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海瑞升堂办案,按察使丁厚本出席,同田琥一并担任陪审。
“先传证人吧。”
海瑞手边放着卷宗,他没有急着召见唐季则的遗孀,而是见了证人,同样也是报案人的洛阳万芳园掌柜。
一个叫胡悦儿的女人。
“民妇胡悦儿叩见大人。”
“是你报的案?”
“是。”
“你认识死者唐季则吗。”
“当然认识。”胡悦儿笑而答道:“这位唐公子可是我们万芳园的常客,民妇怎么会不认识呢。”
这话一出,海瑞的眉头立时拧了起来。
“你可不准撒谎,须知国法无情。”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断然不会撒谎。”胡悦儿昂起俏脸看向海瑞,自信道:“而且也没人能让民妇撒谎。”
她是万芳园的掌柜,万芳园的水极深,别说一般人了,就算是河南当地有司的官员也不敢乱来,确实没人有能耐逼着胡悦儿做假证。
海瑞没做回应,只是对着胡悦儿微抬下巴:“起来答话吧。”
“谢大人。”
“你说这唐季则生前曾多次去过你们万芳园,是常客,他在你们万芳园大概花了多少钱?”
“这个民妇没有计算过,不过大概有那么一千多两了吧。”
“他一个小小的吏员,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唐家是豪门,不缺这点银子。”胡悦儿笑道:“他本人当然是付不起,不过他的姐夫会来垫付,这位唐吏员还有一个堂哥,叫什么不清楚,大部分的嫖资钱款都是他那個堂哥付的钱。”
“唐季则在你们那经常嫖宿吗?”
“不过夜,最多玩到丑时就会走。”
“他在你们那有相好的?”
“有,每次来都是找一个叫惠子的姑娘。”
胡悦儿言道:“这个惠子还是个日本姑娘,特别温柔体贴,很得男人的喜欢。”
海瑞没搭理她,翻着证词问道:“伱之前的证词里说,当晚你听到唐季则说‘你们贿赂不成,竟还敢威胁朝廷命官’,这句话确凿?”
“确实说过。”胡悦儿答道:“不过具体和谁说的民妇不知道。”
“当晚他和谁在一起。”
“他堂哥。”
这个神秘的堂哥引起了海瑞的注意:“他那个堂哥也经常去你们万芳园吗?”
“没错。”胡悦儿点头:“但是不知道叫什么,一直都叫唐公子。”
“案发之后,唐季则的堂哥在哪里?”
“跑了。”
胡悦儿面露鄙夷之色:“一个大老爷们连自己兄弟都不敢保护,吓的落荒而逃实在是丢人现眼。”
“和唐季则发生冲突的人你认识吗?”
“认识,一个叫费澄、一个叫葛三,都是在洛阳做买卖的商人,也是我们万芳园的熟客了。”
“谁杀的人?”
“都说是葛三动的手,不过民妇没有亲眼看到,因此不好说。”
“本官清楚了,你先退下吧,回去之后让那个叫惠子的姑娘来面官。”
“是。”
胡悦儿跪拜叩首,起身离开,走之前看了一眼丁本厚,突然笑道。
“丁大人,我们家小莺可是想您了,还问奴家怎么最近见不到您了。”
丁本厚面色一变:“胡说八道什么呢,出去!”
“呵呵呵呵。”胡悦儿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款动腰肢离开。
留下丁本厚气的咬牙切齿。
一个婊子竟然敢当堂给他这位一省臬台上眼药!
海瑞若有所思看了一眼丁本厚,没多说什么,继续言道:“传证人,洛阳府捕头林过、仵作许川。”
很快,又是两名证人上堂,跪拜见礼。
“当晚案发之后,林捕头到的现场?”
“是。”
林过答话道:“卑职接到万芳园的报案,带着手下迅速赶赴现场,卑职到的时候,唐吏员已然亡身。”
“那时候的凶手呢?”
“已经跑掉了。”
“为什么没有及时缉捕。”
“唐吏员乃是吏员,他的案子必须由臬司衙门亲办,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头,没有资格下缉捕令,只能按章程将案件汇报给刑房主簿,再由主簿大人转呈藩司刑曹,最后移交臬司。”
“这一来一回花了不少时间吧。”
“案发已是深夜,等臬司衙门下缉捕令开始缉捕凶犯葛三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酉时了。”
“你认识这个葛三吗?”
“认识。”林过答话道:“这个葛三是个老地痞流氓了,当年在洛阳城内经营赌场和娼寮,手下有一大票青皮流氓,后来在朝廷的严厉打击之下不干了,转行也学人做起了买卖,还和那个叫费澄的在城外开了两家瓷器窑厂,听说是卖瓷器之类的物件。”
“仿汝窑?”
