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寒冬终于过去,天气渐暖,杨柳碧青,枯枝逢春。
望贤路、秦淮河畔。
此地作为江宁县最为繁华的地点之一,除了国子学就建立在不远处,以此衍生出了许多运送往来的商船,街头也人头攒动,多是年轻的学子,仕女、以及奔走四周的街贩……
而今日,国子监的学子,仿佛从天还没亮就聚集在此处,目光共同看向,那坐落在正中间的一座书坊。
格物书坊!
“这次怎么来这么多人,以前也没这么多啊?”
此刻,众人看向四周,比之先前更多的身影,纷纷露出疑惑。
“我听说这次可不一样,此次格物快报,好像是那苏闲亲自写的?”
“看来大家都听说了。不过苏家父子刚刚死里逃生,苏闲这次很大可能就是借此阐述自己一家的冤屈。”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期待那策论版面,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表哥就在格物院担任工匠,他告诉我此次的策论版可不一般,说出来要吓死人!”
“甚至其它版面,也有新工艺……”
“真的假的?”
正在众人各种猜想之际。
终于,格物书坊的大门缓缓打开。
“门开了!门开了!”
一时间,人群齐齐朝着前方涌去,人影越聚越多,几乎要将那座书坊淹没。
不一会儿,随着第一道身影,拿着快报跑了出来,没抢到和在四周观望的,则纷纷跑到前者身边。
“上面写的什么?”有人高声询问。
然而其却一直盯着快报,先是神色惊喜,匆匆喊道:
“果然有新工艺,炼铁工艺……”
“炼铁?”众人不解,“这有什么炼的?炼铁都上千年了,还能炼出什么花来?”
却见那人继续高声道:“上面说,格物院要以此工艺铸造一把剑,开一个试剑大比,天下各个铁匠,都可以赴京铸造剑器。”
“从锋利度、坚固、韧性等多个方面来比,若有意外……”
话还没说完。
就被人催促道:“铁这玩意就是铁疙瘩,有什么好比的,再说了,也都是工匠的事情。”
“对啊,上次是盐引论,我还以为这次是铁器专营的路子?这又不是武林大会,下一个!”
那人被催促,想了想觉得也是。
只是还没等他说话,第二个声音就已经响起。
“明日齐聚天江楼,格物院招新!”
“天江楼?明日?这不是惊蛰吗?记得去年那时候好像是国子学的铜球实验吧?这次难道又是什么实验?”
众人疑惑之际,又有人道:“上面说了,本来定的是钦天监的司天台,但是此地闲人勿进,所以定为有五层楼阁的天江楼,也是我京城最繁华的第一楼!”
上元县多是清贵之地,而江宁县则最为繁华,大多甚至是国朝勋贵的一些产业。
其中,天江楼所在的江宁大道,更是大明公侯勋贵的聚会之所。
平常人连这个街道都难以进去。
此刻听闻,纷纷大惊。
“咱们都能去吗?”
“上面写了,格物院招新就在顶楼,因为此前题目泄露过的原因,到现场才会公布题目,所以应该都能去!”
“这个好!我早就想去格物院了,听说上一次进去的工匠,在京城把田产都置下了,一个月的岁俸比之前十年的都多!”
此话一出。
事关百姓最关切的暴富传闻,可比之前的试剑大会要吸引人的多。
“岁俸算个什么?去了格物院,那是一步登天,要是做得好被皇长孙看到了,这简直是祖坟里冒了青烟!”
有人垂涎无比,这种一瞬间就能跨越,往日里想都不敢想的阶层,简直令所有人疯狂。
“话说,只有格物院,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富户,亦或者学子、甚至已经是大明官员……”
“只要进去,似乎就再也没有了此前的束缚。全部跃迁到同一个台阶……”
一位学子发出心里感慨。
此话一出,却是连四周的一些商贾,都满脸艳羡。
士农工商。
从古至今都是主流,而当今陛下因为旧元之事,明面上打压商贾,限制商贾的地位乃至穿着。
可另一方面,却又制定出种种扶持商贾的政策。
这种矛盾虽然合理,但对底层商贾而言,一旦被定为商户,就寓意着世世代代,都是贱籍,永远不能翻身。
然而……
自从格物院建立而起后,其内根本不分四民,只要进入其中,就能彻底打破规矩,脱胎换骨。
包括在盐引上,好些商贾也因此进入格物院,虽然还是盐商,但已经蜕变,听说格物院不看户籍!
