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告捷,然后就是后续的扫尾。
刘陵平均每天要看小几百封文书军报,随着四路宋军全灭,永兴军路一带的城池几乎都处于极度空虚的状态,哪怕是河东也是如此,因为韩世忠领着大军兵出河北,从侧翼奔袭河东。
太原府失守后,他又配合着从雁门关南下的一支汉军继续攻打河东诸处城池重镇,遇到坚城直接避开,但大部分城池在汉军抵达时就宣告失守。
宋军两河和陕右的野战主力在此役之后宣告全灭,如果说童贯那次北伐失利是把家底都输干净了,那谭稹这次就是连带着框架都输没了。
中低层军官,以及一些能够勉强撑起军队的老卒,全都损失殆尽,哪怕是活下来的那些,在余生内也必然充满了对汉军的心理阴影。
底蕴打光了还能再勉强撑起架子,若是连框架都撑不起来,那就意味着只能任凭敌军在大宋的国土上肆意横行。
杨坚三征过高丽后,国内就乱兵四起,但国内其实还有能打仗的底蕴,后续干仗干狠了依旧是上万人的规模,但现在大宋朝廷在短期内都未必能集结起同样规模的青壮。
城池,每天都数以十计地投降,无论是永兴军路,还是河东路,甚至是汉军还没打过去的秦凤路,都开始不断有降表呈递过来。
谭稹在出兵前吹的太狠,把自己本部兵马吹成三十万,北面姚平仲二十万,西面和南面两路宋军都吹成各有十万。
所以当这支兵马全军覆没的时候,汉军往外宣传时肯定得拼命宣传这个数字。
仅仅是半个月内,自家就没了七十万大军!
“禀告陛下,宋使求见。”
“嗯。”
刘陵微微停住毛笔,揉了揉眉头,等来人走进来对着刘陵要跪下的时候,刘陵挥挥手,道:“尚未称尊,无需加礼。”
“礼不可废。”
走进来的宋使已经与刘陵很长时间没再见面,但看面容,依稀就是曾经跟着刘陵一同入夏国奔袭兴庆府的宋人刘韐。
刘韐拒绝了刘陵,对着后者跪伏下来,恭恭敬敬地行大礼。
“许久不见,臣在牢中蹉跎岁月,而陛下却已经南征北战,打下偌大基业,且.风采依旧。”
他叹了口气,道:“历来开国称祖之主,往往都是几年十几年内即平定天下,现在看着陛下不过而立之年,却已经做到了所有事,臣今日来此,想来陛下也清楚是为了什么。”
刘陵笑了笑,道:“你和马扩二人若是愿意入大汉为官,朕,退兵。”
“啊?”
刘韐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思索,片刻后缓缓道:“臣是大宋的”
“朕不仅退兵,还可与大宋朝廷约定,河东太原府以南,永兴军路延安府以南,依旧是大宋疆土,甚至于秦凤路,朕有生之年,绝不率军攻打!”
刘陵说的掷地有声,听的刘韐越发茫然。
“没错,只要你二人入大汉为官,朕就不再南下了。”
刘韐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再度俯身一拜。
“臣虽然心里清楚,陛下不再南下必然是有其他原因,但,臣听到这话,心中感激不尽。”
刘陵上次带他和马扩一起入大漠奔袭兴庆府的时候,前者空有个燕地之主的名头,实际上狼狈到极点,攻夏一战也是极其冒险的举动,一旦没能攻下来,那就意味着全军都要葬身大漠。
而刘韐和马扩两人攻夏结束后就返回到大宋,一入境就被朝廷下令关押在河北,虽说待遇也不算特别差,估计关个几年也就出来了。
到时候,要么是赋闲,要么就是就是拿个小官打发他们,好让他们滚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刘陵北伐的时候,他们在坐牢。
刘陵攻夏的时候,他们在坐牢,
刘陵率军封锁天山,坑杀完颜娄室,他们在坐牢,
刘陵兵临黑山军司,让夏国双贵自相残杀,他们还在坐牢。
但是等汉军南下攻灭“七十万大军”的时候,他们两人被放出来了,然后刘韐还被立刻送到了刘陵面前。
“众所周知,陛下重情义,臣在牢中顿挫岁月,读的书,做的文章,全都忘得干干净净,早已没什么本事.”
