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托了某种洪福。
就像是久病的人没有不奢望有神明降世解救,枯死的树也会盼望有所神迹显露。
白桃不信神明。
她现在几乎无所不能,与神明并肩。她唯一的缺口,就是血脉亲情。
阿兄
她唯盼。
她也能希望自己无所不用其极。
漫天星河如锦,闪烁的星子落到地头,又不依不饶地铺满了白桃的视线。
她坐在秋千架上,郁郁的荡着腿儿,抬头瞧见那冉冉升起的帝王星明火赫赫,所有星子都在它面前黯淡无光。
默默数着旁边的寸厘。
赫然见到孤立于北方的星子正在往这里挪。
那颗北方的星子,旁边还被一颗较为小的子星挤压着。
白桃睁大双眼。
她不懂凡间的星象家,也不知道星象家嘴里的奥秘,只觉满天星斗在瞳孔里旋转,瞬间就能让狐狸眼迷失了方位,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修行的缘故。
她有种冥冥直觉。
那北方的星子与帝王星形隐隐对峙之势。
北方,匈奴的方位。
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虽畜牧而转移,飞骑劫掠,使其中原不堪侵害,匈奴历来对中原虎视眈眈,如今正是天下刚刚廓清,根基尚且稳固,复辟浪潮如湍急暗流之际。
那匈奴趁此想南下立国,也不是不可能。
白桃又回瞧帝王星。
它的光芒,模糊了星子该有的边际,令这黑夜有种逆天的壮阔。
她再紧紧盯着瞧,在帝王星闪缩交接之际,赫然发现其中有颗绯红妖异的星子暗藏其中。
在漫长等待的时间中,白桃坚信自己没有看错。
的确是妖星。
“我吗?”
她指自己歪头,用爪子习惯性的把鬓发往上梳了数,翘着杏眼发懵。
这只是白桃对着铜镜许愿后回来再对着星子乱许一通的小插曲。
她眨眼就抛到爪爪后面,她会些推衍之术没错,但是对于复杂经天的星宿却毫无窥探奥秘的能力。
她太过强大了,缺少对命数的敬畏之心。
披着碧霞云纹斗篷,白桃漫步在咸阳畔外城的街道。
在外城的东北角,这里有许多新修的茅草房子,居住着很多的新秦人,雪地里遭到农具碾压过,显得坑坑洼洼,里面屋子里还有妇人嘎着嗓子揍孩子的吵闹声。
可白桃却一点也不受影响,依旧如履平地的走着。
“恁别跑!”
“谁跑谁孬种!”
三五个小孩子穿着破絮折着梅花枝互相打仗,见到陌生人,吐着鼻涕泡泡凑着眼看,又不知道为什么,互相追赶着跑开了。
白桃走到这株梅花树下。
这个位置,如果按照昨夜帝王星旁边的妖星方位来看。
——赫然是这里没有错。
梅花树旁边围着个篱笆栅栏,里面搭着简易的晾衣杆,上面晾着冻得梆硬的衣裳。
白桃认出来了,这是张大嘴的屋子。
她踩了踩底下的雪,蹲下身来刨开里面的积土,击土松软,上面的青苔早已被搅浑,显然是被人挖开过,刨开一层时,赫然露出一只穿着破布的手臂来。
安静的,不动的。
白桃轻触,那僵硬的手臂开始蔓延出温度来,于是她施展法力将那泥土全部剥开,这行为倒像是个掘尸的盗贼,也不知道这里的村民会不会朝政哥哥那里检举她。
小狐狸抿了抿唇,全部泥土挖开后,就瞧见地里半埋一少年。
沉睡的凡人,骨龄十二岁。
像是冬眠的幼虫,等待着春天的惊醒,白桃觉得自己约莫是刨错了坟,寻思着胡乱打搅别人宁静的冬眠,怕是不太礼貌。
正打算埋回去。
“嗯”
那少年突然伸出冰渣子的手握紧她的手腕。
紧着。
他胸腔的心脏正在慢慢恢复起伏,暖流回溯,满目点点的梅花下,白桃端视着少年的外貌。
满头银发,约莫是少年白头。
他的瞳孔很剔透,瞧着人的时候有一层缥缈的云气,唇畔薄而软,露出的肌肤叫人想到乳白色的马奶酒。
的确是松间明月,世间少年。
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手里收回,白桃拔了根簪子丢给他,起身而走。
少年半趴在坑里,有点犹豫。
他动作微凝,爬起道:“你,能不能带我走?”
白桃奇怪的转身,“你是谁?”