光是这一点,就激发起了四周百姓的情绪。
有好些人已经开始打听,明天是什么题目。
“这咱们哪能知道?不过到时候去天江楼……只能临阵发挥了。”
有人这么说着。
但还是有商贾不死心,“谁能押对明天的题目,我张福春给他一千贯宝钞!”
话音刚落,吸引更多人朝其看去,甚至准备与其交流。
一千贯,太吓人。
普通人一年劳碌,甚至得不到四五贯宝钞……
然而就在此时。
“四民……四民税收论?”
不知是谁,尖叫的嗓音忽然响起,众人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却听到了更为震撼的声音。
“此次策论版面——《四民税收论》!”
唰!
整个嘈杂混乱的气氛,瞬间就变得寂静下来,连带着去买格物快报的身影,也不禁停滞下来。
很多人似乎没听清楚,看向前方。
但见第一个出来的人,在念完第一版面后,发现很多人没兴趣听,自己直接翻到了第四版面。
只是这一看,就停不下来了。
随着视线继续朝着下方看去,他整个人都感觉,全身似乎有股热流从脚底板直接冲到了天灵感,这种突如其来的热血感觉,让他的整个思绪都晕晕乎乎的。
上一次是盐引,这一次不是众人想的喊冤,而是国朝税收。
“驱使万民之力……官绅一体不纳粮……赋税……富户……”
眼神扫过这些字眼,他都能感觉到,那股巨大的情绪冲击。
而这时。
有人也疾呼道:“上面说的什么……”
很快,其反应过来,热血激昂,整个人的声音何止大了数倍,极为激动的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
一时间,随着声音响起,很多人陷入呆滞中,久久无法回神。
然而,随着他念得越来越多。
慢慢的,他忽然发现,百姓人群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酝酿。
很多人情绪激动,左看看右看看……
终于,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道声音!
“没错!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朝廷驱使我们缴纳税粮,还让我们出力去劳役。这也就罢了,大家生活在大明,有人出生入死去打仗,有人历经生死去剿匪,大家都如此那就公平。”
“可哪有真正的公平,缴纳了税粮还得我们自己去运,路途上耗费的也得咱们自己出资。若是没完成还要受罚,说不定连性命都丢了。”
“还有些狗娘养的,贿赂官府,自己就不用去……甚至还一块来欺压咱们!”
说出这些话的,不是什么学子,而是连字都不认识的匠户甚至是最普通的百姓。
他们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番话,似乎说到了自己的心里。
“这种事情还少见吗?大家都习惯了,说出这些又有什么用?”
然而,也有人抱怨。
只是这句话刚刚出现,似乎吸引众人心神。
“用后三民,供养前一民?杜绝——官绅一体不纳粮!”
唰!
刚才说出话的那些人,纷纷愕然抬头。
却听那道激动的声音,再度响起。
“杜绝官绅一体不纳粮!”
“问题出现了,解决问题的答案,也在这里!”
“不论士绅还是豪族,不论清流还是官宦……都要和我们一样,缴纳税赋!”
然而!
此话一出。
意料之中的喧闹并没有出现,反而变得一片寂静。
无它!
这消息太荒诞了,荒诞到众人都出现了一股做梦般的惊诧。
而其后。
商税和富户,再度被人谈及。
一时间,京城各地,但凡格物书坊之外,气氛越发古怪,大部分都陷入匪夷所思的惊骇之中。
随着时间流逝。
今日份的快报,在短短的数个时辰内,似乎就传的人尽皆知。
没人注意到。
好些人似乎被点醒,第一时间,就从各个地方走出,甚至共同朝着官府的方向而去……
而在这其中。
关于格物院为何会发出《四民税收论》,更是引发很多人猜测。
“格物院发出这些,是朝廷有大动作,要整合税收。新的税收不仅是四民都要缴纳,甚至连带着官员、翰林清流、乃至勋贵……甚至还有藩王、公主府……都要缴纳!”
这消息太吓人,但凡听到的,甚至不敢多言,匆匆离开。
然而,他们走到哪里,都似乎有这种消息。
“这可能是皇长孙的意思,没想到啊,皇长孙竟然才是为民着想,我大明百姓是真有福了!”
听到这句,很多人本能的察觉不对劲。
“吹吧,皇长孙今年满打满算才六岁,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了,那苏闲六岁都能为父上疏了,皇长孙六岁怎么就不能为民求福祉了?当然,八成还是那苏闲在背后定下的,但皇长孙肯定也同意了。既然能将这些乱象说出来,那皇长孙肯定有拨乱反正的意思,你们说是不是?”
