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梁家门,周重霄和梁绍还有事情要办,一齐出门去了。只留下梁娉和邵汝美两个人。
梁娉让刘妈把自己藏着的一块普洱茶饼拿了出来,和邵汝美在家中院子里坐着喝茶。
邵汝美说起王渊文来,梁娉便把自己在南京见着王渊文的事说了,请邵汝美帮自己去和王渊文道个歉。
邵汝美听了,摇头一笑:“依我看,这个歉不道更好。他对你的心思,你不是不知道。对他狠心一些,于你二人只有好处。”
梁娉垂首望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一时无话。
“我看你这一次回来沉默得很,和周督军有什么矛盾？”
梁娉不知邵汝美对自己的事知道多少,她难以启齿,却又很想找个人倾诉。
邵汝美也不急,等着她,慢慢将那茶壶注满了水。
梁娉鼓足了勇气,喝了一口茶道:“表姐夫,你向看不上军阀,为什么这一遭却肯同梁绍一齐来见周重霄？”
邵汝美像是猜到她会这样问,微微笑了一下:“小七看上的人,我自是好奇。”
“表姐夫！”
邵汝美见她正色,放下茶杯,也肃了容颜,道:“如果我说,周重霄这个人和旁的军阀有些不同,我和他倒谈得来,你相信？”
梁娉敛了眉目,清亮眸间有一丝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小骄傲滑过。她应了一声,道:“他有家国之志。”
邵汝美颌首:“倘若每一个军阀都像他这般,国家才有救。可一样米养百样人,他肯做的事情,旁人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梁娉不禁抬首看向邵汝美:“表姐夫和他深谈过了？”
“半个月前,我与他在北平蒋锡正府上相遇,从此便有些往来。”
梁娉有些诧异:“你不是因四哥引荐才......”
邵汝美连连摆手。
梁娉点了点头:“是了,你向看不上四哥的那些友人。”
邵汝美掩唇小小咳嗽了一声,梁娉微笑:“这里又没有旁人。”
说毕,捏着茶杯在掌中把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和我说说,你倒是怎样想的？我听你口中很是赞赏他,却又隐有顾忌。在半年前的沪上,我见你深陷其中,很是苦恼,便劝说你离开,是因我对他并不了解的缘故。现在,我却也知他这个人的品性志向了,倒越发不知你是何故了。”
邵汝美等了等,开口问道。
梁娉却只是低着头,抿唇不说话。
邵汝美唤了她一声:“颦颦,是不是你遇上了些什么事？”
邵汝美并不知道梁娉被周老太骗了之后经历过的种种,周重霄动用势力,将她失踪之后的一切秘闻消息都掩盖了下来。
外人所知道的,是梁娉跟随周重霄去了湘楚,却意外受了伤,休养了好一阵子。
梁娉顿似心窝被戳中了一般,她眸中含泪,贝齿紧咬着下唇,好半晌,眼皮急垂落下来,两滴泪落到了那残茶之中。
嗓音压抑苦涩,似一把尖刀在梵阿铃琴弦上生拉硬拽的割扯着。
“表姐夫,我,配不上他。”
梁娉虽未出过国,却也在她阿爹梁予怀的教导下,从小便习日、英两国语言,通晓古今诗文,涉猎新文学。钢琴、梵阿铃也弹得极好。打小就是一个骄傲又自信的女子。
可她现在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邵汝美把放在手边的茶杯搁到了一旁,半侧身过去,急问:“果然遇上了什么事？”
梁娉垂着头,像是要将脑袋埋到胸怀里去。
邵汝美不禁急了:“颦颦！”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脸上微微含笑:“夫人您在这里,让我好找。”
梁娉不禁浑身一凛,朝着来人望去,眼睛瞪得滚圆。
邵汝美见身后的人是梁娉随身从沪上跟过来的医生,客气起身:“木医生。”
梁娉两只脚像是黏在地上一般,她急要站起来拉住邵汝美,却越是着急,越是起不来身。
木利民似是看穿了她的企图,落到梁娉身上的目光含着奚落,半转过来,客气的和邵汝美一弯腰道:“夫人旅途颠簸,我欲与她谈上两句,看看她情况如何,是否需要调整用药。”
邵汝美忙道:“那你们谈,我先回去。”
梁娉立即要去拽他,木利民将她手一挡,紧捏住了梁娉腕上动脉,微微笑望着已经转身离去的邵汝美。半侧身,弯腰,咬着牙根,齿缝里逸出的丝丝话语踱进梁娉耳中:“娉娉,你知道我的脾气,惹急了我,对谁都没好处。你别叫我发怒才好。”
梁娉紧咬嘴唇,恨恨的望着他。
木利民眼梢带过院子里偶尔走过的下人,将梁娉从椅子上一拽起来:“过来！”
梁娉叫他提着,带到东边月亮门旁的一架葡萄藤后,梁娉被他压在堆山似的枯葡萄架上,那枝杈像一把把的小刀将要刺穿她的衣裳、血肉,戳到她的骨头里去。
梁娉白着脸,挣了一下被木利民紧握住的肩膀。
他脸上露出讥讽的冷笑:“想逃？你逃得掉吗？”
“宋则鸣！”
“叫！再大点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背着你的督军丈夫和我私会！”
梁娉登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他得意起来:“不叫了？娉娉,你的叫声有多听,我可记着呢......”
