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身体的最后一刻,苏真还特意嘱咐了句别骚扰邵晓晓,余月嗤之以鼻,心想苏真真是个痴汉,都沦落到老匠所了,还想着和美少女谈恋爱,没轻没重,真不知道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有什么好的。
但换过身体后,余月立刻嗅到了微香的风,轻盈,淡若无物,又吸引着她靠近。
余月忍不住扶住女生纤细的腰肢,邵晓晓背脊僵了僵,却没说什么。
两岸的田野插着棒香,仿佛围江明亮的渔火,余月望着覆盖四野的穹隆,难得地感到了安宁,她心想,这一定不是自己的情感,而是留存在这副身体里的情愫,转瞬就会被夜风吹走。
邵晓晓问余月还想去哪里,余月说,夜色辽阔,去哪里都行。
“苏真同学打什么哑谜呢?”邵晓晓问。
“那就回学校吧。”余月说。
“学校?”邵晓晓问:“是我们高中吗?”
几粒火砂在田对岸的楼房前升空,炸成了稀疏的、不整齐的光流,这一看就是廉价的烟花,在短促湮灭前甚至谈不上绚烂,余月却看得入神,她痴痴地望了一会儿,才说:
“去你的小学校,我好像有东西落那儿了。”
邵晓晓骑了好久的车,双腿的肌肉酸胀,原本已有些骑不动了,可余月话音一落,她却觉得身子和车子都轻了,她身后载的不再是百来斤的少年,而是一个轻盈的幽灵。
————
封花也见到了烟花。
她见到的烟花要小很多,极细,极长,一簇接着一簇,在黑暗中闪着光。
这不是烟花,而是打铁时溅起的火星子。
昨夜,封花好像做了梦,她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背负六臂的怪人,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他的长相。
铛,铛,铛——
梦在打铁声中破碎。
苏真跟着清醒过来,他闻到了一阵很浓的煤烟味,呛得不断咳嗽。
解开蒙眼的黑布,透过飞溅的火星,苏真看了一头正将烧红生铁折叠锻打的黑色猿猴。
他不知道它本来就这么黑,还是浓烟经年累月熏的,黑色毛发覆盖着虬结的肌肉,它们随着敲打的动作呼吸般起伏着,时而干瘦,时而粗壮。
黑猿猴身后悬吊着一座几丈高的大炉,铁链穿炉而过,表面锈蚀得厉害,爬满了深红的颜色,让人担心它随时会锈断。
大黑猿猴子手持着银色的锤子,有节奏地敲打着,火光一次又一次地照亮它满是皱纹的脸。
“师父,这两个是新运进来的,这个女人还是太巫身,雇主吩咐要把她锻造成一件兵器,杀人的兵器。”大黑猴身边站着个童子,童子关节分明,好似人偶。
“太巫身?”
黑猴子猛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烟熏火燎的瞳孔中闪过奇异之色,它盯着苏真笑了,脸上几百道皱纹拧在了一起:“这个铺子里,有足足五十年没见到太巫身了啊,我还以为,在我清偿罪业之前,没办法再打造一柄巫刀了,好,真好啊……”
苏真被这双眼睛盯得发毛,炉中的热浪喷到脸上,他觉得自己随时会被融化。
“那她呢?”黑猴子指了指封花。
“雇主吩咐,将她锻造成一模一样的兵器,在巫刀铸成的那日,将其斩断以证巫刀之锋利。”木偶般的男童说。
“哦。”
黑猴子明白了什么,缓缓点头,凝视了苏真很久,终于说:“将这两个人料带下去吧,好生伺候着,尤其是太巫身,千万别让她受伤了。”
苏真与封花被带了下去。
离开这间热烘烘的屋子前,苏真看到几只矮小的猴子抬着担架将人送进来。
担架上躺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少女头发快掉光了,袒露的下半身黑漆漆的,看着像是整块的煤,她哭的涕泪横流,哀求道:
“求求你们了,等我死吧,等我死了再把我烧了吧,求你们了——”
矮小的猴子不闻不问,任由少女哭得撕心裂肺。
“这,这是什么?”苏真脸色煞白。
“这就是老匠所。”
