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则鸣隐藏在边框眼镜后的目光生出精明,似在计算。
良久,他叹了一声,似妥协般,缓下语调来:“娉儿。”
梁娉眉尖蹙起。
他迎着她走来,梁娉站在原地,眼波微动。
宋则鸣伸出手,往她额头上轻轻一碰。
似冰凉的刀尖刺到了细嫩的肌肤,梁娉急往后一退,抬手“啪”一声打到了他的胳膊上。
宋则鸣显然意料之外,不敢置信的望着她。
梁娉明亮的眼眸中蓄满了愤怒:“宋科长!你们调查科的人都是这样,见着谁就动手动脚吗?”
她说着,冷哼一声:“你可要看明白了,我是谁!”
宋则鸣蹙眉:“娉儿。”
“我告诉过你,你再没资格喊我娉儿。”梁娉摇摇头,“方才之举,我只当宋科长是长途劳累,糊涂了。宋科长请吧。”
她把手一抬。
“大嫂!”
宋则鸣正要说什么,门外跃进来一个人,金碧芬急喊了一声,首先警惕敌对的望向宋则鸣。
她故意对着梁娉道:“高参谋长得了大嫂的电话,就在外头等着呢!”
宋则鸣脸上的颜色一变,觑向梁娉的视线流露出怒意。
梁娉斜着眼睛,全无回避:“请高参谋进来,南京来的人,他也应该见一见。”
宋则鸣立即道:“梁娉!”
“宋则鸣,我不管你现在是调查科,还是什么科。这大半个中国的人都知道梁家的七小姐曾为了个穷书生离家出走,但究竟和那个穷书生是怎么分的手,却没有人知道。我不在乎当个因爱生恨的恶毒妇人。”
梁娉昂首,越加往他面前逼近:“这报纸一旦把你我的红尘往事传出去,你猜猜,有多少人会替你抱不平,又有几个人会替你出头?”
宋则鸣两眼瞪圆,面带厌恶:“我未想到,你会是这样一个人!”
梁娉提着嘴角嗤笑一声:“彼此彼此。”
她已将圈套设下,宋则鸣不得不放弃即将到手的大鱼,他失望至极的一甩手,跨过门栏出去。
金碧芬忙凑到窗边,眼见着他的确从月儿门出去了,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回过身来道:“大嫂,还好是你......”
一眼却见梁娉人靠在沙发边上直滑下去,金碧芬忙上前将她一扶。碰到梁娉的手心,金碧芬惊得跳起来:“好烫!”
一叠声喊:“蒋妈!蒋妈!快进来!”
梁娉烧得昏昏沉沉的,恍惚里看到灯影晃动,有个人站在长窗前,身子笔挺,她抬手,张嘴想要喊一声,嗓子里像是被人放了一把火似的,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忽听到人说:“少夫人要是再不醒,可怎么办呢?”
梁娉也在想,这样多的事情,我怎么好睡?我要快快的醒,快快的醒才好。可是眼睛一闭,又是昏天黑地一片。
到她浑身酸痛的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早。
床旁边只有陈妈一个人,梁娉刚一张嘴,陈妈立即醒过来,眼里带着激动的泪光,握住她的手道:“少夫人你可好了!有什么要的?要喝水吗?”
梁娉勉强点了点头,陈妈忙倒了一杯温水给她,拿手摸了摸梁娉的额头,见烧是退了,欢喜道:“少夫人一日一夜没吃东西,我让厨房熬些粥来。”
说着就去了。
那门刚关上不多时,影子一晃,金碧芬闪了进来。
她看到梁娉靠在床上半躺着,忍不住一拍手:“大嫂你可醒了!再不醒,这天都要翻转过来了!”
梁娉被她说得心里一惊,哑着嗓子问:“出什么事了?”
第一想到金海舟。
她问:“莫不是你父亲......”
金碧芬连连摆手:“我父亲叫我请到府上来住了,谁要是敢动他,先从我尸体上过!”
“再一个,大嫂的话还是有些用的,那个宋科长这两天安静得很。”
梁娉便不知她口中的“天都要翻转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金碧芬又说:“北平的佟派和蒋派动起手来了,大哥不是正巧在北平么?说是被蒋派的人给扣押了!”
梁娉再坐不住了:“什么!”
梁娉病中消瘦发黄的脸上顿满是愁急神色。
金碧芬踌躇着,拿手在她手背上一握:“你也别急,高参谋长在想主意呢,大哥不会有事的。”
梁娉一掀被子从床上下来,金碧芬忙要拦她。梁娉道:“你别到处去,留在金董事身边,这种紧要关头,家里有些人又要不太平。宋则鸣还瞧着呢!”
她说着,披上衣裳,直到门口喊了辆黄包车就往高府去。
高振嵩穿着青黄色军装,整装待发的模样,正要上车,梁娉从黄包车上下来,拦住他道:“你要往什么地方去?”
高振嵩在那消瘦单薄的人身上一扫,道:“北上。”
“支援?还是干脆去趟那趟浑水?高参谋长!行军打仗体力自然重要,脑子也要有!你这一走,先不说周府里的那几个家鬼,浙江的张晓嘉,南京的王泾阳不会趁着沪上兵力空虚趁势而来吗?”
高振嵩道:“我会安排好人留军驻守!”
“屁话!什么人还能抵得上你和重霄?宋则鸣可不是吃素的!他没能把人弄走已大大丢了脸面,还不趁着这个好机会将功赎罪吗?要是浙江和南京联手,沪上便成瓮中之鳖,要出大篓子的!”
