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到的第一个匠人……是我?”
苏真喃喃自语,茫然若失。
“是呀。”
封花脸上的微笑时而浓,时而淡,随时要让这寒风吹去,“莫石头说,我的血让人换过,应是苗母姥姥的手笔吧,我换的定是你的血,你腕下的针眼便是证明。余月,伱说奇不奇,我换了你的血后,亘古不破的诅咒便土崩瓦解啦。”
苏真木然而立,遍体寒凉。
封花不再隐瞒,她伸出手,捧起了他的脸,温柔笑道:“还想不起自己是谁吗?真是个健忘的神仙啊,要我喝出你的真名么?你便是……”
“……”
苏真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懂,他轻轻开口,接上了封花的话:“我是……先天织姥元君?”
不,余月才是先天织姥元君。
诸多疑问在这一刻解开。
老匠所的诅咒亘古不破,可又怎么影响得了这位始作俑者?
余月是先天织姥元君,曾是四尊神匠之一,这诅咒便是她与其他匠人亲设的!
难怪苗母姥姥会如此善待他,因为姥姥亲眼看穿了他身份的异常,她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见证了十六岁时得到的预言,见证了先天织姥元君从地狱回归人间。
更早之前。
陆绮的车队驶入老匠所,铁做的车厢内,封花向他投来视线,说:“我们都会被锻造成刀刃,我是寻常的刀,你是绝世的刃。”
她的目光与苏真交汇。
诅咒已在这一刻定下,当时的他们都不知晓。
之后,封花承受了他的血液,也成了一名裁缝,所以才抵御住了老匠所的诅咒。
封花成了裁缝……
已成为匠人的她,怎么能离开老匠所呢?
匠人离开老匠所,正如普通人踏入其中,都会承受诅咒而死。
仿佛雷霆轰入,苏真看着封花,大脑一片空白。
“你承了先天织姥元君的血,纵是离了老匠所,应也不会有事的吧……”苏真极力避开那个可怕的念头。
“元君只有一位,那便是你,每一个后裔都承了你的血,我与他们并无不同。”封花平静地戳破了他的幻想。
她好像早已知晓一切。
“那,那你……”苏真抓住她的手臂,失魂落魄:“你与我回去,回老匠所去!”
“余月,我知晓你的心情,但你别犯傻啦。”封花对她轻轻摇头。
苏真呆呆地看着她。
他想起了苗母姥姥。
想起了姥姥最后的那声“对不起”。
他想明白了。
苗母姥姥知晓一切,但她需要封花来为自己护航,所以没有将真相阐明。
封花踏出老匠所的那刻起,便走上了一条通往黄泉的不归路。
封花显然也知道这点,她全不在意,自顾自道:“我在举家被灭时就该死的,在刺杀陆绮不成时就该死的,在诅咒发作时就该死的,我都没想到我命这么大,竟能活到今天,算命的说我孤星煞命,我看他有失偏颇了。”
“封花……”
像是无数柄刀刃插进心口,积压已久的酸涩霎时涌上心头,苏真嘴唇张开,话还没说出口,眼泪抢先夺眶而出,将他所有的言语都淹回了喉咙中去。
封花笑得云淡风轻,她伸出手,轻轻刮过苏真的眼眶,说:“明年今日再为我哭泣,今天笑着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吧,来追我,让我瞧瞧你轻功练得如何。”
封花说罢,便一展双臂,沿着极陡的雪坡向下掠去。
她在崖壁、石林之间穿梭不停,足下轻功了得,好似蜻蜓点水。
走了一段后,封花回头望向苏真,不悦道:“怎么这么慢?你不愿陪我玩么?”
苏真这才收慑心神,运转法力追了上去,他的身法远没有封花轻盈,更像一头全力追猎的豹子。
老君当空,灼灼放着光亮,雪寒已散,转眼大火煮炼山峦,白雾弥天。
苏真穿越白雾,衣裳、发丝、脸颊尽被濡湿。
他与封花时远时近,虽没被拉开距离,却怎么也追不上去。
他实在无心再追,生出一计,假装失足落崖,实则以手扒住岩壁,爬山虎般贴在上面,封花果然停步,却没来救,而是将刀往地上一插,叠腿坐在刀柄上,笑道:“余月,你骗骗别人也就罢了,还想骗我?我看你要白费力气到什么时候?”
封花嘲弄之时,却见身旁的岩壁之下,一个白影窜出,以擒拿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苏真竟以法力吸附岩壁,沿着悬崖悄无声息地潜到了附近。
封花肩膀一震,将这一爪卸脱,之后双臂齐出,腿脚鞭舞,绕着那柄插在石头中的钢刀,与苏真拆解招式。
封花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苏真拳脚中的阻滞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十多年苦练才能有的潇洒飘逸,轻灵变幻。
老匠所抽筋拔骨的苦练,苗母姥姥不计成本的喂药,加上一场场生死打熬,竟真在一个多月塑成了一位小高手,若以后再学些厉害的法术,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这里,封花嫣然一笑,心情大悦。
苏真也想起了老匠所中的一场场苦练,拳脚拆解一如往昔,他心中更感酸苦,手脚也慢了下去。
封花语气转而严厉,冷冷道:“别分神,看招!”
