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已有些热,房间里的窗户大开着,还觉一股逼人的闷热。
风扇缓慢的摇着,吹出一丝清凉的风。
梁娉右手支着下颚,脸上白得透明,她微微垂着眼皮,头发丝叫那电扇风吹得不住乱拂。
听到开门声,梁娉当是老妈子去而复返,轻声缓缓道:“我说了不吃,你替我沏一壶热茶来,不要再说旁的了。”
纱窗将一个淡淡的身影带到了她的身前,笼住了她微垂眼帘下的日光。
梁娉抬眼,那影子便落了下来,将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他微凉的,带着厚茧的指尖捏到了她的下巴上,脸庞也凑近过来:“才几日时光,怎么就瘦成这幅模样?”
梁娉怔忪的望着他,一时望了他这几日刻意的冷待,甚至是夜晚连房也不回,语声懵懵的问:“你回来了?”
周重霄望着她的眸子往下一低,见她一袭露膝盖的短裙,身上也只一件鸡心领露胳膊的短衫,伸手摸了摸她的胳膊。
“这样贪凉!”
说着,便伸出一双手臂拢上来,接了她拢到坚硬胸怀,要把人抱起来。
梁娉这时才醒过神来,发觉眼前的人是真真实实的周重霄,忙腾出手来,将他使劲一推。推得毫无防备的周重霄一个趔趄。
她往后,跌回了软皮沙发里。
梁娉瞪着眼睛望向他,连日来的委屈和恼怒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她哑着嗓音道:“我没事!用不着你假好心!”
说时,将脑袋别了过去,一时之间暖热了眼眶。
她这两日固然有因妊娠反应导致的身体不适,可他那样疾言厉色的和她闹了一场之后便不管不顾的走了,避不见面,梁娉心里实闷沉得厉害,越发寝食难安起来。
到这会,他又没事人一样的回来了。是把她当什么了?
“梁娉。”
他拖长的音调里带了几分无奈,伸手去握她的肩膀。
梁娉将他的手一推,往边上更缩了一些。
周重霄便直着身子,目光深暗的望着她:“你一定要叫我把话说明白?”
梁娉登时回过脸来,半昂头,将明丽得视线直投射到他的眼睛里去:“说明白啊!为什么不说明白了?”
周重霄目光陡然转寒,变了脸色。他半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回转过来,就着那张最近的椅子坐下,牢牢的盯住她:“梁娉,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你和陈副官打听北平的动向,你托陈副官给邵汝美递送口信,你想要见王渊文,你想要营救他,甚至,你想过亲自去北平!”
他每说一个字,梁娉眼底的亮色便暗下去一分。待他咬紧牙关将最后一个字说完,她半昂的俏丽已彻底低垂了下去。
绞缠在一块,如葱白如莹玉的指尖互相紧紧的倚靠着。红唇的嘴唇叫那贝齿咬住,她浓长睫毛掩盖之下,是秘密被勘破之后的慌乱和不安。
她牙齿一下一下的咬着嘴唇,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道:“我试图说服过自己千万次,别再过问,别再过问......可是,我没有办法过自己这一关......”
“是没有办法过自己那关,还是没有办法过他的那关?”
“周重霄!”
她愕然抬首,看向他的眼睛似平静的湖面被砸下一块惊人巨石,将那湖水溅起如天高度,将湖水逼干,令深潭干涸。
梁娉望着他的目光不断盈盈闪动,卷翘的睫毛不住颤抖:“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呼吸急促起来,苍白的脸庞一下涌上了难以言喻的血色:“你在怀疑我!”
“这段时间以来,我总以为我们虽还有分歧,却也已是我知你心,你也知我意的。可眼下看来,却全不是那一回事。”
“我不明白你,你也从不知道我。”
“我对你是什么样的,你当真不知道吗?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真是,真是要逼死我!”
她语调越来越低,嗓音越来越沙哑。
她说着,眼睛一闭,那早就已经盈满了水泽的一往碧泉便滚落了几滴下来。
周重霄脸色铁青,眸中黯淡无光,梁娉委屈落泪的模样皆映在他眼底,他半侧过脸庞,将视线定在那墙角的一只半人高的粉白瓷瓶上。语声平直无调:“令邵汝美去‘营救’王渊文,你何尝不是要置我于死地?”
“我怎么会?”
梁娉心乱如麻,急往他跟前走了两步,仰头迫切的望着他:“我怎么会想要你死?你明知道我......”
她苍白的脸颊浮上微红,挣扎着低下眼去,重重咬住了下唇。
“那就别再过问王渊文的死活!”
他蓦的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提到跟前,牢牢盯着她。
梁娉低着头,不肯应答。
“看着我!”
他逼迫她抬头。
“看着我回答!”
周重霄捏住她的下巴,将梁娉的脸颊抬了起来。
她半仰着脸,深知自己再怎样说,他也无法理解。
挣扎着,梁娉纤浓的睫毛不住的颤抖:“以你现在的身份权势,他又能奈你如何,为什么非要我选?重霄......”
