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蹇硕等人冲突后,赵融扶刀来到自己营中,此时,他所统辖那批兵马的军官,都纷纷聚拢在此,等待军令。
赵融喊来一名传令兵,令其人去告知蹇硕等辈,他赵融已决定,要尽起所部,全力攻城,若彼辈愿意配合,便摇旗幡回应。
可一时三刻之后,此处仍是没有回应。
看着这些元从老将,赵融拔刀前指,面无表情,发号施令:
“今日之事,有进无退,全军随我出营,力催敌阵!”
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位助军左校尉竟然在此时,做出了如此疯狂的决定,当真要逆势而动。
城头上,看着那支突出阵线,奋力向前的兵马,张晟皱眉:
“彼辈求战之心竟然如此强烈?当真想毕其功于一役?”
赵云按着城墙,静观片刻后,才道:
“应当只是此人自为之事,彼部左右两翼军士明显未有相应调度。”
张晟认出那名领头大将,正是上次曾率兵征讨过太行山的赵融,疑惑道:
“此人也是军中宿将,岂会如此不智?”
赵云却只是拱手道:
“敌阵破绽已现,还请大祭酒下令吧。”
赵云虽是年幼,却已用一次极为精妙的运动战,证明了自己把握战机的能力,故而张晟自然相信他的判断,颔首道:
“劳烦将军。”
城下,赵融正手持八面汉剑,牵引全军浊气,领着数十亲卫,冲杀在锋矢阵的最尖端。
方才一会,赵融已看出,在见识过黑山军的实力后,这些校尉已经在心中做好兵败打算,准备保存实力,稍作姿态便撤回洛中。
毕竟即便是战胜,西园军也要付出极大代价,而且朝廷既已决定招安,又为此打生打死?
但赵融却并不这么认为。
作为亲自率兵征讨太行山,见识过彼辈根据地如何建设的将领,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伙贼寇绝非是朝廷诸公眼中可以随意拨弄、招安的对象。
——说不定,他们对本朝的威胁,要比凉州叛军和黄巾之乱加起来,还要大!
奈何回转洛阳之后,赵融呈上的奏疏却被认为是推卸战败之责,天子也给了他几句不轻不重的责罚。
这一次,当他再次面对这些黑山贼时,心中那种担忧已不能再用“忧患”来形容,而是化作了彻头彻尾的恐惧。
——短短时日,他们竟然已练成如此强军?
赵融更恐惧的是另一件事。
从黄巾之乱起,天下崩坏之势,已是越渐明显,或许端坐朝堂的衮衮诸公还看不分明,可他们这些终日南征北讨的将领们,又怎会看不分明?
却只能眼见大厦将倾,无能为力的绝望,已充斥赵融身心。
但他终究是身为汉臣,世食汉禄,哪怕明知不可为,也要千方百计、竭尽全力,以报天子养士之恩。
所以,即便蹇硕等人消极怠战,赵融也选择尽起一军,强攻常山城。
值得欣慰的是,等到自己死后,蹇硕等人便有充足理由撤军,而朝堂诸公,也会对这群贼寇稍微认识更深一些罢。
——这样,也算是死得其所,为国尽忠。
就在此时,常山郡城城门洞开,一名白袍小将挺枪杀出,在他身后,卷动着火红的浪潮。
面对这如火焰般倒卷而来的骑军狂澜,赵融放声长笑,手中长剑一指,不遗余力地吸纳战场浊气,用沙哑的嗓音大喝道:
“来将可留姓名?”
说出这句话后,赵融只觉浑身轻松。
赵云见其人慷慨如此,不由得升起些慷慨之气,长啸一声,报出了那个被自家山主赐予的字号。
“可识得常山赵子龙否?”
两人枪剑一击,赵融便直接倒退出去五六步,赵云却并未选择立刻追击,而是勒马皱眉道:
“两军阵前,白刃相对,何故如此游移不定?你之剑,不该只有如此而已。”
赵融看着那背对昏黄天幕,白袍飘扬纷飞,恍然如天宫神将的小将,长出一口气,缓缓抬起手中剑,低声呵斥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尔等身为汉人,世受皇恩,非但不思报国,竟还蓄意反上,不觉羞愧吗!”
