,有时候可能三五月就能好,有的人怕是一辈子都这样,夹在中间的也有许多,为这事儿,先前子畏在宋家都快被太医院记录下一整本案例了,也没有个确切说法。”
“不过他虽然变了很多,但大体来说性子还跟以往一样,只是放得开了些,没架子,不端着了,我估计你和他能更聊得来。”
“我再提醒你一句,有些事儿,伱自己心里有点数啊,别到哪都说。”
不光是徐允恭,连旁边的朱棣和徐妙云都很清楚张唯说的是什么意思。
会客厅内沉默了一阵之后。
朱棣笑道:
“是不是父皇他看重宋公子,还用了他的土豆这事?”
张唯咀嚼饼子的动作刷一下停住。
他有些诧异地扫了扫这三个人,最后眼神定在了徐允恭脸上,询问的意味很明显——
这事儿你都知道啦?还往外说???
徐允恭慌忙摆手,朱棣在一边解释:
“其实本王昨日就听父皇说起过,您如今负责的事情,包括宋公子的重要性,我心里都有数。”
“放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本王还是很清楚的,王妃也一样。”
闻听此言,张唯这才放了些心。
也对,燕王殿下就是陛下的亲儿子,又是跟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兄弟,知道这种事,不足为奇。
反正只要这些事情不是从他张唯嘴巴里漏出来的,那就跟他没关系,跟他的九族也没关系。
正聊着,门外传来了木头与地面磕碰摩擦的声音。
一听到这个,张唯立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赶了出去,果然一出门就看到了宋慎坐在轮椅上正被人推过来。
他极其自然地过去接管了轮椅,一边往会客厅里推,一边在宋慎身后低声道:
“燕王妃是徐允恭的亲妹妹,他们俩一起过来,带着燕王殿下很正常,你不必担心。”
宋慎心说我他妈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徐允恭这货后来还是个死心塌地的帝党,妹夫打到家门了都不肯投降,非要跟建文帝一起死。
但他没说。
他只是轻轻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轮椅被慢慢推进了会客厅,张唯把宋慎安置在他常坐的位置上,顺手还给把茶点摆在了宋慎手边,看得来访的三人目瞪口呆——
张唯以前可是个御史,这才多久功夫,现在怎么直接进化成小厮了?!
但张唯也不搭理他们怎么想,安顿好了之后才道:
“对了,你不是想问问那烧刀子喝了之后怎么样吗,正好允恭来了,你问问他呗?”
宋慎一拍脑袋。
对,还忘了这事儿!
他双眼无神,随便找了个方向问:
“是啊允恭,我都忘记了,你昨日喝了那烧刀子之后可有哪里不舒服?”
“比如,胃不舒服,有灼烧般的疼痛,或是头疼恶心宿醉不醒的感觉,又或者什么其他的,有没有?”
徐允恭愣了一下,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我平日里本就时常与军卒们饮酒,昨日那烧刀子确实烈,我懵了好一阵子,但天一黑就上床睡觉,一觉到天明,并无大碍。”
“不过,我昨日特意留了人报信,让人注意着张老三的伤,今早出门前便得到了消息,子畏兄想听听吗?”
事关酒精,宋慎哪里有不想听的!
他坐直了些身子,往徐允恭声音来源的方向倾斜了一些,认真道:
“你说,我听着呢。”
徐允恭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开口:
“是这样,张老三他昨日被送回军营接受医士看护后,医士还很惊讶,因为那时候他的伤口已经不怎么出血了,虽然他使劲之后还是会崩开,但如今受伤的地方是军营而非战场,医士有充足的时间给他缝合伤口,只要伤口不红肿流脓便万事大吉。”
“一直盯着他伤势的那名军卒今早同我说,他们后来听了你的意思,又去烧刀子铺里买了一小壶的烈酒,半天功夫给张老三擦了十次,这么热的天,还是在外头地上滚过的,那么脏,口子那么大,竟然真的一点都没有红肿,更别说流脓!”
“医士见他要来同我说明情形,还特意拜托他问问你这事情究竟怎么办到的,伤口就那样捂着,也没用金疮药没用烙铁,居然又止住血还没红肿,真是绝了!”
宋慎听得太阳穴直突突。
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
张老三可真他娘的惨啊。
好端端的伤口,正常一天消毒一次就可以了,结果现在半天擦酒精擦了十次,是个铁人都受不住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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