“不。”
刘陵敲了敲桌子,道:“你现在若是说不,朕即刻发兵南下。”
“陛下,您若是说为了一个女子也还能理解”
“君二人本为明玉,何必蒙尘于宋国?”
“臣刘韐,愿降大汉。”
刘陵脸上当即露出一丝笑容,站起身来到刘韐面前,将他搀扶起来。
“那咱们就跳个步子,朕也不跟你繁文缛节什么的。等马扩一到,朕就退兵,汉宋还能再修两家之好,行不行?”
“臣遵旨。”
“好了好了,累了吧,正好已经是吃饭的时候,你在这儿等会儿,过会呢,会有人送饭过来,咱们一起吃个饭。”
“臣”
刘韐的声音真的有些哽咽了。
他在来之前已经设想过很多场面,虽说两人有过往交往,但对方早就是实打实的燕云之主,汉军在他的率领下镇压四方。
刘陵,现在更是已经贵为天子。
这种人眼里看的都是军国大事,刘陵本身又时常率军亲征,他身底下坐着的不是王座龙椅,而是尸山血海!
所以,也就注定他不可能真的像世人传说的那样“重感情”。
重感情的人,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
但他现在却一连保证好几次,只要自己和马扩入汉,他愿意退兵。
对敌国臣子的招揽确实常见,但刘陵这种能开出如此大价码的招揽,当真是闻所未闻,甚至于他今日称赞刘韐和马扩二人是“明玉”的话,也必将流传于史书之上。
某年月日,帝见刘韐,赞曰:明玉.
“刘韐临走的时候,在营外对着本营的方向行大礼,三拜之。”
康公弼说道。
刘陵笑了笑,他在燕云已经好几年,就算领兵打仗的本事始终只有那么点,但他自认为控驭人心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了。
“您是知道他们两人不可能过来,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这样一来,就算他们不降,心里必然也会念着刘陵的好,而往往就是这点情面,能在关键时候发挥大作用。
“不。”
刘陵伸了个懒腰,坐的时间太长也容易腰疼,他伸手揉着腰,笑道:“咱们这时候也该撤军了。”
但凡是有经验的将帅都会尽量避免大军团交战,一旦战起,很多不可控因素都会随即放大,成为影响到整个战场的致命缺陷。
刘陵几乎每次都带着汉军亲征,所以对底下将士的控制力极强,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知道军队这时候已经打不动了。
“全军分成二十五批,轮流放开酒禁,派人去永兴军路采买女.罢了,放开酒禁的时候,允许将士入城寻妓子,但严禁骚扰良家,但凡有此事,举报者官升一级,触令者斩。”
“臣遵旨。”
刘陵对这方面的事情也头疼,军中丘八心里第一条铁律就是忠于他,知道自己是吃谁的饭,但其次的话,他们基本上是很难听进去的。
先前和宋军彼此攻战的时候,汉军也是在他的约束下尽可能减轻了对地方的糟践,汉军造成的破坏甚至没有宋军造成的破坏大。
所以在宋军全灭后,永兴军路几乎是一面倒的投降。
“此次战死多少?”刘陵又问道。
“战死战卒人数超过八千人,伤亡超过一万五,辅兵民夫伤亡超过二万,开战后,粮道偶尔遭遇宋人袭击,损失三支粮队,延安府各处城池守军”
最后,康公弼看着军报,缓缓念道:“正军以上将领.耶律燕山,战殁。”
谭稹率领九万大军西入永兴军路的时候,汉军那时候已经完成了大方略上的配合,耶律燕山奉命驻守延安府东面的永平寨,正好对上了宋军时期最高的时候。
永平寨一战,耶律燕山带六百战卒死守寨门,结果援军被封锁道路无法抵达,宋军攻破永平寨后,耶律燕山死于乱军之中,尸首被宋军拖出去五马分尸,首级传示三军。
其余六百名汉卒全部战死,尸首被宋人堆彻成京观,以夸耀武功。
刘陵沉默良久,他还记得自己以前几次率军亲征的时候,耶律燕山从很早就开始跟随在他身边,音容笑貌,尚在目前,只是人已不在。
“尸首呢?”