赵云手中长枪指地,朗然清喝道:
“羞愧?我山主治民有方,太行山下活人无数,何须羞愧?我等既行正道,如何不能昂首立于天地间?”
他这话虽是简洁,却是字字雷霆万钧,振聋发聩,眉宇间正气凛然,眸中神光之盛,更令赵融难以直视。
言毕,赵云眉峰一扬,凛然道:
“难怪剑锋不利,原是已心生动摇,既如此,便纳首罢!”
城下一战,助军左校尉赵融当场战死,所部尽没,蹇硕等人见之皆惊,遂撤围北走,归洛中。
经此一役,白袍将军赵子龙与他的八百赤骑军名震天下,几位黑山军领导,也由此有了“六洞妖王”的称号。
中平五年,五月初九。
常山城。
在持续近一旬的战事结束后,民夫逐渐聚集起来,因战事而略显残破的城墙也得到修缮,周遭的商贩也闻讯赶来,在城中做起了生意,整座城市似乎骤然变得生机勃勃。
沿途树木,也萌发旺盛,却多是因旬日前那场大战,被血肉滋养而成。
自黄巾大战以来,整个河北地区的秩序早已趋近于无,盗匪与妖变者充塞四野,疫病横行,地方官吏或是被杀、或是逃窜、或是无能为力,田亩因此荒废,粮食产量锐减,致使饿殍满地,无数人曝尸荒野。
朝廷不是不想管,而是真的已经无计可施,聪明人则是看得出来,这完全是大局崩坏之势,哪里是一个两个计策能够挽回的?
可等到黑山军接管此地,且正面击败了来犯的西园军后,却令此地秩序、局势,都是大为改观。
常山城门,几个羊贩子正赶着几十只羊,慢吞吞地等待着被检查之后入城,这些人脸上泛着因饱经风霜日晒而成的红印,却不见丝毫仓促、惶急,与先前的流民们大不相同。
只因他们明白,现在的常山城,已有足够的人口与市场消化他们这几十只羊,又何必急于一时?
事实上,在黑山军的治理下,整个冀州的生产生活,正在从百废待兴的处境中,开始逐步复苏,如常山、巨鹿这两个受到直接管控的大郡,生产能力已经全开,不断向外输出柴米油盐布匹等货物。
得益于黑山军孜孜不倦地清剿工作,大太行范围内,已经清理出数条足够安全可靠的运输通道,如此一来,运送货物时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也是大大减少,产自常山、巨鹿两地的商品,能够轻而易举地流通至冀州各地,乃至临近的青州、幽州等地。
这一天中午,有个负剑挎刀,穿一身窄袖劲装,作游侠打扮的年轻人,缓缓来到了常山城外。
他抬头看着刻在门上那些“为太平前驱”、“一入道中皆兄弟”的标语,点点头:
“宣传工作做得蛮好。”
这年轻人显得极为健谈,不仅与那些羊贩子交流了半天,仔细询问了羊的价格,又向他们打听起近日来的农事。
进城之后,这人更是到处东张西望,他的脚步走得很稳,目光也很平实,却不停在各种卖货的摊位旁边问价,还时不时打量着城墙,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计算着什么。
有名摊贩敏锐地从他口中,听见了“城高多少,墙厚多少”这样的言语,疑心这人乃是特意进城打听消息的探子,便直接禀报了巡逻的卫兵们。
不出一时三刻,这年轻游侠便被卫兵团团围住,直接带向了官寺。
看着叶横舟,张晟不敢置信地问道:
“所以,你就是这么被抓到我这儿来了?”
叶横舟极为淡定地点点头,更笑着赞许道:
“就连一个小贩都有如此责任感,愿意举报探子,白骑,你这些天做得不错啊,真可谓是尽收人心。”
张晟自嘲一笑:
“人贵自知,我这些年来可谓是一事无成,唯能稍解教义,略作宣传而已。”
叶横舟哈哈大笑,挤眉弄眼道:
“白骑,莫要自谦了,我这一路所见,生民安乐,四野靖平,难道是假的不成?”