“对。”
林过答道:“朝廷在汝州有官窑坊,有很多上岁数的工匠离休,这个葛三就挖了一批老师傅去他的窑厂仿造汝窑,生意很好。”
“那这么说起来,这个葛三应该很有钱吧。”
“不清楚。”
林过答道:“这个卑职就接触不到了。”
“行,你先下去吧。”
海瑞点点头,随即看向仵作许川:“你是洛阳府的刑房仵作。”
“卑职是。”
“你的仵作供述说你到的时候,唐季则已然身亡,死因是被勒死的。”
“是的。”
许川言辞凿凿:“卑职从业三十年,人怎么死的卑职绝不会验错,唐吏员确确实实是被勒死的。”
“现场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吗?”
“没有。”
“你说你做仵作三十年,本官问你,没有争执和打斗,唐季则三十来岁的岁数,正是年富力强,怎么会被另一个人轻而易举的活活勒死。”
许川拧着眉头答话道:“只能是两种可能,一者唐吏员没有丝毫防备,二者,他喝的酩酊大醉。”
“好,本官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卑职告退。”
海瑞继续下令:“传证人,商人费澄。”
衙役将费澄带上堂,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了,长得很富态,大肚便便,脑满肠肥。
“草民叩见大人。”
“你叫费澄?”
“是。”
“做何营生?”
“草民在洛阳经商,迄今已有三十余年了。”
“时间不短啊。”
海瑞冷声道:“案发当晚,你和死者发生过冲突。”
“是。”
“什么冲突?”
“草民叫来陪酒的女人,便是经常陪唐吏员的那个日本姑娘惠子。”
“你认识他吗。”
“大人说的他,是指唐吏员还是惠子。”
“死者。”
“认识。”费澄连连点头:“唐吏员是在河道衙门当差,也是万芳园的常客,草民和他有过多次眼缘,还在一起喝过酒呢。”
海瑞笑了笑:“你说你见过他很多面,还在一起喝过酒。”
“对。”
“那就奇怪了,经常见面还在一起喝过酒,你不知道那个惠子是他的女人吗?”
“知道。”
“知道你还点了惠子作陪,故意拱火吗。”
“这。”费澄嘿嘿一笑:“一个婊子罢了,再说,草民那天喝多了。”
“然后呢。”
“然后唐吏员发现后就和草民起了口角争执,他辱骂草民只是一介黔首,还说他爹是知府,他大哥在礼部是主事,上面有的是人,打死草民都不犯法。”
费澄一脸的惊恐:“唐吏员这么说,草民就吓的醒了酒,赶忙将那个惠子送还给他,谁知道他还是不依不挠的辱骂草民及草民的朋友,那个葛三就是受不得辱骂才动的手。”
“怎么动的手?”
“那葛三扯过一条舞女的丝带,突然就从后面勒住了唐吏员,生生将唐吏员勒死的。”
“那个葛三跟你什么关系?”
“他和草民一起在城外经营两家瓷器厂,生产的都是仿制汝窑。”
“生意怎么样?”
“非常好。”
“那个葛三有多少身家啊。”
“具体不清楚,不过几万两应该还是有的。”
海瑞眼神转冷:“一个有几万两身家的豪绅,会因为被别人骂几句就动手杀人?然后逃之夭夭,将自己辛苦大半辈子存下的家业、媳妇孩子全都不管不问了。
费澄,你会杀人吗。”
“草民万万不敢啊。”
“你不敢,葛三敢?”
“可能。”费澄连忙道:“可能是因为那葛三脾气比较暴躁吧,他是个老地痞了,当年就是靠着打打杀杀混起来的,脾气暴躁动手杀人也不奇怪。”
“行,本官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草民告退。”
几位证人相继见过,海瑞便问道。
“那个万芳园的妓女惠子来了吗。”
“到了。”
“传其来见。”
不多时,惠子登堂,面容确实姣好,身材也很曼妙,很难让男人不动心。
“你会说我大明话吗?”
“奴家会。”惠子跪在地上答话道:“奴家十四岁就来了大明,至今已有六年了。”
“你是怎么来的大明?”
“奴家是被卖来的。”
“谁把你卖过来的。”
“奴家不知道。”
“海主使,这和本案无关。”田琥提醒了一句:“另外,大明律拐卖妇女之罪只适用于我大明国人,此女乃是日本人,不在适用之内。”
海瑞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认识死者吗?”
“认识。”
“认识多久了。”
“两年。”
“在哪里认识的?”
“就在奴家待的万芳园。”惠子答话道:“那一年季则君刚刚中举人,进了一个河道衙门的地方工作,当晚季则君的堂哥在万芳园设宴请季则君喝酒,也是在那一天,奴家认识的季则君。”
“死者和你说过他家里的事吗?”