“我”
少年低下头来,他已经爬起身,光着足在梅树下冻得瑟瑟发抖。
她看出来他有所不能说,“这根簪子,没有刻印,你去当铺当了,花销一辈子足矣。”
不说失望是不可能的。
白桃掘坟的时候的颤抖和紧张,她隐隐约约觉得下面埋的是自己的阿兄,那个世上最好最要好的阿兄,她的妖魂在接触那少年的肌肤时感到贴心贴脉的战栗。
她告诉自己。
这就是阿兄。
可惜不是,她的阿兄依旧远在天涯。
肆虐的冷风吹刮着斗篷,白桃觉得冷了起来,耷拉着耳朵往回走去。
少年在她背后道,“我从齐国临淄出发,走了两年,才到这里.我,我不识路,我被山匪砍碎过,幸好我的脑袋掉进井里.长好了我就自己爬出来,我被狼啃食过一条腿,我在山洞里忍痛挨饿的找虫子,我翻了无数的丛山峻岭,我被村民囚禁起来当人畜,我.我我逃了出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我.我终于找到了你。”
白桃回头。
少年在忍不住发抖,有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和茫然,“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走,就是告诉自己,找到你。”
她狐疑道:“你这么疯,你家里人不管管你吗?”
“我没有家人,他们巴不得我死,他们就自己先死了。”
少年很是悲伤,梅花黏在他脸颊,随着泪水滴答落了下来,被风揉成了不同形状。
白桃很少见到男子哭泣,因为秦国律法规定,男儿哭,犯法。且他年岁和自己的小崽子差不多。
她头疼得紧,不知道怎么哄。
便将自己斗篷解下披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别哭了,再哭你得进牢房了。”
<div class="contentadv"> 他隐隐打了个哭嗝。
白桃手触摸到他满头银丝时,那种熟悉到骨血的感觉又侵蚀而来。
她鬼使神差问:“你这白发,是打小的吗?”
“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全白了,我只记得找到你,我就逃了出来。”
*
“本相身居高位,难免抽身乏力,你们保留其底蕴,去芜存菁,对文字进行的改革,陛下实在是赞赏有加,这次封赏,是你们应得的,利于天下文明的传承,你们个个都是有功之臣,好,好好啊。”
李斯仪仗阔摆进万象阁。
念着诏书大型封赏这群博士之后,又被博士们簇拥着步入间间阁室内,和着书香加以奉承。
“这都是丞相领教有方,要不是丞相集结我等在这日夜宵衣旰食,后又劳苦监察,没有丞相远超仓颉的智慧,难能有如今秦篆的问世。”
“论有功,实在是丞相头一份,丞相日理万机,高才深略,还能抽空莅临万象阁指导我等,实在是我等三生都求不来的莫大的荣幸。”
“丞相的文字,流淌如巍峨高山,令我等望其项背。”
轮流捧着脚奉承间,那李斯被博士们抬着走远了。
阁内一农学子耻笑道:“呸,放个屁都能说香的,尿的骚了都能尝甜的,拍马屁迎来的风光又能能耐几时?”
说完。
突然想起这里还有个丞相的亲传弟子在这。
他连忙紧闭嘴巴,坐起翻起了农学要策。
阁内嘀嘀咕咕的声音,随着这位农学子的噤声,渐渐消声了下去,独有竹简的噼啪声和挪动案牍的动静。
萧何捧着泛黄的古籍走来,他俊挺的眉目间隐有一层浅浅的折痕,翻过一页时,这里的学子们立马坐直身体。
他翻书时的指尖修直,指尖有莹润和光泽感。
真正按照赏赐。
该是这位李斯亲传弟子,萧博士得论头功。
毕竟修理秦篆,得对各国文字不仅有超凡的记忆力,还要有极其精细的统筹能力,才能得以在汪洋恣肆的乱形文字里剥丝抽茧。
这位萧郎的表现出色至极。
可这名单封了几个官职,却连这位萧博士名字的影儿都没有,料想是被遭受上头的打压,十有八九就是和丞相有了不和。
可无论有没有遭受打压,萧博士依旧是他们开罪不起的大人物,毕竟谁能随随便便从枕头底下掏出几个大金饼出来?
