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说假如,万一宋人在两河一带还有兵力,我军这时候南下岂不是又要与其鏖战不休么?”
高凤忧虑道。
在他面前,韩世忠坐在书案后,正仔细看着舆图,头也不抬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河北或许还剩许多宋军,但,河东一带所有宋军主力都在朝着永兴军路进发。”
“可是细作说,三路宋国西军行进到河东,而后只有两路回援,还有一路是由宋将种师中率领,毕竟还是一路西军,未可小觑。”
“种师中就算在河东,也跟咱们打不起来。”
韩世忠淡淡道,他推开舆图,站起身。
“擂鼓聚将。”
帅帐内,很快就来齐了将领,韩世忠目光扫过众人,先是大致说清了汉王的之前就跟他定好的方略,那就是等宋人主力全都被吸引走后,韩世忠这一路戍守在河北七州的汉军就可以趁势出击。
“目标,太原府!”
韩世忠环顾一圈,沉声道:
“大王在西面替咱们吸引了宋人的海量兵马,咱们这时候攻打太原,一定要快,不计代价,不计死伤!你们要知道,大王在西面遭遇重围,只有打通太原府,咱们的援军才能及时从东面出现,呼应大王。”
“还有.”
他缓缓站起身,身上严肃的气势忽然消散,嘴角微微扬起。
“西面来信说,大王在军中升起了龙纛,我想,诸位应当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众将的呼吸顿时粗重了许多。
“现在,我等对其应当遥称主上。”
“大帅.”
一名部将壮着胆子道:“那我等见到大王的时候,要不要.再把准备好的那些东西拿出来?”
韩世忠脸色陡然一步,死死盯着那人。
“我吩咐过,那些东西要全部销毁,汝等为何不遵命令!”
部将愣了一下,有些委屈道:“可是.您吩咐过不久后,咱们刚准备销毁,但曲将军那时候刚好路过,他说来日必然能派上用场,所以咱们就”
“混账!”
韩世忠勃然大怒:“你们是谁的部将,听谁的令?主上步步走的安稳,咱们耐心等着便是。
但他可是最忌讳这种东西和事情,他哪里需要什么龙袍玉玺,万一真有蠢货献上了这些,你我都要死!”
帐中几名部将被劈头盖脸狠狠骂了一顿,高凤坐在一旁,仿佛局外人,等那些部将灰头土脸地离开帅帐后,他也不主动开口,默默地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
“高贤弟,瞧这事闹的。”
韩世忠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看向高凤,无奈道:“底下人脑子都是一根筋的,前几年你我在军中推着主上称王时,也给这些崽子的心弄野了。”
前几年,在军中鼓噪撺掇刘陵称王的将领可不只是韩世忠和梁喆,但他俩确实有战功,出力最多,所以直接当众封了侯爵。
但现在不是以往那时候了,家业一大,就自然而然地分出了派系。
至少在军中,几座山头还是有的,当然,大家都是忠于汉王,绝无二心。
譬如以韩世忠为首的“宋系”,以梁喆李良辅为首的“夏系”,草原出身的将士大多心散,挂靠在在这两座山头底下,除此之外也就是以时立爱耶律大石等人为首的“辽系”。
“辽系”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已经被慢慢磨掉了,时立爱和耶律大石两人现在都直接被汉王带在军中做事,也不可能再隔着几千里给燕云两地的下属传递各种暗示和命令。
刘陵也不傻,他虽说要借着故辽的势力崛起,但从没想过要复辽。
但是除了这三个派系外,其实燕云还有一股势力,那就是汉王的嫡系,高凤后来也被人算在嫡系里面,因为他从涿州军开始就跟着刘陵做事了。
韩世忠军中的这些事,八成会经由高凤之口,传递到汉王那边。
高凤明白韩世忠的意思,他作为“嫡系”出身,这时候却在韩世忠军中带兵,从其他层面上来说其实就是起一个监军的作用。
但做人还是要有逼数。
最初,赵鹤寿贪财,高凤好色;
然后山海关一役前夕,赵鹤寿因为贪墨钱粮被打发去镇守山海关,最终以火焚身,照亮了大军主攻的方向。
你可以说赵鹤寿完成了自我救赎,完成了对金人的复仇,但高凤还不想死的那么壮烈,尤其是他这种嫡系出身的将领在军中占比不高,但比例稳定,可以预见的是,等以后时间一长,他们肯定都会被逐步安插到重要位置上。
再不济,博取一个封妻荫子富贵养老的机会也是不难的。
迎着韩世忠的目光,他很直接道:“此事须得禀明主上,不得遮掩,若是被查出来,就连末将也脱不了干系。”
“你”
韩世忠皱起眉头,高凤对他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微微摆手。
这意思是隔墙有耳。
韩世忠心里微惊,他本以为高凤就是汉王安插在军中的耳目,现在看来,就连高凤似乎也忌惮着什么。
最终,高凤笑了笑,道:“我大汉蒸蒸日上,大帅何须焦虑,只要劳苦功高,末将相信,主上一定不会亏待咱们的。”
韩世忠本想叹口气感慨一下,忽然顿了顿,赞同道:
“我在微末之中就跟随主上,一路南征北战到如今,只要攻下太原府,打穿河东路,宋人的两手就再也握不成拳头了。
这一战,咱们要帮大王打断宋人的武运!”
