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琼虽然说不出,叶横舟这番布置,到底如何出奇,可他身为宿将的直觉,却已发出了最高级的示警。
他已隐隐意识到,这并非是一股简单的流寇,而是如昔年黄巾军一般,能够真正动摇汉家统治的力量。
——甚至有可能比黄巾更强!
怀着这股警惕心,淳于琼当机立断,决定发兵太行山,势要在其做大前,将之消灭在萌芽中。
叶横舟当然想不到,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军队建设,已经足以让远在千里外的淳于琼,感到一种从心底最深处涌出的惊惧。
他此时正孤身一人,在太行山里到处开辟田地,此时,距离叶横舟正式成为黑山军龙头,也不过只过了五日。
就在这五日里,叶横舟已经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段,和无比强硬的态度,将自己的意志推广至黑山军上下各处。
他在第一天,便开足马力,运转“梦中传法”,将“五谷铁砂掌”、和上个世界里学到的各种外家武学,传授给了张晟特意挑选出来的十来名太平道人。
然后,叶横舟向这些军头子们宣布,自己有一份秘传武学,要广传全军,当然,若是有人不愿学,他也不勉强,全凭自愿。
就算有的聪明人已经看出来,叶横舟是要借着传播武学的名头,让这些道人深入到军队各处,却也无法拒绝。
原因有二,首先,这些头领多半都是不识字、没学问的,就算机缘巧合下练得一身武学,也是半猜半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缺少总结归纳的能力,难以传授给其他人。
现在叶横舟既然愿意传授武学,增强他们手下这些士卒的力量,就算军头子们不愿意,也要问问军士们愿不愿意。
其次,若是别的部曲学了,没学的部曲自然会变得越来越弱,以至于最后被别部兼并,都是大有可能的事。
所以,他们是不能不学,也不敢不学。
好在,叶横舟传下的这些武学,的确是大有裨益,其中最为珍贵的,便是各种兵刃的运用法门。
此界的修行之道虽是大昌,任何人只要有心,就可以学得一星半点,更有如太平道这种,广开门户,广纳门徒的大势力。
可是,他们却缺少最重要的应用法门,也就是俗称的打法。
这些真正的杀人技,都是要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太平道的炼法虽然不错,可他们在黄巾之乱前,那根本就是个纯粹的道派,又如何有为了杀人而创的技法?
叶横舟传下的外家拳法,正好就弥补了这部分,赛博世界的机械化外家武者们,恰恰就极其擅长这部分,由于将肢体都改换成机械义肢,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用研究炼身的法门,而是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研究怎么增强战斗力、怎么杀人这方面上。
等到这些太平道人都深入到全军各处,让整个军队的士兵,都尝到这些武学的甜头后,叶横舟又宣布,愿意学这些武功的,都得拜师入门,成为太平道的别传弟子,遵守太平道的种种戒律。
最基本的一条便是,一入太平道,人无贵贱,皆是兄弟。除此之外,还有诸如不伤庄稼,不准劫掠,不准打人骂人等。
这些匪首里面,有不少人都是豪强出身,这群人习惯了人身依附的关系,将自家部曲都视为家奴一般,动辄鞭打士卒,自然难以容忍这种戒律。
叶横舟也不惯着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敢冒头的全部拖到总部,若是愿走的,他不留,若是不愿走的,就得接受惩罚。
那五名犯事的小帅当场自然不敢造次,可回到驻地后,就开始鼓动士兵,他们倒也不敢直接和叶横舟率领的褚燕本部以及张晟的黄巾军作战,只是想脱离黑山军,另谋出路。
可谁曾想,那些太平道人,简直就像是蛊惑人心的力量一样,被这群道士一鼓动,曾经如臂指使的士兵们,竟然有些指挥不动。
这也是自然的事情,须知道,这些盘踞太行山的贼人们,很多都是从冀州背井离乡,逃荒上来的。
而大贤良师张角,本就是冀州巨鹿人,他最开始传道的地方,也在冀州。所以,在这个地方,太平道人的动员力和影响力,简直是不可估量,这些贼人中的大部分人,都喝过太平道的符水,沐浴过黄天的恩泽。
现在,想要让这些人对太平道人出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正当这些小帅发了狠心,准备砍死几个士卒来立威时,他们部队中那些太平道人,却展示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战斗力,一出手就将这些人当场打死。