封花虚弱地开口:“凡是来到老匠所的,都会背负上这片土地的诅咒,沦为人料,它会将人料的血肉之躯腐蚀,令其变成铁块、石头、布料、煤炭、木柴之类的东西,它们会被打造成器具,运出老匠所,这些东西皆有灵性,只有贵人才能使用。”
“人料……”
苏真默默听着,不寒而栗。
明明是老君高悬的艳阳天,整座老匠所却笼罩着淡雾,拂面而来的风也变得迟缓湿重。
苏真身处薄雾之中,辨不清方向,只觉得远处黑影重重,不知是建筑物还是山岳。
这茬哭声刚刚远去,新的哭声又从前方传来。
几头黑猿在前面大摇大摆地从雾里走来,肩上挑着长长的横木,人像猪一样被四脚攒蹄的姿势吊着,这些人的身体早已变成了臃肿的铁疙瘩,没有一丁点人类的轮廓,他们垂着头,涣散的瞳孔斜仰天空,铁像银色的细鳞爬上脸颊,即将把整个人吞噬殆尽。
他们与苏真所在的无头骏马擦身而过,朝着大黑猴所在的高阁走去。
向后望去,苏真隐约看到了他们先前停留的地方,那是一座两层高的木楼,背靠山岳,下临幽潭,飞檐翘角,鬼气环绕,身负诅咒之人会在那里熔去最后的杂质,变成纯粹的兵刃。
马蹄沿坡下去,草皮尘屑在蹄下飞卷,将雾搅得更为混浊。
路过一间小屋子时,苏真还见到了一个白发覆脸的老妪。
她盘膝而坐,身旁的皮革袋里插着很多刀,直的曲的都有,正专心致志地按着图纸给木头削出形状,再雕琢细节。
那同样是个身负诅咒的料人,人还是人头,下身已肿胀成一块大木疙瘩,那人低头看着老妪在身上挫个不停的刀,瞳光呆滞。
老妪下刀如飞,嘴上碎碎念地宽慰:“娃子放心,奶奶会把伱雕得很漂亮,比你生前还漂亮哩。”
苏真鸡皮疙瘩不断往外冒。
即便不见到这一幕幕非人惨状,光是听雾里传来的哭声,已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吗?”苏真问。
“除了匠人的血裔,没人能逃过诅咒。”封花说。
“匠人的血裔?”苏真问。
“比如那头黑猿猴,也比如刚刚雕木头的老妪。他们是匠人也是囚犯,被奴困于此,为仙人们造物,终生不得离开老匠所,一旦离开,他们也会因咒而死,如果某天你在深山老林里见到一块生铁,一卷布料,那很可能是一个离开老匠所的匠人的遗骸。”封花说。
“为什么匠人要承受诅咒?”苏真困惑不解。
“四位匠人之祖罪孽滔天,后裔们背负原罪而生,要用一生的劳苦去清偿,这是咒的由来。都是老黄历的陈年旧事了,多说无益。”封花懒得再开口。
无头大马闯入雾中,在一片房檐下停下,几个童子模样的人从屋内出来,对着苏真微笑。
苏真扶着封花下马。
童子没有开口,苏真却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嘻嘻,这就是太巫身吗,第一次见呢,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现在是看不出,等把她炼成兵器就知道啦,巫刀出世的时候,神光会照穿千里大雾,我们要随着师父去欲化天得道啦。”
“好啊好啊,炼化巫刀功德无量,师父要圆满啦,咱也能享福啦。”
苏真看向他们时,他们同时对苏真露出微笑,童子微笑时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房间四四方方,里面铺满了干草,地上还有几张发霉的席。
据童子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屋子了,只有太巫身才有资格住。
会被送来老匠所的大都是修真界与凡间王朝的死囚,对他们来说,只是换个地方等死而已。
“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气,才有这样的地方住,不然肯定会被扔到猪圈里去,再心灰意冷的人,也不希望自己死前多受折磨。”封花直接在干草堆上躺下,望着遍布尘网的天花板。
她的法力已被震散,手筋脚筋尽断,能做到的,也只是勉强活着。
苏真呆呆地站着。
他没有洁癖,但他早已习惯了干净整洁的卧室,突然来到这种地方,一时无法适应。
片刻后,他才在封花身边坐下,轻声问:
“我们还有机会逃出去吗?”