“尸身残破,早已被宋军不知道埋在何处,只有首级.但也缺了一半。”康公弼说到这儿的时候,只听见咔嚓一声,不由得愕然抬头,看见刘陵右手握着的毛笔拦腰折断。
毛笔是用上等白玉做的笔身,坚硬无比,在刘陵手里咔嚓一声碎成两截。
“首级收好,命上等匠人补缀尸身,”
刘陵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要用好木,好棺,十五日内,让所有投降城池的宋人官员全部来此处为耶律燕山,披麻戴孝,抬棺送葬。
失期不至者,灭门。”
夜色深沉如墨,刘陵伸手掀开帐帘,看着外面皎洁的夜空,白日里虽说事情繁琐,但毕竟是打赢了,忙起来也有奔头。
但这时候,他心里蓦地一阵发堵。
平心而论,上次赵鹤寿在山海关外战死,那根本就不是刘陵的手笔,他把赵鹤寿打发到山海关也确实就是想让他避避风头,顺带着磨一磨赵鹤寿的性子。
然而山海关一战,赵鹤寿直接把自己也当成了死士,带兵撞入金军阵中,临死前犹且高呼死战。
“唉”
跟随自己走到今天的老燕人应该已经不多了。
刘陵还记得当初跟随他进入蓟州奔袭完颜阇母大营的那些骑兵,到今天也不知道还剩下几个,受伤的那些被他放在燕京荣养,活着的那些继续跟随他征战。
他坐在帅帐前,两侧亲兵没人敢出声,恍惚间,夜色下出现了两人的身影,对着他遥遥一拜。
乾武三年,春。
河北。
“七十万大军全没了?”
康王惊愕的站起身,但脸上露出的却是喜悦。
他明白,若是朝廷这所谓七十万大军攻灭了汉军,那下一个要被攻打的可就是自己了。
张孝纯坐在他对面,听到这消息时候眼眶却一红,痛苦的闭上眼睛。
大宋,要完了。
哪怕他只带了这几年的兵,但他也很快就从实际情况中明白,根子烂掉了还能补救一点,但要是一点根子都没了,那可就
打个比方说,连根铡断的太监还能再老树逢春么?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嘶声道:“大王慎言!”
康王归根结底还是大宋的皇子,国家真要倒了,你也得跟着倒霉不是么?
但康王只是冷冷一笑,道:“现今两河无兵,张公手下数万河北禁军即可打过黄河,直逼汴京!”
“张公,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张孝纯霍然站起身,哪怕他早就开始扶持康王,也默许周围人对扶持康王这件事的态度,但他绝对不能容忍康王真的在自己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他盯着康王,一字一句道:
“河北,不会反,如若大王这时候脑子不清楚,你必然遗臭万年!”
“输了的才遗臭万年。”
康王眼神狰狞起来,冷冷道:“童贯输了,现在瞧瞧他在民间在朝堂上是什么名声?谭稹输了,接下来也必然要被朝廷打成祸患,而伱我呢?”
“张公,你动动脑子吧,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咱俩一起,倒不是说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康王握住他的手,诚恳道:“至少.就像是当初那样,咱们想活着,咱们手下人,还有河北的将士们,大家都想活着。”
“现在朝廷缺少兵马,只要河北重新归顺过去,朝廷依旧会厚待我们,绝对不会再提起前事,大王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张孝纯推开他的手,冷冷道:“收收那点小心思,老夫也不是耳根子软的人,说什么听什么,本官是大宋的官,绝不叛宋!”
他站起身,怒哼一声,随即拂袖而去。
康王站在大堂内许久没动,他缓缓战胜看向空荡荡的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何苦呢?”
张孝纯不听话,倒也是个麻烦事。
但.
“等你死了,河北军会听谁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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