“本帅还以为,我大宋的武运几年前就被打断了。”
种师中攥着军报,对面前的副将感慨道。
外人都认为是宣和伐辽开始,大宋就丧失了对外作战的全部优势,只能被动挨打,但作为大宋将官的一员,种师中很清楚并非那样。
真正把家底败干净的一仗,就是童贯率大军北伐全军覆没那次。
历史上,后人都认为宋徽宗软弱无能,但是用时人的角度来看,他甚至能称得上是“穷兵黩武”四个字。
“父亲,军报上究竟说了什么?”
“说的是那个叫岳飞的河北丘八,带着几千人,正面击溃了本帅组织过去的三路兵马。”
在写信给刘陵表示自己要“降汉”后,种师中就利用自己的权力,尽可能组织河东当地的厢军、保甲,以及自己麾下的西军,等岳飞抵达后,种师中看上岳飞手下那批河北禁军似乎还像点样子,便又动心思想要抢。
毕竟,在他的视角看来,岳飞部兵马是由康王派来,而康王现在又必然是野心勃勃。
他起初只安排了几名军使,想要让他们在岳飞军中直接夺权,却被后者发觉,直接拿下。
而后,为了阻止岳飞与西面的汉军“汇合”,种师中派遣了一路两千多人的兵马过去,接着,又是四千人;最后,是一支拼凑了禁军、厢军、地方守军、西军的队伍,约莫三千多人。
“三路兵马,第一路兵马主将在阵前喊着要与岳飞斗将,不出一合,便被后者生擒。
第二路兵马主将率军正面攻打过去,遭遇岳飞伏击,主将被阵斩,残部被岳飞全部收拢麾下。
第三路兵马与岳飞部在汾州阳凉关一带遭遇,全军覆没。”
种师中吐出一口浊气,呢喃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啊。岳飞如此勇将,却被众人笑为庸将,就连老夫也都走了眼.但,也到此为止了。”
他部下,还有八千多西军。
先前都是调动的地方守军和厢军出战,所以得到这样一个战果,种师中心里倒也不意外,只是略略感慨。
军中,鼓声开始擂动。
大量的兵卒在军官命令下开始拔营动身,一座座营寨空出来,种师中翻身上马,看着身后空荡荡的营寨,满眼茫然。
自己能为国拼命到这个地步,但等此战之后,又或者是在陕右一带围剿掉汉军,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种师中很清楚,自己兄长一家全都搬到了燕地,自己也姓种,在朝堂上免不了被人大量攻讦。
日后,无论是流放还是抄家都有可能。
但他只想求个心安。
“不能让河北一兵一卒抵达永兴军路,让谭稹继续好好围困那位汉王。呵呵.这就是他最后的挣扎了,传令下去,全军向东,迎战岳飞!”
种师中甚至派人下了战书,明确与岳飞约定了交战日期。
以他的判断来说,自己和岳飞部,大概就是汉王准备用来狠狠阴谭稹的后手。
只可惜,燕贼,你小觑了天下英雄!
自己作为一军主帅,只要不反,甚至还能帮谭稹卡死来自河北的威胁,不管如何,自己也只能尽全力做到这个地步了。
因此种师中很耐心,他这边拖时间就是胜利,只要让岳飞不能横穿战场过去骚扰谭稹,那永兴军路的局势应该就不会有大的变化。
甚至于,在即将到达交战日期时,他又忽然派使者过去,以各种理由把交战日期一拖再拖。
要么天气不好,要么就是他生病,家里死了人也能被他当成理由来说。
但不知道为什么,岳飞那边却也是一再同意。
嗯.