各处都有此类传言。
但听到的都非常认可,因为这很可能就是实情。
可是,也有人很敏锐。
“我怎么觉得不对劲,真有人敢在税收一事上多言吗?”
“不过多不多言,已经说出来了!”
“我听说,今天下午,就有人直接前去各大县衙报案,甚至连应天府府衙都被包围。”
“格物快报说的税收情况,别的不知道,但光是富户那一项,好些人拿着快报,诉说自己的冤屈去了。”
此话一出。
好些人才意识到,事情真的不可控了。
……
与此同时。
应天府府衙外。
由于应天府知府,前不久才被关进监狱,而正恰好赶上年关。
正五品的实职官位,是需要朱元璋亲自审批的,所以这知府的位置一直空缺,所有政事由府衙内同知暂且管理。
然而现在。
府衙之外,很多人拿着格物快报,排成一团,喊着自己有冤屈。
此刻……
距离不远处。
刑部尚书沈立本,户部尚书李文泰,以及大理寺少卿赵庭,三人在处理公务时,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立刻赶了出来。
书中捏着手下人买来的格物快报。
与他们相同的官员,不知道有多少,此刻估计全都在暗中,看着京城的动向。
此刻,三人心神颤动。
“乱了!全乱了!谁给他的胆子?这真是皇长孙同意的吗?”
对于他们而言,危险度最高的那句话,便是“后三民供养前一民,官绅一体不纳粮………”
赵庭说完这些,便不自禁道:“这是要干什么?圣上知不知道此事?这是乱我国本!”
“快快启奏圣上!”
而沈立本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预感。
“这格物院真是闯了大祸,有人因此联想到了皇长孙,无论如何,此次必须关停格物院!”
……
而不同于民间,已经陷入大动荡内。
宫中。
依旧是一片平静。
只是这平静很快就被打破,詹事府的成员早就马不停蹄的找到太子朱标,随之带来的,还有很多官员的奏疏。
毕竟,圣上从去年年末,就似乎不理政事,好些奏疏都交给了丞相。
而丞相今日虽然大怒,但此事牵扯格物院,便是牵扯到了皇长孙,他又能做什么?
一来二去。
众臣只能找到朱标,而后者脚步匆匆,强行压下心底的震撼,朝着谨身殿赶来。
然而,朱元璋却没在谨身殿。
一番打听,才知道,父皇这段时间,都在玄武湖,不知怎么的竟然对钓鱼感兴趣。
这几天来,甚至将马皇后,还有朱棣、朱雄英等皇子皇孙,都一起带着。
朱标匆匆赶来的时候。
让他愕然的是,朱元璋也拿着那封格物快报在看。
他心神焦急,快步走过去。
“父皇!”
朱元璋抬起眼睛,旁边的箩筐里,一条鱼都没到。
但此时其手腕用力,挥动钓竿,一条雪白大鲤已经被其牵扯到空中。
“怎么了?”
朱雄英也看到朱标前来,连忙跑来。
朱标却没时间理他,“这快报您也看了?”
然而,朱元璋的表情,却出乎朱标意料。
他轻轻点头,浑然没有京城的动乱,反而平静的吓人。
“嗯,写的不错……”
“从古至今,从前宋旧事,惊醒咱大明,从本质到表象,从总体赋役,到分支——富户!”
“条条框框,条理清晰。”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什么,连忙问道:“不过这些,你不是也知道吗?”
“知道归知道。”朱标当然清楚,“但此事怎么可能宣之于众?应天府府衙传来消息,第一时间,就有许多人拿着快报去喊冤!”
“喊冤?”朱元璋笑了笑,“哪些人?”
朱标一愣,父皇今日是怎么了?
“还能是那些人,当然是这《四民税收论》上,所说的富户……”
朱标语气越发焦急,之前的很多事情,他都参与里面。
自然知道,这《四民税收论》更像是苏闲当日在大本堂的延伸。
但在他们面前说,和传递给百姓可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更不要说,其内言辞越发大胆。
“既然谈到了,那就审问去吧,朝野各司其职就好,咱就不能歇歇?”朱元璋转过头,看着旁边蹲在地上,眨着好奇的眼睛,看着那在桶里蹦跶的鱼,其眼神纯真,时而用手指去逗鱼。
“可应天府衙现在并无主官。”朱标还有些急。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既然没有主官……”
朱元璋转头看向朱标,正色喝道:
“那就把主官找回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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