她的嗓音沙哑中带着剧颤,每一声都在他的心尖上扎。
王渊文要还是从前那个文雅公子哥,他固然威胁不了他。可现在的王渊文......
那蒋锡正不过一介武夫,他便有除掉高振嵩的心,没有那样缜密的心思。依周重霄对他的了解,他想要派人杀了一除掉高振嵩,了百了,绝不会做出用高振嵩和高美云兄妹来换得南京政/府认可这种交易,更何况要让邵汝美答应亲自北上谈判.......是谁在背后出谋划策,已是显而易见。
蒋锡正无可畏惧,藏在蒋锡正的身后韬光养晦那个人,才是长足之患。
她当真看不懂吗?她不过是舍不得罢了!
“重霄......”
她已几近恳求,周重霄望着她,一言不发,只低头凝视她。
搂在她腰间的手一点一点收紧,眼里的光越发寒冷起来。
风扇吱呀吱呀的摇着,撩动她眉梢发丝不住的浮动,水光盈于眸眶,秋水流于微时。
周重霄微微眯起了眼梢,将那寒光按压下去,他手掐到她细嫩的脖颈上,覆到她耳畔似呢喃却夹着冰渣般凉薄的开口:“你做不了选择,不如让我来替你选。”
说时,箍在她身上的手一瞬间统统松开。
他撤手撤得又快又狠,梁娉失去支撑,险些摔倒。
“重霄!”
他极快的开门出去,裹挟了一身的凉风,梁娉忙要去拦他,他已快步从穿门而出。只听到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声响。梁娉似经了一场长途奔跑,浑身是汗的跌坐下来。呆呆望着那摇晃的风扇,眼角两滴泪自落下便生了凉。
梁娉一个人坐了良久,老妈子敲门说医生来了,要给她检查。
梁娉也无甚反应,只让那大夫又是搭手脉又是看脸色的瞧了好一会,老妈子带着人到外面问话抓药去了。
她一直停止着背脊坐着,抬头茫然往外一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透了。一点光也没有。
梁娉顿似泄了气的皮球,趴在椅子扶手上,忍不住的要哭。
王渊文就像是横亘在他和她之间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药,她聪明、理智,就不该去碰触分毫。
可她只是想还那一份恩情,到底是错了吗?
老妈子进来,见她伏在椅子扶手上不动,以为她睡着了,张罗着让她上床歇息。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
一连过了两日,越发不见他的踪影。
梁娉一直吊挂着的心无法再假装安定下去,装模作样到院子里散散步,朝着他做临时办公处事的房间望去。
厚厚的帘子遮挡着,连里面的灯光也瞧不见。
老妈子见到她光着两条腿和胳膊就下来了,把那刚拿的报纸往桌子上一放,急到里间去拿了一条刺绣长披肩过来搭到梁娉肩上。
“大夫说太太的身子虚,这一胎才会怀得辛苦。太太平日里还是好好保养着罢,将来生的时候才好生养些。”
梁娉也未注意她说什么,一把握住老妈子的手臂问:“你这两天瞧见督军了吗?”
“督军?”
老妈子摇了摇头:“倒真有好两天未见着督军了。”
“这世道已经乱得很了,那些大学生还嫌不够乱似的,一天到晚游行闹事,督军大概去办这些事情了罢。”
“又有游行?”梁娉僵立着,下一瞬回过神来,紧张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昨是一个报社被查封了,那些大学生挑着这个由头就闹起来。我看啊,一个个就是闲得发闷,不肯在学校里待着......”
“今天的报纸呢?”
“刚送到楼上去......太太?!”
梁娉急丢了老妈子的手,忙往楼上跑。
穿过两道门,见到桌上被风吹得微微掀动一角的一叠厚报纸,她急忙上前将那叠报纸抢过来,不必翻找,首页一张便有极大的标题写着:惊天阴谋!沪上腐败公开!
下面小字报道:昨日沪上政/府出动警察查封《华文报》报社,正义报人被逮捕入狱,社会各界正义人士纷纷声援,联名要求南京政/府彻查沪上当政人士......
梁娉看完,眼前一团模糊,脑中嗡嗡的乱响着。
杨红恐怕是早就猜到自己会被封口,输了这一场先锋仗。她将自己手上的资料转让给了报社的后起之秀,借用他人之口,将金海舟之案、码头爆炸案描绘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笔锋一转,竟从贪污受贿事件牵扯到周重霄与日本人有嫌疑这一桩莫须有的罪名上。
日本把控伪满洲国对湘楚一带发起攻击,国内上下正是仇恨日深的时候,她在这时污蔑周重霄和日本人有嫌疑,根本就是要置周重霄于死地!
梁娉一颤,报纸从手上飘落下来。
她惊慌得手不住发抖:“督军呢?督军在哪里?”
得不到回应,她推开老妈子下楼去。
老妈子见她魂不守舍的,担心得直在后头喊“小心”。
梁娉往廊上走,脚步又急又乱,眼见着前面一个人像是周重霄,她快跑了几步上前,将那人拽住:“重霄。”
那人一回过来,朝着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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