苏真几次想要收手,可看到封花沉浸其中,笑容洋溢,也不忍打断,就这样又一齐拆了上百招,招式酣畅淋漓,绵绵不绝,仿佛永远也没个尽头。
远处又有来人。
封花这才收手。
这次倒不是什么敌人,而是名门修士。
修士们自称是四神宫之一天华宫的弟子。
他们说,那群妖孽离开老匠所后,一定得寻个方向突围,四大神宫各镇一方,其中三座相距不远,可互相照应,唯有天华宫孤居一隅,临于鬼王母海侧,妖物们若是攻破了天华宫,就可以霸走当地的水路,用大船将抢来的兵器运回妖国。
“没有人会来救天华宫的,大招寺遭逢大难,元气未复,泥象山离妖国近,离老匠所远,其他几座神宫则恨不得将天华宫分食,我们身为天华宫弟子,只能自救!”
封花大感佩服,道:“早听闻天华宫居于富庶之地,弟子不贪财气贪侠气,果然不假。”
几名弟子又问起封花来历,封花说:“我与这位妹妹皆来自九妙宫。”
“九妙宫?便是陆绮那九妙宫?”弟子们面面相觑。
封花心思转动,想着过去九妙宫名声不算显赫,如今怎么连偏居一隅的天华宫都知晓了。
“陆绮仙子诛杀十二邪罗汉之一的善慈,为西景国除去一大要害,真是当之无愧的仙子。”另一名弟子更露出仰慕之色:“听闻陆绮仙子容颜绝美,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一见。”
“若能平安度过此劫,日后三十二宫大盟会上,自能见着。”
寒暄赞赏之后,他们便与这天华宫弟子别过。
等那几名弟子走远,封花才幽幽开口:“名门弟子作风的确不俗,可惜就是有些笨。”
“哪里笨?”
“无论胜败,此战之后天华宫必受重创,神宫的名额可不是亘古恒定的,光是这千年就换过三次,之后天华宫元气大伤,以陆绮的野心,极有可能要借此机会将天华宫从四神宫谱上除名,再添上九妙宫的名字。”
谈起这些时,封花语气冷冽,丝毫不掩饰对陆绮的仇恨。
“余月,方才斗得酣畅么?若没尽兴,我再陪你过上几招?”封花说。
苏真盯着她,一言不发。
“真没劲,这段时日以来,你刀术拳脚越来越快,怎么不见嘴皮子反倒越磨越笨了?”封花虽是嘲笑,却不敢与他对视。
苏真闭上眼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寸寸崩裂,他涩声发问:“封花,诅咒发作了吗?”
“我才不告诉你。”
封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用从未有过的娇态说:“少说些伤人的话,我还好好的呢,你也打起精神,我可不喜欢被丧气鬼跟着。”
她将刀挑在肩上,大步向前走去。
这不像杀手的作风。
今日是她学刀以来最不像杀手的一天。
不知是不是挑选的路过于偏僻,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中,两人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唯有这如浪峰峦一座迭着一座,以酷暑和严寒对这两个外来者肆无忌惮地宣泄敌意。
封花偶尔说话,偶尔沉默,更多的时间则在看山,仿佛这贫瘠的群山是世上最壮丽的美景。
途径峡谷时,风吹来了一阵小雨,雨水和残雪杂糅成冰,本就险峻的道路更加难行。
“能背我一段路吗?”封花忽然问。
苏真知晓了什么,目光一黯,说:“好啊。”
他身子伏低,让封花趴在他的背上。
这一背,又是好多个时辰。
两边的山峦忽然变得逼仄,两片崖壁挤成了一线天,走在里面,什么也瞧不见,只有远处的出口白茫茫一片。
“其实我之前骗你了。”封花说。
“骗我什么了?”
“西景国没有我说的那么不堪,好门好派不算太少。”封花笑道。
她总是在笑,仿佛这个世界上有数不完的开心事一样,她继续说:“但星星点点的好什么也改变不了,西景国藏污纳垢太多,积弊成疾,我带你去杀人,是为了让你习惯杀人,这是这个世界的病症,你只有染上了它,才能活下去。”
“我……我明白的。”苏真轻轻点头。
“明白就好。”
封花悠悠地望向前方,忽然问:“你喜欢当杀手吗?”