谭稹那边应该也快打完了吧。
九万宋军包围两万汉军,这人数对比,怎么想都输不了。
种师中想到这里,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他微微睁眼,看见自己的儿子走进来,手里还捏着几封书信,当即慵懒道:“若是那岳飞又派人来询问何时交战,再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了去便是。”
“不是啊”
儿子看着老父亲,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种师中闭眼假寐片刻,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便又睁开眼睛看向他。
“西面急报,说谭稹始终未能攻下清化镇,而汉王出奇兵南下,攻破钱盖和徐徽言两路大军,相传关西兵力损失二十万,伤亡惨重。
还有”
种师中啊了一声,不敢置信地伸手抢过军报,仔细看了起来,片刻后,他抬头看向儿子,声音颤抖:
“还有什么?你快说啊!”
“那岳飞派人来,站在营门口骂父帅伱.毫无背弃大宋他瞧不起你,反正就是一些.”
儿子吞吞吐吐道:“父亲,儿觉得,那岳飞,似乎并不是.”
种师中听到岳飞派人骂自己“背弃大宋”的时候就心里一沉。
这他娘的,如果对方这么骂的话,那岂不是说
“可恶!”
他不知道在骂谁。
“然而.”
种师中已经说不出话了,坐在椅子上,捂住心口,茫然地喘着气。
“快,快派人备马,我要去见岳飞。”
儿子嗫嚅一下嘴唇,缓缓道:
“父亲,岳飞这段时日里故作疑兵,其军兵军力应该已经绕过我军,直插延安府去了,他.”
清化镇官道两侧有两棵树。
两棵树年岁都很高,不知道历经了几个王朝更迭,甚至被当地一些百姓建了寺庙供奉香火。
当然,这种肯定算是淫祠。
可不管以前有多清贵,汉军来的时候倒没把它们怎么的,谭稹领着兵马过来抵御北虏后,这两棵大树当晚就在当地乡民的哀嚎声中倒了一棵,被拿去做攻城器械。
在宋兵准备照吩咐砍掉另一棵时,不知道是态度太过粗暴,还是其他方面的一些原因,当地人反正是拼死要护着树,除此之外,还自发组织了民兵,抗拒官府摊派下来的纳粮纳钱任务。
战争时期,一切都动荡不安,两棵树倒了一棵,反而让人比原来更加珍惜剩下的那一棵,随即不知道是从哪传出的流言,说是这树里有树神居住,可以庇佑他们不受兵灾。
梁喆很清楚这则流言的缘由,因为就是他故意让人传出来的,树神能抵御汉军,自然也能让手脚不是很干净的宋军滚蛋。
淳朴的乡民们平等地厌恶一切外来军队,哪怕他们是宋人,但宋军抢他们却比汉军抢的更狠。
在不少当地村民的注视下,这个粗莽将军对着“树神”缓缓跪下,紧接着,在树前的香炉上插了三根香。
“一根香,祝普天之下,皆可太平。”
“两根香,祝我军武运昌隆,所向披靡。”
“三根香,”梁喆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祝我大汉之主,福寿万万年!”
声音传出去很远,一众汉将漠然的站在旁边看着,不少人身上都带着伤势,甲胄底下藏着血迹。
两万汉军打九万宋军,说不吃力是假的,因为梁喆这一部里面并不是实打实的二万战卒,真正要打硬仗的时候,往往都是各部将领甚至是梁喆带兵亲自把宋军打回去。
不是说大家不想在这时候配合一下气氛,实在是打累了。
梁喆缓缓站起身,高声道:“诸位,我等在此死守了许久时日,本帅带着你们主动被宋人包围,为的,也就是今日!”
“我要告诉你们,平卢军李良辅将要率军从府州南下,大王更是即将率军亲至,咱们,已经完成了大王交代的任务,咱们用两万人,就堵死了宋人十余万的兵力,诸位,咱们都是好样的,不愧是大汉男儿!
咱们的援军到了,咱们翻身的时候来了!”
梁喆看着众将,他的身形相比于身后的巍峨古树显得无比渺小,但声音震的树枝树叶不断颤抖。
“这一战,咱们一定要帮帮场子。
今夜,全军打出清化镇,合围宋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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