再看他穿的。
不知道由什么材质织出来的白色大袍,阳光一照,悦动流淌的耀目,为何同样都是这款式的袍子,他穿起来就显出无以伦比的笔挺修身。
因为衣襟袖口和下摆那里是由金丝暗暗挑压的。
酸啊。
这群寒苦出身,跋涉千里的学子们酸得牙根子都要磨掉了。
能和他们这群穷酸一起在万象阁里,每日给他们授课,真是想想委屈了萧大富贵了。
萧大富贵还在微蹙着眉头翻古籍,对他们的打量腹诽视之不见,实际他也同样对于那些陛下的赏赐和青云直上的荣耀视而不见。
萧何知道李斯不喜欢自己。
“博学多闻,博古通今,博贯六艺之士者”是为博士。
李斯为何遴选那群博士上去?
因为李斯知道他们的酸腐,他们的自持身份而又中庸无能,他们端上饭碗也能骂娘,放下饭碗更能掀锅。
他们爬不上去,他们成为不了对手。
李斯知道谁会是真正的对手。
萧何眸底幽幽,慢慢将古拙沧桑的古籍合上。
从底层拼杀的他国学子,荣登了高位,他也能看穿任何一个人,也会龇牙咧嘴对待任何一个待长成的猛兽。
萧何挑出个无所谓的淡笑。
迈过学子们的朗读和吟诵,手上捧的这本古籍上的符字他并不认识,苦苦研究了两个月,翻越了无数的字卷,都无从比照。
是该放弃了。
他的恒心只会放在有结果的事上。
只是塞回时,那种无法弥补的缺憾。
求学,求真,求知。
的缺憾。
萧何的心和他的行为在较量,导致他紧紧握着塞进的书籍边缘,站着半天没动静。
这种古怪的行为也吸引了古怪的人,有一拿着抹布的小姑娘鬼鬼祟祟的从他后面探头,“这位.博士你好?”
“.”
萧和双目低垂,瞧着五尺姑娘。
她左右探头,又低声的问他,“我可以朝你打探个人吗吗?”
怕也是知道自己不能进内阁,她紧张兮兮的连忙道,“拜托,这个人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找不到这个我会吃不下饼睡不着觉的,就像是吃了根大骨头,吸不到骨髓,我会终身遗憾一辈子的.”
兴许觉得她太吵了,萧何道:“你觉得我会认识?”
“你肯定认识,她年龄不大,也就比我大个两三岁的样子,很漂亮,漂亮得跟个仙女一样。”
她道,“她就在你们万象阁里,她读过你们八成的书,只是我在这里干了几个月的婢女,一直都没有看到过她,找外面的弟子说了她名字,别人都跑开了还叫我别再问了,不得已我才偷跑进来找人问的。”
读过这里八成的古籍?
就连鹤发鸡皮的老人都不能,因为这里的古籍杂乱无章,且很多古文字无法进行翻译。
就连萧何自己也才三成不到,他淡淡的问:“名字。”
“白桃。”
萧何将书籍塞进里面,严严实实,“不认识。”
“你肯定认识,你要是真的不认识,你会想一下下,你得有个反应啊,哪会别人问认识不认识,想也不想就说不认识的。”
方小雪拧着抹布反驳,瞧见他手指拿开的书,“这不是山海经吗?”
“什么?”
“山海经啊,我族里供奉的,太穷了就给卖了,没想能在这里看到,看来真是有缘千里都相见呐。”
方小雪带着怅然的摸着斑驳的书皮,“现在真是难啊,连书都艰难。”
“.你识得上面的文字?”
“那当然,这可是我族里的符字,虽然我对现在的秦篆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如果秦篆能够换成我们族里的文字就好了,我也能成为陛下最看重的法家。”
她笃定的点了点头,“我就是上次去看秦篆,想找个人看镜子上的铭文,祖传的,我一个都不认识,就因此认识的白桃姐姐,她连那些狗啃字都认识,她说她在天象阁,她说她通晓八成古籍,她指点我门路,说法家最赚钱,可惜,唉,我烂泥扶不上墙,看这里包吃包住就来做婢女咯,顺便能见她一面。”
萧何跪坐在那里磨墨:“你找她做什么?”
方小雪道:“俗话说,出门靠亲戚,我觉得她很像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在咸阳城混不下去了,我就来投奔她来了。”
萧何看穿了她的谎言。
她绞尽脑汁道:“是因为我觉得她读书多,作为一个女子,怎生这么滴有学问。我想朝她多多学习,我想争取自己能够成为像她一样的大!才!女!”
男人很不耐烦,扭头朝着门口。
方小雪看清楚他的意图,连忙双手撑在书案上,她知道自己这样屁股撅起的姿态很不雅观,但也顾不得了,“等等等等,我实话实说,实话实说。”
方小雪注视着这个男人通达睿智的眼底,一字一句道:“她是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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