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万历皇帝在看到王锡爵的回信之前,其实就已经是满腔怒火了。
因为这封由王锡爵专门派自家家丁送往京师给皇帝的‘密信’,居然在万历皇帝查看之前,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可怜的皇帝陛下都还没瞧见王锡爵回信的影子呢,就已经提前收到了言官们弹劾王锡爵的奏疏。
而王锡爵之所以会惨遭百官弹劾,其实也不算冤枉了他。
虽然王锡爵在回信中‘婉拒’了万历皇帝的‘重新出山’邀请。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王锡爵居然在回答万历皇帝提出的‘有无办法应对言官只知弹劾,却不作为’这个问题时,回答了一句:
“待之如鸟犬之音即可。”
这句回答的讽刺意味可以说是十足十了,竟直接将言官们的弹劾,给形容成了‘鸟犬之音’。
这不仅仅是在说言官们的弹劾无用如‘鸟叫’,更是在直讽言官们的弹劾犹如‘狗叫’一般!
又是鸟叫,又是狗叫,这摆明了就是在骂言官们既是鸟人,又是狗东西!
这样直白的形容,饶是朱翊钧看到后都愣了一下,他甚至都要怀疑王锡爵是不是被夺舍了,居然敢这样形容朝中的言官!
要知道,王锡爵自己也是言官出身,这跟骂曾经的自己是狗,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骂也就算了吧,关键是这封回信现在已经被别有用心之人给传得到处都是了!
尤其是六科廊坊与都察院,据闻这些职业喷子们在看到这封信的内容后,气得那是一个火冒三丈,有几人甚至都准备写信去骂王锡爵一顿了!
眼下事情闹成这副样子,王锡爵还没回来就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
哪怕这封信的内容,其实与原信件并不太相同。
可如今事情已经发生,王锡爵与言官们的矛盾也已经被彻底激起,现在即便是深究细查,其实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朱翊钧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不简单,更知道这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王锡爵回来!
“唉……”朱翊钧长长叹了口气,一想到现在内阁只有一个天天挨骂,还半死不活的朱赓死顶着,朱翊钧就感到心烦。
再看看吏部最新推举的入阁名单,朱翊钧光是看第一眼就已经血压升高了!
朱翊钧其实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名字,还是于慎行。
朱翊钧已经记不清,这是吏部第几次推举于慎行入阁了,次数之多,入目之频繁,令他感到耳晕目眩。
“于慎行是救过他们的命嘛!”朱翊钧忍不住大骂道:
“一个个都在推举于慎行!这是存心想把朕给气死嘛!”
皇帝陛下怒了,一旁的张诚被吓了一个激灵,忙是好声安慰道:
“皇爷,别动怒,您若是不喜欢于慎行,直接跳过他就行了,千万别气着龙体啊。”
“跳过?哈……”朱翊钧苦笑一声,目光空洞地注视着龙案上的成堆奏本,意味不明道:
“是啊,跳过他不就行了……反正大明朝是朕的,只要朕不同意,他们就休想让于慎行入阁……”
朱翊钧这般说着,张诚更是恭维道:“皇爷英明。”
皇帝陛下是不是真的英明无人知道,话音却是就此停住了。
朱翊钧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呆呆望着龙案前的奏本堆,似乎在想些什么,更像是在单纯的发呆。
也不知这样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个‘好消息’传来,朱翊钧才真正的回过了神。
“恭喜皇爷,贺喜皇爷,李敬妃有喜了,龙胎已经快满三个月了!”
听到这么个喜事,朱翊钧难得的笑了起来,虽然这已经不是他头一回当爹了,可当爹难免是一件高兴事。
许是当爹的喜悦冲刷了不久之前的烦扰,朱翊钧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内阁眼下的糟糕情况一般,只兴高采烈的表示,要亲自去看一看怀有身孕的李敬妃。
张诚看了一眼龙案上的成堆奏本,再看皇帝陛下那高兴的样子,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扶着皇帝往殿外走去,去看那怀有龙胎的‘新宠’娘娘李敬妃。
……
李敬妃怀孕的消息,以及皇帝陛下都高兴到拖着瘸腿,亲自前去看望李敬妃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郑贵妃宫里。
“什么?李敬妃又怀孕了?”郑梦镜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下一刻更是质疑道:
“这半年多来,皇上才宠信后宫几次?她怎么就又怀孕了?”
内宦崔文升茫然摇头道:“回贵妃娘娘,奴婢也只记得两个多月前,皇上召李敬妃侍寝过一次,或许就是那次怀上的吧?”
“一次就能怀上!?”
这下子,郑梦镜更生气了,近来皇帝陛下对她逐渐疏远,她本就因为此事而烦心了。
可转念一想想,皇帝陛下又不是只疏远她一个人而已,而是连带着一整个后宫都不搭理,如此她便也心里好受了些。
可现在,李敬妃就这么突然怀了孩子,加之李敬妃又是整个后宫里头,除了她以外最得皇帝圣宠的妃子,郑梦镜说不感到威胁都是假的!