“老匠所没有围栏和城墙,你要逃出去,没人拦着你。”封花说。
苏真一愣。
封花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余月,你可真是笨得可爱,你还没弄清楚状况吗?只要踏入老匠所的地界,诅咒就已纠缠上身,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老匠所之所以不设围栏,不设护卫,是因为即便你逃出去了,也迟早会咒发……总之,别瞎想了,老匠所是必死之处,一切努力皆是徒劳。”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苏真问。
“等死。”封花说。
————
邵晓晓再次来到了这座破旧的小学外头。
行走在校园里,往日种种浮上心头,却不再是幼年的回忆,而是和苏真奔逃的一个个瞬间。
余月拄着腋杖走在前面,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苏真同学,你落下了什么东西呀,我来帮你一起找。”邵晓晓好心地说。
“我把我姐姐落下了。”余月说。
“苏清嘉?学姐她,她不是早就……”
有了上次经历后,邵晓晓隐约察觉这片校区暗藏灵异,哪怕有苏真陪在一旁,后背依旧凉飕飕的。
“她早就死了,但我必须要找到她,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找到她。”余月微笑着说。
‘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找到她。’
邵晓晓心中重复了一遍,觉得这话语好生浪漫,多重复几遍后,却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对了,邵晓晓同学,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余月忽然问。
“啊?”
问题突如其来,女孩茫然无措。
“邵晓晓同学以前没喜欢过男孩子吗?”余月问。
“以前……嗯,以前没有哎,最多是敬佩别人学习好,或者有什么特长吧。”邵晓晓诚实地说。
“那现在呢?”余月又问。
“现在啊……”
邵晓晓脸颊羞红,樱唇不妆而赤,又不免生出一种不服气之感,反客为主,问:“苏真同学有喜欢过什么女孩子吗?”
“我啊,那可多了。”余月得意洋洋地说。
邵晓晓瞪大眼睛,眸中涟漪荡漾,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你喜欢过哪些女生呀?”她咬着唇轻轻地问。
余月就等这个问题啦,她竹筒倒豆般说出了很多名字,邵晓晓眼眸中复杂的情感变成了困惑,她问:“怎么都是日本的女孩子?”
“我在电脑上看到的呀。”
余月理直气壮地说,苏真在西景国历经生死时,她大多时间宅在屋子里玩电脑,看各种各样的电影、番剧,有时也会将他的隐藏文件夹翻出来,审核一下他的品味。
她还想报名字,却被邵晓晓打断了,只见女孩以右掌抵着左掌掌心,喊了声:“停!”
“苏真同学生活中就没有喜欢的女生吗?”邵晓晓问。
问完后,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冲动,她到底是在期盼一个怎么样的回答呢?
余月却没有回答她,她将手伸向一旁的花坛,做了个折断的动作,然后猛地转身,将什么东西送到了邵晓晓面前,甚至主动配上了音效:
“登登登!这个送你。”
邵晓晓吓了一跳,定睛一瞧竟是朵鲜活的小黄花。
“秋天啦,不摘它也会自己枯萎,鲜花配班花,多合适。”余月觉得自己说的真好。
“嗯……”
邵晓晓欲言又止,玉颈不由紧绷,藏在小白鞋里的足趾也微微内蜷。
“喜欢吗?”余月追问。
邵晓晓觉得这一刻应是浪漫的,可在余月一惊一乍之下,她是心反倒更乱了,迟疑了一会儿后,女孩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接过,努了努唇:
“苏真同学,谢谢你呀。”
余月得意极了,心想自己真是制造浪漫的高手。
邵晓晓握着花朵,心不在焉的,她想,有些坏男孩就喜欢先惹女孩子生气再去哄好,苏真同学应该不会这样吧?