“没有。”
惠子摇了摇头:“只偶尔喝醉的时候念叨过什么很累、不想再活了之类的话,说一边是国法一边是家人,季则君很难选,所以经常不愿意回家,就来奴家这里过夜。”
“你们掌柜说死者每次去都找你,你这算是他的红颜知己了,他没想过替你赎身?”
惠子沉默下来,许久后才道:“季则君没有钱,每次来的消费都是他家里人和他堂哥付账,季则君说,这是息钱。”
“息钱?什么意思?”
“不清楚。”
“案发当晚,你在哪?”
“奴家在一个叫费掌柜的屋内陪酒。”
“你认识这个费掌柜吗。”
“认识,见过很多面。”
“怎么见的?”
“季则君还活着的时候,这个费掌柜没少来敬酒。”
“他俩关系如何?”
“很好的。”
惠子言道:“每次见面都是兄长贤弟的叫着,而且每每都会喝的酩酊大醉。”
“那为什么会发生冲突,还闹出了人命。”
“那晚。”惠子陷入沉思,随后言道:“那天晚上,费掌柜来的很早,他说要给奴家赎身,问奴家愿不愿意,奴家不愿意和他走,费掌柜就说赎身是为了将奴家送给季则君,奴家当然是乐意的,后面季则君就来了,费掌柜带着奴家去告诉季则君这个好消息,可季则君说什么也不愿意,他告诉奴家这笔钱不能收,这个身也不能赎,还说他会想办法来替奴家赎身,他已经借到了不少钱。
而费掌柜听说这件事后就很生气,拉着奴家离开季则君的房间,还说要强奸奴家,季则君当时和他堂哥在喝酒,听到这话后一路追到费掌柜的房间,两人在连廊发生了争吵,费掌柜说了一句‘姓唐的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要不是给你叔父面子,早把你沉河里去了。’,季则君便道‘行贿不成,还敢威胁朝廷命官吗’。
随后季则君又道‘这个差事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很强壮的男人突然出现,他拿着丝带从后面将季则君活活勒死,奴家想要上前去阻拦,却被几个男人拦了下来,只能拼命叫救命,等胡妈妈的手下护院赶来的时候,季则君已经死过了。”
说到这里,惠子的眼里流出泪水,泣不成声。
“杀人的凶手你认识吗?”
“不认识,只听费掌柜喊他三弟。”
“那几个阻拦你的人呢?”
“都是那个三弟的手下。”
海瑞嗯出一声:“本官都清楚了,你先走吧。”
等到惠子离开,海瑞看向丁本厚。
“丁臬台,你说这个葛三,连去嫖娼都带着几名护卫,他如此惜命,怎么就一怒之下杀人呢,他不知道杀人偿命吗,不知道杀的人是我大明的官吏吗。”
“可能真的是气急败坏,一时热血冲动吧。”
“呵呵。”海瑞冷笑:“适才这个证人已经说了,唐季则一直在和费澄争吵,是唐季则说要鱼死网破的时候,葛三才出面杀害的唐季则,什么鱼死网破?”
“这。”丁本厚摇头苦笑:“这下官哪里知道。”
“唐季则只是河道衙门一个小小的吏员,他又有什么本事帮被人办什么事?还有,他那个堂哥、叔父到底是谁?”
“下官不清楚。”
“不清楚?”海瑞盯着丁本厚:“好,那本官自己找答案,这案子抽丝剥茧,总会真相大白的。”
丁本厚面色讪讪,点头道:“海主使说的是,再如何复杂的案子,只要用心去查,总会真相大白的。”
“退堂。”
海瑞起身:“通知唐季则的家属,明日过堂,本官还是那一个要求,一个人都不能少,要活着上堂来!”
散了堂的海瑞喊上田琥:“换身衣服,今晚去万芳园。”
“啊?”
田琥明显一怔:“去那种地方?”
“去见见那个掌柜胡悦儿。”海瑞言道:“本官觉得,她应该知道很多事,最重要一点,她的身份确保她不会被威逼胁迫。”
“宪台何以如此笃定。”
“一个开青楼的鸨妈,敢当面给一省臬台上眼药,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海瑞言道:“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何况一省臬台,杀人不过一句话的事。
她如此有胆气,绝不可能单单只是因为她是万芳园的掌柜,或许她还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而这个背景可以让她想说什么说什么,哪怕对方是一省臬台,吃准了丁本厚就算是臬司主官也不敢拿她如何。”
“宪台说的有道理。”田琥若有所思的点头:“或许,那个胡悦儿确实可以给咱们提供不少线索。”
海瑞回想着之前的几份供词,大抵上已经是摸清了案件的脉络。
人物关系也越来越清楚,现在只有两个人还在谜团之中。
一个就是经常替唐季则买单付钱的堂兄,另一个就是那个还没露过面,只在费澄口中提到过的叔父。
只要找出这两个人,案子也就水落石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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