死了首领的士兵们也不哗变,甚至有的还欢呼起来,自发地拥立这些太平道人。
如此场景,落到其余一些小帅眼里,自然是让他们不寒而栗,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在叶横舟的谋划里,他们这些旧领头人,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就像叶横舟在军帐前所说的那样,想走的他不留,要留的就得遵守纪律,无论是谁都一视同仁。
简单整编了军队后,叶横舟马不停蹄地开启了第三项工作,那便是耕田。
这个世界的山石,不知道是否是长期经受天地间清浊二气的冲刷还是如何,比之《神州奇侠》世界的同类要坚硬许多,寻常农夫极其难以搬动。
所以,叶横舟干脆将军务都托付给张晟,自己一个人跑到太行山里开垦田地,这些山石虽是坚硬了些,可也拦不住他这一身臻至四星级的功力。
只要他愿意花时间,削平一座峰头来当做田地,也不是做不到。而且叶横舟携带的种子,适应性极好,只要有足够的养分,就能成长。
所以,他只是开垦出来一片略微平整的地面,就可以开始用“五谷铁砂掌”的功力开始播种了。
等到黑山军的军士们接到消息,纷纷赶来围观时,已是傍晚时分,山壁矗立之处,已出现一片百来亩的田地,其中青苗生长。
亲眼见证这宛如神迹的一幕后,他们并没有变得疯狂、也没有欢呼,而是陷入了一种无言的沉默中。
有名头发斑白的老卒,颤抖着跪下去,仔细看着那土中正在抽芽的新苗,他伸出一双干枯的手掌,却迟迟不敢摸去。
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老兵乃是他们那一屯中,打起仗来最疯魔也最不怕死的那个。
可现在,这身负不俗武道修为、只流血不流泪的老兵,却像个灾年后,久旱逢甘露的农民一样,望着这片田地,竟流下两行清泪。
——他本来就是个农民。
如果不是世道迫人,民生凋敝,百姓饥寒交迫,豪强率兽食人,谁愿意落草为寇,谁愿意以杀人为生?
此际,夕阳斜照,霞光渐晚渐浓。
昏黄的光落在黄土上,像是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下一瞬间,人群涌动起来了,宛如泥潭在沸腾。那些人面朝着那些田,在这层柔光中,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就像是在拜谒神明一般,恭敬地近乎虔诚。
张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面无表情,可袖子中的手却在颤抖,不可抑制地颤抖。
入夜后,张晟忍不住来找叶横舟,劝道:
“道兄,我知你心切,可这些事本能让寻常士卒来做,何必为此损耗精力,以你的年岁和资质,更该将时间用在修行上,早日冲击顶峰境界为妙。”
张晟说的也是实情,自古以来兵家的大成就者,几乎无一不是以众军之力供养一人,这些大将们每日吞吐的矿物、食物,若是都自己去寻,就算是累死也找不齐。
哪儿会像叶横舟这种,非但不让士卒去寻找药物,反倒是自己去为这些士卒开垦农田,甚至是亲力亲为地耕种?
张晟更担心一件事,若长此以往,等到叶横舟撑不住了,这支军队又会如何?
广宗之败殷鉴在前,他实在是不能不担心。
却见叶横舟非但没有半点疲惫神色,目光反而比先前更为湛然,他只是道:
“白骑,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我只是……有些于心不忍而已。”
望着帐外那些沉浸在欢快中的士兵,叶横舟目光悠远,回想起了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还有那些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往事,温声道:
“现在既然能够让这些饿惯了的士卒,早点吃上饱饭,多做一些,倒也不妨事。
我年少时,也见惯了饥荒灾年,那时我就很不喜欢看见这些,我是个直性子人,不喜欢的,就一定要改一改,再多的事情,就懒得去想。
当初我有个长辈,总跟我说什么忠义、道义,我其实听不大懂,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大道理,太虚也太高了。
什么是错什么是对,我也很少去思考,多半都是由着性子去做事,做得好做得差,都不管。
但更多人吃得更饱些,大抵是没错的。”
说着说着,叶横舟忽然进入到一种极其奇异的状态中,他的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昔日赤心对他的教诲。
“你的力量,太雄浑、太刚烈、太强悍,这虽然也是武学中的正路,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力量吗?”