“贵妃娘娘,其实您也不用太担心。”崔文升安慰道:
“李敬妃就算再怎么能生,她终究也比不得您与皇上之间的情谊。
她所生的皇子就算再怎么多,全都捆一块儿加起来,也不如福王殿下得皇上宠爱呀。”
“你懂什么!”郑梦镜直接脱口而出道:“男人都是会变的,保不准哪天我们母子就被皇上……”
郑梦镜没有再说下去了,目光也是越发哀愁起来,一想到孩子,她就忍不住叹气。
说起来,至今为止,郑梦镜其实已经为万历皇帝生了三男三女,整整六个孩子了。
然而,能好好存活到现在的,只剩一个儿子朱常洵,和一个最小的四岁的女儿朱轩媁。
郑梦镜知道,她所生的这两个孩子,都是朱翊钧极其宠爱的,其他的皇子皇女们根本无法比之。
可就算皇帝丈夫再怎么宠孩子,郑梦镜也仍是常常感到没有安全感。
毕竟,自她在万历二十年,生下第六个女儿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怀孕过了……
四年了,整整四年时间,她没有怀孕,后宫的其他嫔妃们却是一个接一个的生。
尤其是李敬妃,在这期间不仅生了一个皇六子,如今在这皇帝并不怎么沉迷后宫的‘特殊时刻’,居然还又怀上了。
郑梦镜很不高兴,然而令她感到不高兴的,并不只是皇帝对她的恩宠大不如以前,更是还有太子之位一事!
想当初,皇帝丈夫拉着她的手,对她再三承诺过,以后一定会让她当上皇后,更一定会让他们的儿子朱常洵当太子!
可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后的位子瞧着是没影了,皇太子的地位更是没有一点动摇!
皇太子朱常洛的地位非但没有动摇,反倒是在上一次妖书案的风波过后,愈来愈稳!
郑梦镜已经不指望当什么皇后不皇后的了,死了随便找块地埋了就是,跟不跟皇帝合葬在一起她都无所谓了。
她现在只想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太子,当上将来的大明皇帝,她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了!
可眼下朱常洛的太子之位稳稳当当,就连皇帝都开始移情别恋,郑梦镜只觉得他儿子的太子之位越来越远,而她的皇太后之梦,更是越发缥缈了……
“不行!”郑梦镜突然支棱了起来,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皇太子之位尚且还未到手,皇帝的宠爱就绝对不能丢!
……
朱翊钧又当爹了,中年得子的皇帝陛下一高兴便要赏人,除了赏怀着龙胎的李敬妃以外,他还将所有的皇子皇女们,全都给赏了一通。
身为皇长子兼皇太子的朱常洛,在收到皇帝父亲的赏赐时,整个人都是惊讶的!
朱常洛本来还兴高采烈的以为,皇帝父亲这是在提前几日给自己送生辰礼,结果……
没想到,居然只是皇帝父亲一时兴起的‘顺便’赏赐罢了……
“王安,你说,父皇他还记得我的生辰吗?”朱常洛捧着皇帝父亲命人送来的点心,一时间竟只觉得无从下口。
宦官王安忙是安慰道:“回太子殿下,您的生辰与皇上的生辰就只差六日而已,皇上当然记得啦!而且皇上年年都会命人送来生辰礼给您,您可是皇储啊,皇上心里肯定是有您的!”
朱常洛却是苦笑道:“是啊,我与父皇的生辰只差六日,我是八月十一,父皇是八月十七……可每年送来的那些贺礼……”
朱常洛不想说了,虽然每年他都能收到皇帝父亲派人送来的生辰礼,可他却并不能在生辰之日求见到皇帝父亲。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自从他当上太子以后,除了逢年过节能够在家宴上见到皇帝父亲以外。
唯一一次与皇帝父亲独处,居然还是在上一次妖书案事发时,他去见了张重辉之后的那一次。
其余时间,不论他怎样求见皇帝父亲,对方都表示自己在忙,没空见他。
朱常洛不知道皇帝父亲到底都在忙些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先生们经常弹劾他的皇帝父亲躲懒怠政,沉湎酒色。
“或许父皇真的在忙吧。”
朱常洛如此说道,虽然他的心里早就已经知道了皇帝父亲并不爱他,可他并不想要承认。
哪怕父亲对他的陪伴和关心,都还没有郭正域这个老师对他的陪伴和关心多。
……
万历二十四年,八月初一日。
一连十日过去了,郭正域至今都没有来东宫。
这下,不仅伴读们都松泛了些,就连其他讲师们也轻松了不少。
平日里,东宫讲师们总被郭正域给强压着一头,就连同为东林党人的叶向高也是如此。
没办法,谁让郭正域是太子最喜欢且最信赖的老师呢,瞧那依赖程度,都快比当今皇上当年依赖张居正时更甚了。
郭正域没来,几乎人人都感到了放松,却是有一个人不这么觉得。
这个人,也只能是皇太子朱常洛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离了郭正域缺乏安全感还是如何,这十日里,朱常洛的精神都在恍恍惚惚。
如今的宫殿凉快了许多,空气凉爽了,一到下午便都有些想要昏昏欲睡,朱常洛也不例外。
往日里,朱常洛还能靠炎热的不适感来逼自己不打瞌睡,可在这般凉爽舒适的环境之下,困意终究还是袭来了。
朱常洛困得眼皮都快要合上了,耳边师傅们叨叨讲的臭长内容本就无聊,眼下没了郭正域的督促,他更是听不进去多少。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耳边传来讲师的声音,朱常洛猛地一打激灵,忙是看向了那个新来的师傅,问道:
“方先生怎么了?”