提到这一点,张晟也略有些心绪激动,但他很快便又变得愁眉苦脸起来,更叹息道:
“光是两郡之地,已艰难如斯,甚至有可能战端一起,这般景象便会在翻掌间倾覆,兴亡不由我,尽数操之人手,何其难堪。若欲立太平于天下,又何其难也!”
在叶横舟面前,张晟自然没有必要维持那副“大祭酒”的姿态,而是直白地倾诉着自己的担忧。
他清楚地认识到,现在黑山军治下的一切安稳,终究只是梦幻空花,若朝廷大军压境,展开全面战争,刚刚恢复些生机的冀州大地便会转瞬沦为焦土一片。
张晟更从细致的管理工作中,窥到了太平道想要真正席卷天下,又会遇到何种困难。
叶横舟却不以为意地道:
“白骑何故如此颓丧,无论如何,我等毕竟已手握两郡之地,且随时可鲸吞冀州,尽起一州之力以御敌。”
张晟苦笑道:
“哪怕如此,也远远不足啊……”
叶横舟眉峰一扬,昂然道:
“不足咱们就去争取,只要不负此心,尽展胸中抱负,哪怕最终功败垂成,又如何?”
他转头望向张晟,语重心长道:
“白骑,你我本自空手而来,何必患得患失?今朝之得,就算不可长久,莫非便无意义?难道你我之为,当真没有将这天下改变哪怕一星半点?”
张晟心头一凛,顿时醒悟过来。
他本也知晓这个道理,可这些天来,眼见常山等地人民在黑山军治下安居乐业,各得其所,便不免如叶横舟所说,升起些患得患失之念,更渐起畏手畏脚之心。
这又是何苦来哉,不过是平白堕了胸中志气而已。
思及此处,张晟心念重归清明,朝叶横舟拱手一礼。
这时,童渊、荀攸、赵云、褚燕都已闻讯赶来,汇聚在这间官寺中,戏志才和典韦此时正在巨鹿坐镇,负责推行太平道戒律,故而并未能赶来参会。
看着这些够格跻身核心决策圈的班子成员,叶横舟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从怀中掏出诏书和印绶,笑道:
“直接从洛阳送到太行山的,刘宏这厮,还真有点小聪明。”
刘宏便是当代天子的本名。
荀攸听得早已习惯了叶横舟的肆无忌惮,只是皱眉,“行此离间之策,不免狭隘。”然后他摇摇头,补充道,“由此可见,军中定有北宫细作,或可一查。”
众人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自从黑山军出太行山,占领常山、巨鹿两郡后,在外人眼中,他们这个团体的政治中心,就已经从太行山转移到了常山郡。
可招抚的招数和印绶却越过常山,直接递往了太行山,说明朝中诸公对他们内部情况有一定了解,更想借此离间叶横舟这位主管军事的“黑山老妖”和张晟这位主管教务的“大祭酒”。
张晟微微颔首,道:
“彼辈如此行事,尽显无计可施之丑态。”
叶横舟晃动手中诏书,微笑道:
“他们行此离间之事,正说明彼辈并未将我们当做有志扫平天下,重立太平的黄巾余孽,而是当做一支待价而沽,欲求取权位的山贼势力。
这就意味着,我们先前所执行的战略,已有成效。”
张晟敛容正色道:
“可而今看来,朝堂斗争尚未至极端,这份诏书,又该如何处置?”
叶横舟微微一笑:
“自从蹇硕等人顿兵城下,屡攻不下,无奈退兵后,即便是朝中诸位儒门宗师,看待咱们也有些忌惮。
这份招抚书非但是封我做个‘平难中郎将’,还许我以常山太守,兼领河北诸山谷事,如此权重,定是安抚之策。
待到凉州叛乱平定,皇甫嵩等辈班师回朝后,想必就要秋后算账,先前相约的共谋诛宦一事,也可以休矣。”
听到这里,荀攸面皮微微一抽,却仍是保持沉默,叶横舟则继续道:
“不过,难道彼辈不邀,我便不能自为之了?”
张晟醒悟了叶横舟的意思,猛地抬起头:
“你想借领受诏书的由头,亲自入洛阳,以求搅乱朝中局势?不行,这太冒险了,我不同意!”
张晟的担忧的确有其道理,荀攸也同时摇头,面露否决之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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