“你是要我不管督军死活!”
高振嵩也是逼于无奈,急吼出声。
梁娉一连喝了好几声,直喘起气来。她一只手扶在车门上,一只手捂着胸口,眉峰耸着,眉尖直往中间蹙起。
她因病凹陷进去的眼睛往上一抬,露出锐利的光:“他们不过是想要支援,拿我带回来的人去换!”
高振嵩一怔,醒悟过来:“你是说关押在77号的那个公子哥儿?”
梁娉点头:“他是王泾阳的独子,十一少。”
高振嵩眸光一利:“好!我立即出发!”
梁娉拦住他:“你不能走,金董事的事情还没有完结,沪上少不得你。”
她咬住下唇,眸子里的光越加坚毅:“我去。”
不由分说,梁娉道:“我回府打点,一点钟,你带人过来见我。”
说着便匆匆的去了。
高振嵩直望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
梁娉想着自己一旦走了,周重行和周老太太定又要耍花招。府中上下,暂且只有金碧芬会因父亲的关系与那两人抗衡到底。
心里很是忐忑。回房等着金碧芬过来,梁娉把哲九给自己的一把枪藏到了腰间,刚藏好,那门被人“砰”一下撞开。
来的却不是金碧芬,而是赵琬瑱,她身后跟着周老太太和两个彪形大汉,还有一个畏缩陌生的男人。
周老太太把那陌生男一拐杖打了出来,凶横着脸,“把你们的丑事都说出来!”
梁娉不明所以。
那男人已跌跪在地,急爬到她脚边一把抱住她的双腿哭将出来:“少夫人!我对不起你!他们要打死我,我只好把咱俩的私情全说了出来!少夫人,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救救我!”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梁娉惊得浑身颤抖。羞辱、恶心、愤怒,她使劲儿往后退,想要把双腿从这个陌生男人的双手里挣扎出来。他却像是一条紧追不舍的水蛭,黏在她腿上不肯撒手。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你走开!”
周老太太把拐杖朝赵琬瑱一指,不屑的睨着梁娉:“我就知道你会狡辩!琬瑱。”
赵琬瑱缩着肩膀,似是害怕的抖抖索索道:“祖母,我也只是看到大嫂和这个人在院子里拉扯,也许是有误会......”
“这个时候你还在替她说好话!”
周老太太哼喝一声:“我周府的女眷,绝不能容忍半点不贞洁!来人,把这个畜生带下去,杀了了事!至于你,等重霄回来收拾!”
她说着,那两个彪形大汉立即上前,把梁娉往房间里一推,门立即被锁上。梁娉急跑过去,已撼动不了分毫。
她心急如焚,拼命拍着门板喊:“放我出去!他在等着我!你们放我出去!”
“咚咚咚”的敲击声,窗户上的光也被一点一点遮蔽。房间里慢慢冷清,寒冷起来。
梁娉坐在地板上,想着办法要出去,可是她有种极不好的预感,她这一次,恐怕是出不去了。
周重行和周老太太听到周重霄遭人扣押,必定是不想去救人的。不管周重霄最终回不回来,只要他们能在此之前把沪上兵权拿捏到手中,等木已成舟,周重霄就算回来,也只能低头让出督军的位置。
而她,是他们发动夺位之战的第一个障碍,接下来是高振嵩。
梁娉两手交握,暗暗祈祷,祈祷高振嵩能逃脱一劫。
她高烧刚退,本就虚弱,周重行等又断了房内的暖气,更断了她的饮食,梁娉被困在黑暗里,一开始还能保持清醒,坚持理智。渐渐的,高烧卷土重来,她一阵冷一阵热,爬到床上去,把被子都卷到身上,又热到浑身发汗,掀开被子,冷到直打哆嗦。
手打到桌上的玻璃杯,她在黑暗里摸索着,将锋利的碎片在手臂上狠心划了下去,片刻的清醒,又糊涂起来,再划下去,又只有瞬间的清醒.......满臂伤口鲜血,她仍不可避免陷入混沌的境地里。
一会儿是四哥握着她的手说:七妹,你再帮四哥这一次,父亲的公司我不能丢!
一会儿是六哥望着她摇头:彼此皆兄妹,何故你总是厚此薄彼。你为他嫁周重霄,我只要你夫婿和日本领事打个招呼,又不是要他搭股和日本人做生意,怎么你就开不了口了!
一时姆妈抚着她的脸,怜爱道:你名节已毁,嫁了他,我才放心。
又是阿爹扑倒在他身上,身数弹而死。
梁娉满身是汗,满脸是泪。像是被一张张蛛网困住,像是被一幅幅枷锁锁住。
然后她看到眼前有个人站着,她竭尽全力喊了一声“快走”,那人回头来看她,她泪如雨下,直喊“快走”。
他望着她的眼里露出失望,叹息,还有怜悯。
她伸手去推他。他却把她的手一握,他的手冰凉,像刚从风雨里急赶回来。梁娉呜咽着,一声咳一声哭。
“别哭。”
他说话了,多像是真的。
她越加哭得厉害。
他又说:“别哭了。”
梁娉紧紧抓着他的手,哭得更加厉害。朦胧里,他的眉目却格外清晰。
她不顾一切的起身抱住他,恐惧和痛苦追赶着不肯放过她。寒冷与刺骨皆折磨着她。
她需要一丝温暖,她要他给她一些温度,哪怕只是梦里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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