他一边说一边把嘴凑上去。梁娉扭过头,愣着脸道:“你敢碰我,我立刻就死。我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周重霄怀疑我负了他,要了我孩子的性命,早晚也要一把枪把我也打死。不如我自己了断！”
她说着,扭头要往一旁的墙壁上撞。宋则鸣忙将她一顶,撞得那葡萄架簌簌抖颤,枯枝败叶直往下掉。
“咦？”
忽听到有人在说:“你刚瞧见那架子动了吗？”
梁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木利民压住她,把她往边上一带,隐到了月亮门后去。
“你是不是看错了？”
“不可能！天还没黑呢,我哪能就看错了！”
说着,两个路过的下人便往这里轻手轻脚的过来查看。
梁娉头发丝像钢针一般扎了起,所有感官都落在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上,她不敢动,脑袋里嗡嗡嗡的响。一时之间千万个念头掠过,最终却只落在周重霄盛怒的脸上。
她抖得厉害,口鼻被木利民捂住,发不出声来,所有气血害怕惊慌都集中到了眼眶中,一时热气腾腾,蕴满了水泽。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只听到刘妈的嗓门从月亮门对过传来:“小姐的药准备好了吗？就在这里混玩。”
“准备好了,正要送到七小姐房里去呢！”
一个又说:“刘妈,我们方才见着那葡萄架子晃得厉害,你说,会不会是四夫人她......”
刘妈喝了一声:“胡说些什么？赶紧去罢！”
便听到脚步声渐渐散去了。
木利民吐了一口气,放开捂在梁娉口鼻上的手。
梁娉却是双腿无力,站也站不住了,背靠在墙上缓缓颓坐下来。那满脸的泪,直往下掉。也没有哭声,像未关上的水龙头般,沿着两颊往下落。
木利民借着半昏半暗的霞光望着她,触动了某处柔软,半侧过脸去,他在她面前站直,挡了一半霞光道:“田村先生昨天晚上来电报,要让我们尽快拿到周重霄在沪上的电台位置,订婚宴那天晚上,会有人来跟你我联络。”
说着,便走开身去。
见梁娉蹲着不动,他又回过头来,似流出怜悯:“娉娉,要不是我,你在伪满洲国早就被日本人糟蹋了。可看在老师的份上,我一定会尽力保你。相片和阿芙蓉,只要你听话,我都会给你。那周重霄待你怎样,一个孩子该叫你看清楚了。他不过是把你当做牵制浙江的棋子,从不曾当真把你放在心上。”
说毕,将梁娉丢在原地,越过那道门走了开去。
梁娉像一把嗓子被人掐住,哭却哭不出声。她蹲在角落里,膝盖一松,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两手捂住面孔,压抑着,指尖潮湿一片。
刘妈准备了她爱吃的桂花汤圆,见到梁娉通红着一双眼睛,失魂落魄的走进来,忙上前扶住她。
“小姐？”
梁娉茫然无神的眼睛应着这一声落在刘妈的身上,忽然抱住刘妈,嚎啕大哭。
周重霄回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二点钟。他和梁绍去了一趟西山,预备在西山开辟出一块空地来,筹建国内首批航空学校。
西山地势开阔,最要紧四面环山,很容易做据点。一旦有人前来窥察,立刻就能发现。
日本跟中国必有一战。日本走水路登陆中国各沿口海岸,进入内陆作战,这是一种,再有,便是直接从日本内岛往中国上空作战。
空中作战将会成为将来战争中的一个重点。
周重霄将帽子摘了下来,手轻轻按了下两次中弹的肩膀。近来阴雨天气频繁,伤口隐隐作痛。
室内只开了一盏荷叶边小灯,梁娉已经睡了,桌旁放着一张小笺,字迹秀媚。
上头写着:桂花汤圆,在酒精灯上热着。
周重霄捏着纸笺,不禁望着她熟睡的容颜弯唇笑了。
将那酒精灯上的盖子揭开,热气迫不及待的往外跑。他往底下一探,酒精灯外壁还很烫手。可见是刚关了不久。
她是等着他到刚才,听到汽车声响,特地热了这甜汤给他做宵夜罢。
周重霄眉梢微挑,染了笑意,走过去将被子里窝着人轻轻推了一把。
梁娉躺着没动。
他便伸手拿冰凉的指尖去贴她的额头,梁娉笑着翻身,背对他:“我睡着了,别闹我。”
“睡了还能讲话？”
“调皮鬼。”
他隔着被子将她一抱,梁娉惊得“呀”了一声,被周重霄连人带被,一齐扛到了灯芯绒堆花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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