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的章节名已经修改)
天寒地冻,大雪飘落到地面,仿佛被里面囚犯呵出的一点热气所融化,所以阴暗冰冷的地牢里,不断有滴水声传出。
郭药师拿下燕京驻守的所有宋人官僚,期间还爆发了一次极小规模的兵变,一个彻底投靠的裨将领着自己几十名亲兵和家奴,打算趁乱杀掉郭药师,却被甄五臣等人率军反杀,最后全家死绝,尸首悬挂在燕京城头。
那些宋人官员则是一个没死。
蔡靖盘膝坐在枯草堆中,平静地听着滴水声,心里默数着,计算时间。刘陵不在的时候,郭药师的命令传递到涿州,涿州守军面对其他的命令或许会犹豫和咀嚼,但既然是要拿下宋人官员,那他们也就照做了。
周围的寒冷几乎深入骨髓,地牢里偶尔会响起其他宋人官员的呼喊声,狱卒们没打没骂,所以最初几天的时候,那些宋人官员精神很足,除了蔡靖之外,他们大喊着苏武持节班超拓疆的故事互相鼓励。
但很快这些人就歇菜了,有两个甚至哭着喊着要见刘陵,说是有大宋机密军情相告。
当脚步声响起的时候,蔡靖睁开眼睛,默默听着,心想今日狱卒送饭的时间,似乎比往常早了很多。
直到脚步声的主人在他的牢房面前停下,一道略有些熟悉的戏谑声音响起。
“哟,蔡相公,这是官衙坐腻了,到地牢里面体验民生疾苦来了?”
蔡靖抬眼看去,刘陵已经在他牢房门前坐下,敲了敲铁栅栏,发出清脆声响。
“我今天顾念旧情,吩咐人给你多做了一道菜。”
蔡靖淡淡看了一眼,目光微动。
两碗鱼汤面。
忆昔汴水闲坐时,一碗鱼香似还乡。
大宋京城平日里卖鱼的极多,不光是有专门的鱼市、鱼铺,新郑门、西水门、万胜门,每天都有几千担鱼挑入城中售卖,等到了冬季的时候,小贩们专门从黄河等地运输活鱼入京中售卖,称为“车鱼”,一斤鱼价格在一百文左右,几乎等同于羊肉,但考虑到多种因素,再加上是冬天的活鱼,这个价钱其实很合理。
放在江南鱼米之乡,鱼价自然更贱。
而若是一路向北,尤其是在这涿州之地,已经算是相当北方,在这儿不是没有好鱼肉,但价钱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更不用说
蔡靖鼻子动了动,半天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但他还是能分辨出不同的香味;刘陵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朝旁边挥挥手,狱卒立刻拿来钥匙打开牢门。
蔡靖站起身,推门走出来,跪坐在两碗鱼汤面旁边,拿起汤匙先喝了一口汤,然后又喝了一口,忍不住叹息一声。
“本官这两口鱼汤,值多少钱两?”
明明城外开战在即,但刘陵却没立刻调动兵马,反倒是坐在这饶有兴致地看蔡靖这个老家伙喝鱼汤。
明明随时都有可能被一声令下砍头,满城从百姓到将士,都是仇恨厌恶自己的辽国旧民,他已经绝无生路,但蔡靖这时候却真的在尝这两碗汤面里的鱼汤。
“这碗鱼,在北方叫嘉蜞,也是贵人才能吃得起的珍稀之品,但对我来说,不贵,一条嘉蜞,几十贯钱而已。”
北宋的庞元英在《文昌杂录》中赞赏过,说其“皮厚于羊,味胜鲈鳜”,只是如此大雪天气,平日里几贯钱已经算是天价,现在更是涨了几十倍价钱。
刘陵又递来一只汤匙,道:“试试另一碗。”
蔡靖伸手接过汤匙,看向另一碗鱼汤面的时候,竟然有种肃穆的感觉,喝了一口后,不只是叹息,更是喝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是.”