当时因身为先锋官,而选择强练嫁衣神功的叶横舟,当然能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个问题。
可现在,真正成为一军主帅,要为数万人、数十万人考虑的叶横舟,却难以如此笃定。
叶横舟发现,随着能力越大,自己就越难再像以往一样,纯粹由着自己的性子去活、去战。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对真正的强者来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存在、只是呼吸、只是维持生命体征,都会引起周遭环境的巨变,继而影响生活在这环境中的人。
在【无限领域】中,有一种名为“光暗感应性寄生共生体”的生物,他们是从深不可测的虚空中,流出的混沌异怪,这种生物游荡在广袤的宇宙真空中,寻找合适的星球进行寄生。
他们会将星球本身当做外壳,散发出自身特有的感染孢子,逐步改变其生态圈、气候、磁场,对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生物来说,这无异于一场从天而降的灭顶之灾。
可对这些怪物来说,这就像人类搬家会打扫房屋一样,只不过他们的“房屋”更大了一些而已。
因此特性,轮回者们更喜欢称呼它们为“寄星妖”,顾名思义,寄宿星辰的妖兽,在“艾泽拉斯”世界它们则被原住民们,敬畏地称之为“上古之神”。
叶横舟当然还没有抵达这个境界,更没有这样的自觉。
作为从凡人,一步一步修炼至今的武者,叶横舟从始至终,都将自己视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而非什么其他的东西。
他从不愿意用自己的意志,去强迫那些不该被强迫的人,就像对待这黑山军中的小帅时,叶横舟也尽量给他们以选择,而非直接杀了了事。
可直到今天,他在开垦田地时,才深刻地意识到,以他如今的力量,固然不能改变星球、磁场、气候这样的宏大系统,却能轻而易举地影响麾下这数十万人。
——这并不取决于他想或是不想,愿意或是不愿,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事实,他避不开,更不能避开。
有这个意识后,叶横舟第一时间感到的并非是自豪、骄傲,而是一种发自心底的诚惶诚恐。
他忽然想起了,岳帅那张平日里,一向如铁铸般,并无多少情绪波动的面容。
他也忽然明白了,那压在岳帅肩头,究竟是何等沉重的重担。
——这就叫做责任。
在领悟这一重后,力量对叶横舟的定义,便又起了变化。
——在南宋时,力量是他手中最锐利的锋刃,故而不能折断。
所以,他选择强练嫁衣神功。
——在桑城时,力量是他反抗公司统治的武器,故而越暴烈越好。
所以,他选择将飞瀑、纯阳二气的极端性质,推至顶峰。
就像叶横舟曾经对燕狂徒说过那样,他不怕燃烧,却只怕这把火不够大,烧得不够旧,不能为其他人带来光亮,带来希望。
——现在,他来到这个东汉时期,真正成为了一方之主,力量对他来说,便不只是克敌制胜的锋刃、不只是推翻暴政的武器。
而是一种凭证、一种倚靠。
一种证明他值得这么多人追随的凭证。
一种让他能够背负得起这么多人信任的倚靠。
所以,他的力量也得变一变、改一改了。
不能那么暴烈、而是要有一种更柔和、更坚实的东西。
想到这里,叶横舟忽然发现,自己体内那股金蓝交织的气旋中,那缕属于“五谷铁砂掌”的土黄色气流,骤然涨大了许多。
于此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领悟”,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这种莫名的“领悟”,如潮汐般在叶横舟心间往复淌流,此时他却能感受到,在这股流水下,还有一股如龙蛇般蛰眠的意味,亟待喷薄腾飞。
叶横舟这番肺腑之言,说得张晟颇为动容,一时无言。
张晟还从未想过,这位行事刚强专横、一言不合便动手、说打就打的道兄,心底竟是如此温厚。
就在此时,两道铿锵的刀剑齐鸣声响起,张晟猛地抬起头,却见叶横舟气息丕变。
如果说,以前的他,是一头不甘平庸,振翅欲飞的鹰隼,浑身充斥着昂扬得近乎凌厉的意气。
那现在的他,就是一头有些温和、有些迟钝的庞然巨象,虽是宝相庄严、气度肃然,却也令人发自内心地想要与之亲近。
张晟惊骇莫名,刚想问些什么,就听叶横舟笑道:
“有些新领悟,白骑莫惊。”
——这都能有领悟?
张晟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可看着叶横舟这模样,他却是不能不信。
饶是如此,张晟还是坚持劝道:
“虽是如此,可你还是莫要太过为此劳心。”
叶横舟摇头,解释道:
“我本也没打算多做,把开头这些最难的事情完成后,接下来的耕种和开垦,就得靠咱们这些兵卒自己去做了。
他们这些人虽然多半都是农夫出身,可毕竟杀惯了人,要做回老本行,可能还有一番不自在,但想要从单纯的‘土匪’重新变成一个个‘人’,这些东西是免不了的。”
说到这里,叶横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出声来:
“白骑,我想了个名目,就把这叫做,‘劳动改造’可好啊?”
张晟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还是附和着笑了几声。
笑完后,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符。
看着那块玉符,张晟目光中颇有些怀念。
“当初离开广宗时,大贤良师将这本‘太平洞极经’托付给我,是希望我能够悟通其中的道理,但我却未有丝毫所得,实是有负重托。
人生在世,风雨飘零,经过广宗一战后,我深感人世无常。我虽是不怕死,可对本门经典的存续,却不能不在意。
万一这门道传在我手中断绝,我有何面目见大贤良师于幽都?!
所以,我欲将这门功法托付于道兄,道兄神功、才情皆胜我百倍,即使我身死,我太平道之法也不至失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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