苏真轻轻摇头,诚实地说:“我更想当侠客。”
“侠客?哈,你小时候故事话本看多了吧。”
封花嘲笑了一句,又梦呓似地说:“我小时候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记不得了。”
光越来越接近。
苏真走了出去。
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
眼前的世界被雨水洗过,挂满了绿油油的亮色,鳞片般的树皮上藤萝缠绕、苔藓新嫩,老君的光从叶隙间落下,竟筛出迷人的玫红。
堆积腐叶的地上窜出一株株类似蕨类的植物,它们不顾一切地生长着,挤占了所有的贫瘠。熔银似的溪流从山石间穿过,将本就幽静的世界滋养得更加茂盛。
不知不觉间,荒山已尽数落在身后。
“真美啊。”
封花知道,它在这一刻是最美的,再稍稍等一会儿,可能就会感到乏味与平常,所以她近乎贪婪地睁大眼眸,欣赏着它展露的美好。
风穿过林子,带落了几片叶子。
封花掐了个诀。
一只白色的手从虚空中裂出。
它五指灵巧,做着穿针引线的动作,以无形的丝线将叶片缝回了树梢上。
这只手指格外纤细,在阳光中晶莹透明,苏真这次瞧得一清二楚。
这是裁缝血脉传承的绝技。
待到缝补完叶片,那只白色的手才飞回她身边。
“放我下来吧。”
封花轻轻耳语,嗓音比百灵鸟更加动听。
苏真搀扶着她立直。
诅咒早已发作,她裙下的大腿变作丝绸,只好以假肢为拐杖,扶着苏真的臂弯,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
“封花,你瞧。”苏真停步,指向前方。
封花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大片野花,绕溪生长的野花,它们正盛开着,花瓣极小,一簇又一簇,宛若紫色的云海。
“封紫野丁……”
封花怔了怔,莞尔道:“竟又是封紫野丁,看来我一生也摆脱不掉这名字了。”
她走向淡紫色的花海。
一束束光芒将她纤瘦的身影照亮,她的皮肤又在光中渐渐失去纹理,变得朦胧。
她忽然吟起了那首诗,那首段长命死前吟诵的诗,并将最后一句填补完整:
“孤身漂泊赴人间,此身废逐未曾闲。天高云渺无定处,总有清风拂面颜。”
她的吟唱宛若歌声,听不出一点悲哀,她对苏真说:“我死之后,把我葬在风里,我大半生都在当人的奴隶,死后可不想做谁的衣裳。”
崩解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她缓缓向前走去。
无数白色的丝线从她衣裳间逸出,她的脚步渐渐踉跄,保持笑容都显得勉强。
某一刻,林中忽然掀起了狂风。
苏真预感到了什么,仓皇地对她伸出手。
“当初告诉我真相的是眉河老祖,他掌握着无数的秘密,以后若有需要,可去十六溪谷找他。”
最后一刻,封花笑容收敛,眼眸中闪烁出慑人的精芒,方才的莞尔仿佛全是伪装,死亡的瞬息,她还是选择做那个锋芒无双的杀手:
“余月,去当个侠客吧,记得替我杀死陆绮。”
苏真仓促地应了一声,身体像是被剜去了什么,他本能地向前方大喊:“我叫苏真!”
封花的身躯刹那消散,不知听没听见。
她化作数不清的丝线,轻盈地被风卷到天上,留在苏真指尖的,只剩一条空空荡荡的白裙。
裙上还残留着少女的余温。
苗母姥姥缝制的腿感应到主人死去,也散成丝缕。
右瞳光华微闪,似要坠下泪来。
封花死了。
那个方才还在对他微笑的少女死了。
她是被陆绮害死的。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
她一生命运坎坷,拼尽全力活着,却仍是不得善终。
他抱着这件衣裳,带着封花最后的痕迹离开了这片森林。
他在风景怡人的山岚间徘徊良久,终于寻了一个僻静之处将其埋葬,他坐在坟边,看着如盖的苍穹,等到最后一缕丝线也已被风吹走时,他再也弹压不住心头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
坟墓前,苏真许下了注定铭记终生的誓言:
“总有一天,我会杀死陆绮,将她碎尸万段。”
老君在这一刻变得苍红。
苍红如血。
余月在他心中念叨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一只无形的巨手拽着他的魂魄升空。
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他睁开眼,看到了如山如海的人影,他们热情高昂,他们欢欣鼓舞。
“苏真,你可是深藏不露啊,这次运动会全靠你为我们班争光了,我先前还怀疑你,没想到你连一千米的校记录都破了。”
“扔铅球的记录也被苏真同学破了哦。”
“都没有苏真在篮球比赛上的发挥帅,当时都落后几十个球了,苏真一换上去,立马奋起直追,在最后一秒给他们班绝杀了!”
“是啊是啊,以前九个班,我们八强都进不去,这次直接夺冠了!”
“……”
苏真看着手上的奖杯,又望向欢呼的人群。
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是幻影。
他们都是在为谁欢呼?
左腿上的绷带拆掉了。
什么时候拆的呢?
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苏真啊,你这个奖杯小心点拿哦,不是送给你的,等会拍完照要还回去的。”
主任还在一旁提醒他。
他什么也听不见。
继续向前走去,就像一台早就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直至木然地走上站台,人群发出比先前更加热烈的呼喊,邵晓晓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注意到了什么,缓缓收敛住笑容,怔怔地问:
“苏真同学怎么在哭?”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声音。
热烈的声浪压过了一切。
他是今日最受瞩目的焦点,整个世界都显得那么兴高采烈。
花草树木跟着沙沙作响。
像是能听懂人的欢笑。
这章是今天(2月6日)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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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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