“黄河金鲤,”刘陵摊开手掌,“我派人买了五十尾,专门从黄河捞出,一尾至少三四百文钱,一路放在水车里运输,而后又沿途买来冰块,日夜往北方运送,前后花销超过六千贯,到了涿州后已经有四十多尾鲤鱼彻底坏掉。剩下那些里面,只有你面前的这条鱼最为完好,甚至可以说是新鲜。”
蔡靖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嘶哑,“一口鱼汤值万钱,刘将军有心了。”
“但我要告诉你,伱喝的这碗鱼汤,第一口不是值六千贯钱,”刘陵心里其实还有点遗憾,他一开始很想有点仪式感,弄盘“鲤鱼焙面”出来,奈何涿州城上下没有一个厨子能做出来,怕糟蹋了最好最新鲜的这尾鱼,只得将就做了一碗鱼汤面。
但说到底,这尝的也不是味道好不好,正如同蔡靖在看到鱼汤面的时候,神情顿时复杂。
换句比较中二的话来形容:
他吃的不是鱼汤面,是寂寞(杠掉)是乡愁。
“在异地他乡吃一条故乡水里的鱼,这过程中的花销”刘陵伸手,点在蔡靖胸口,“值你这个人。”
蔡靖眉头微皱。
他是蔡相公,但肯定不是“相公馆”里的那种相公,比较反感这种肢体接触。
沉默片刻后,他点点头:“确实。”
“老夫将死之时,还能吃上一口大宋的鱼汤,既死,无悔也。”
蔡靖站起身,对着刘陵躬身施大礼,犹豫了一下,最终跪下,“老夫知道,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好事,将军厚待本官,此中情谊,无论是否有他心,但老夫领谢。
将军若是有事相请,老夫,会尽力去做。只是犬子松年,年幼无知,先前言语得罪过将军,还请将军网开一面,放他还乡。将军但有所求,老夫无有不允。”
蔡靖心里自认为必死,他还以为是常胜军彻底反了,无论接下来他们是否投降金人,自己作为宋官,都必死无疑。
刘陵是什么人?
刁钻奸猾凶险之徒,现在却对他这么好,其中必然有事相求。
总不可能他刘陵真的是大宋忠良吧?
蔡靖跪伏在地上,刘陵的嘴则是咧开。
他其实没想弄死蔡靖,更没想让蔡靖跪下羞辱他。
看好了,这是他自己要跪的。
他很想说一句“汝妻子我自养之,汝勿虑也。”但眼下气氛已经烘托到位了,不适合再去戏弄蔡靖。
“蔡知州说的没错,其实本将军确实有事相请。”
“.说吧。”蔡靖心里叹息一声。
看着一脸宛如正被逼良为娼的蔡靖,刘陵忍住笑意。
其实蔡靖这个人在历史上也很有意思。
《宋史》里面,蔡靖是继王安中之后坐镇燕京的主官,记载说金人南下的时候,郭药师最终兵败,抓住蔡靖等宋人官员,举燕山府投降金人。
《金史》里面,则是记载金人南下的时候,蔡靖主动去金人主将处,举燕京投降。
两种记载,则是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但跟蔡靖相处了一段时日,刘陵还是相信:蔡靖这人虽说是个很典型的宋人官员,但他也终究还是个有点担当的男人。
“末将今日将北往,率全军汇入郭公大军之中,北上.抗金!”
迎着蔡靖抬起的脸,惊愕和疑惑杂糅在一块,显得分外扭曲复杂。
刘陵懒得去举证说服他,因为接下来自己和郭药师做的事,全都可以用一句“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为正义”来形容。
“涿州城,我思来想去,其他人没有那个本事去守,唯有蔡知州你.”刘陵轻笑一声,道:“蔡知州,蔡相公,蔡靖,你是宋人的官,我是常胜军的将领,你我往昔并无太多恩怨。
我夫人有身孕的时候,你赠我一幅画,说实话,真难看,但不管如何,从今天起,我要让其他人知道,你这幅画,值一座城。
你刚才不是向我托孤么,你不是要我放过你儿子么,现在,我也要跟你说一样的话。”
他抓住蔡靖的肩膀,微微用力,虽然脸上依旧是笑意,声音中,有些许悲凉。
“我把涿州城给你,城里将军府,有我的妻儿,家眷,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儿,我连带着他们全都交给你。”刘陵站起身,蔡靖依旧跪在地上,不知道如何回答,神色里,是极大的惊愕和震撼。
刘陵轻声道:
“我不跟你要求什么,我只要告诉你,你是宋人,这儿,是你们大宋的城池。现在,我去替你们大宋拼命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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