这位方先生,姓方名从哲,是不久前才被调来东宫的讲师。
朱常洛其实并不喜欢方从哲这位有着‘浙江’口音的老师,因为他的郭先生不喜欢方从哲。
哪怕方从哲看起来真的很温和,可朱常洛在郭正域的种种洗脑之下,还是对此人有些意见。
“太子殿下,下官瞧您神色疲倦,您不如先歇息半个时辰,待精神些了再来继续听讲吧?”方从哲笑眯眯地劝着,看起来十分温和。
朱常洛几乎是瞬间就想答应这个建议,然而在这关键时刻,一旁却是传来了咳嗽声。
“咳咳!”
叶向高的咳嗽声似乎带着什么暗示,很显然,他是在警告皇太子什么。
朱常洛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叶向高的意思,这位除郭正域以外他第二喜欢的老师,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提醒他一些什么。
“诸位先生,方才是我懈怠犯困了,学生知错即刻改正,还望先生们莫要见怪。”
朱常洛的认错态度极为端正,如此乖巧懂事的太子,讲师们见了后纷纷欣慰点头。
这些翰林讲师们的心里或许还在想着:“这么听话的太子,要是当了皇帝以后,也能‘一直’这么听话就好了。”
“便是圣人也会犯错,太子殿下知错就改是好事。”叶向高忙是出来说道。
此时的方从哲总算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本意是真想让太子休息一下的,可在这么一来二去之下,反倒搞得像是他在‘挖坑’给太子跳了!
方从哲也是急了,意识到误会大了的同时,他忙是请罪道:“太子殿下,方才是下官思虑不周了,还望殿下责罚!”
朱常洛却是笑着说道:“方先生说笑了,何来责罚呢?倘若不是先生你方才提醒了我,我怕是还要继续犯困呢。”
若不是太子素来老实,年纪又还小,这样一番话落在方从哲的耳朵里,怕是要以为太子在阴阳怪气他呢。
可太子那么老实,怎么可能会阴阳怪气呢?
接下来,便是继续听课了。
经过方才那一下后,朱常洛也精神了不少。同时他也发现,有几个先生的目光时不时便会往他身后飘去。
对此情形,朱常洛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朱常洛早就知道了,这群张口就是圣人道理的先生们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正经,几乎全都喜欢盯着他身后的那个貌美妖精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朱常洛能理解。
可绝大部分男人,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盯着瞧。
朱常洛也不喜欢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觊觎,可扭曲的心理却是让他无端生出了一种怪异的炫耀感。
这是一种别扭的,矛盾的,却又能使他感到无端兴奋的怪异感觉!
看啊,这女人漂亮吧?
可她是我的,而且还是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
你们除了能偷偷盯着她瞧,还能做什么?
……
没有郭正域的一天课业过去了,朱常洛在离去之前,特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微微大声道:
“今日我课上犯困实属愧疚,有芙,你代本宫亲自去送送先生们吧。”
此言一出,别说老头子们的眼睛都亮了,屏风后头的伴读们也都起了精神,纷纷放慢了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
与此同时,张重辉已经收拾好了为数不多的东西,起身就要离开,似乎急着去做什么。
“诶诶,明赫,你急什么啊!”杨春元一把拉住了就要走的张重辉,有些幸灾乐祸地低声说道:
“晚点走,有好戏看啦!”
张重辉一脸不解:“什么好戏?”
杨春元强压激动笑意,道:“让你看看咱们这些平日里一板一眼的先生们,是怎么不要老脸调戏小姑娘的!我跟你说可有意思了,一个个老东西都不知羞臊,那场面简直笑死人了!”
“额……”张重辉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扯开杨春元的手,拒绝道:
“我还有急事,就不凑热闹了。”
眼见张重辉就这么走了,杨春元连热闹都不看了,忙是跟上问道:“什么急事啊这么急?”
“很急!”张重辉没有隐瞒对方,直接便是说道:
“我要去拦太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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