‘他可能只是比较笨拙和生疏而已。’邵晓晓默默安慰自己。
她陪着余月在校园里逛了一大圈,最终,余月失望摇头,轻声自语:“她好像不想见我呢。”
邵晓晓又载着余月骑回了家。
苏真家门口,两人挥手告别。
邵晓晓重新将马尾扎起,独自骑车穿行过南塘凉风习习的夜,仰头看见中秋的圆月时,灵犀涌上心头,她觉得今夜的苏真好像不太对劲,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她又想不太起来了。
————
苏真想要离开房间出去走走,立刻被守门的童子拦住,童子说,为了人料的“肉质”,每天都会定时定点放他们出去溜达半个时辰,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被迫坐回了房间。
等死无疑是件痛苦的事。
苏真在那间充斥着霉味的干草房里坚持了一个时辰后,感到胸闷气短、虚弱眩晕。
他起初以为这是幻觉,但渐渐地,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五脏六腑像是化成了腐水,在体内晃荡不停,几次,他甚至觉得血液在体内逆流,朝着天灵盖汇聚,要从七窍冲出去。
“余月,你怎么了?”封花察觉到了异样。
“我也不知道。”
苏真捂着头,痛苦不堪:“我好像得病了。”
“得病?”
任何病症都会影响太巫身的品质,苏真被病痛折磨之时,童子急慌慌地找来了医师。
医师是个山羊胡子的男人,看上去中正平和,像个儒雅的书生,据说他在老匠所名气很大,且脾气古怪:他只给同一个人治一次病,且出医必定治人,不治愈绝不回去。
他一来就给苏真把了脉。
只可惜,他的医术不似他名声响亮,更像他庸常普通的样貌。
医师从左手把到右手,又从右手把回左手,最后得出了结论:“气血调和,脾胃健运,心律整齐,她没有得病。”
苏真头疼欲裂,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医师的脸在他眼中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少年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看门的童子盯着晕倒在地的苏真,面面相觑,心道这若是装的,也装得太像了吧。
封花见状,怒骂了句:“庸医!”
“庸医?我是老匠所所有木匠里医术最好的,行医三十载,治人无数,诅咒生发之前,我决不允许我的病人提前死去。”医师面对封花的骂声,没有丝毫失态,反而耐心解释。
“她可是太巫身,你医治过太巫身吗?”封花追问。
“医治过三例,皆痊愈。”
医师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太巫身各不相同,的确不可以常理视之。可我只学过常理,她若在医理之外,就是她命不好了。”
“你还说你不是庸医。”封花冷冷道。
“我不是。”
医师说:“我出医必治人,治不了她,就治你吧。”
“我没病。”封花说。
“但你有伤,伤亦是病。”
医师打开药箱,开始给封花接手筋脚筋,他的动作一板一眼的,就像一位老成的木匠在制造家具。没一会儿,封花被陆绮挑断的手筋脚筋居然全部接好了,虽还在隐隐作痛,却已能够使用。
封花扭动着手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当然,这对她而言并无太大意义,她的法力早已被打散大半,纵使手脚健全,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修士了。
两个童子见苏真昏迷不醒,急得团团转。
“这才第一天啊,难得一见的太巫身第一天就毁了,大师父可怎么办,大师父赎不清罪,得不了道,我们这些小的岂不是还要等二十年才能去欲化天?这可不行啊!”
“是啊,这可是等了几十年的清福啊,错过了这茬,又要苦等好久!”
封花看着他们心急如焚的对话,心中反而生出一丝释然:反正难逃一死,余月这样死了,倒是比眼睁睁看着身体咒发变质,最后被锻打成兵器要强。
医师捻着山羊胡子,思考了一阵后突然开口:“不如去苗母姥姥那试试。”
“苗母姥姥?”
童子皱起眉头,问:“她是谁?倒是有点耳熟,哦……不会是那个疯女人吧?”
“她是所有裁缝里医术最好的。”
医师缓缓解释道:“但她已经十年没有行医了,因为她只治一种病。”
“什么病?”
“她没有见过的病。”
医师看着昏死在地的苏真,道:“希望他能给苗母姥姥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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