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天奎是个莽夫,他父兄却不是傻瓜。周父不过是忿恨,骂上几句出出气罢了,究竟是不敢怎样年家人的;周家长子周天翼性子原就颇为沉稳,又因着接手家中祖业,要为阖家生计操劳,少不得要先从这养家角度上看待妹子这事,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囫囵收拾了年谊,惹麻烦上身。这年家不止是官府中人,京中商界里亦有一席之地,得罪了年家,别说官家许不许的,就是以后在生意场上遇到,也定是没个好结果的。
他瞧着周天奎骂了一阵子,气有些消,便四平八稳的开口道:“老二不要鲁莽,此事要慎重,慎重,要从长计议……”
周天奎是骂累了,歇一会儿,听他这话,火又上来,怒道:“老大你日日里讲慎重,可就是这般才被人欺负的!凭年家怎样,抬得过个理去?你TMD就是窝囊怕事,我不管,反正我总要揍那年老七一顿方出得这口恶气!”
周天翼瞧着这最喜欢挥老拳的兄弟就头疼,一甩袖子不再搭理。周天奎却来劲儿了,扯着脖子和哥哥喊来喊去,只骂他窝囊。
一旁周洪氏见丈夫得罪大哥,急得不行。本来这样的家里议事轮不到儿媳妇参与的,但因着大姑奶奶唐周氏在场,她和周天翼媳妇周黄氏算是作陪。她偷眼瞧嫂子周黄氏脸上不动声色,眼里已经带了厌恶。心里又急又怕,现下大哥大嫂当家,那冤家有爹娘宠着不把大哥当回事,大哥亦奈何不了他,回头得小鞋穿地便只能是她这当媳妇的。
冤家啊冤家。周洪氏心里暗骂,泪珠儿在眼圈里打转转,急切的望向大姑姐,满眼的祈求。盼着她能出面解围。
从小到大周天翼犯浑多少次了,唐周氏都懒得管他,现在自家还在为那三百两饥荒发愁,瞧见了二弟妹的表情便也装作没瞧见。但越后来越听见兄弟说话不靠谱,又是打砸年家,又是敲年谊闷棍的,她不由怒了,一拍桌子,喝道:“老二。你别犯浑!揍人轻巧,你当是白揍的?!回头揍个好歹的,得赔多少银子?!”
这话最是感慨,她那哪里只是三百两地饥荒。还得赔人家伙计汤药钱!
周天奎从小不怕大哥,反怕这大姐。因着小时候一块儿玩,若有打架,大哥向来打不过他,还常是被他打哭;可这大姐比男人还猛。挨打了也不哭闹。每每更猛烈的还击。连踢带踹、连挠带拧,他便很快就挂花败下阵来,数次挑衅也始终不是对手。最终彻底臣服了,再不敢在大姐面前乍刺儿。长大后,大姐待他也实是不错,银子没少帮衬他,媳妇也是大姐给张罗的,他就越发服服帖帖。唐周氏便成了周家唯一能降服住周天奎的人。
这会儿大姐拍了桌子,周天奎立刻老实了,心里不服,嘴上也不敢说了。
唐周氏啐了兄弟一口,转而向周天翼道:“那大哥的意思是……?”
周天翼心里哼哼,他能有什么意思?妹子嫁出去了就是年家的人了,论理生老病死都是夫家人管,这出了事,娘家人替出头,行,可问题是这年家咱惹得起吗?
他望了望吹胡子瞪眼睛的父亲、不停哭泣的母亲,又瞧了一眼因气恼满脸涨得通红的兄弟、面如寒霜目露精光地大妹妹,那惹不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最终只叹了口气,喃喃道:“从长计议吧,从长计议……”
他想得到的,唐周氏也想得到,她又是有债在身上的,若闹一闹,能把饥荒闹没了还成;现在娘家还不知道她欠了年家饥荒这事,若是闹将开来,年家扯出周成仁打人地事来,被知道了妹夫上门来吵是自家给小妹惹的麻烦,怕是娘家也不容她,这还饥荒更没个指望了。
无债一身轻,若是她这会儿没什么事儿在身上,早就找年家撕掳给妹子出气去了,哪里会这样苦闷。她越发恨起自家那冤家来。
一时间无人应话,谁都没个主意。
周家的家庭会议最终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只得在周母的哭泣声中宣告散会。
唐周氏并没急着回自己家,而是跑去了大哥书房,等他交代了管家些事,打发人都下去了,她才开口提及借钱:“……家里铺子最近周转吃力,想问大哥借四百两银子,正月里货都卖了,得了利头一个过来还大哥。”
周天翼叹气道:“大妹妹,我这边的境况和你那边实是一样地,到年底都是囤货地,自家周转也是吃力,哪里有这些银子出来?”
唐周氏忙道:“便是没有四百两,三百两也成,不然,暂借我二百两吧……这原是能和爹娘借地,可二妹妹这事让爹娘这般伤怀,我哪里还敢再给爹娘添堵?大哥也是不忍爹娘劳心的,且先借我些个,周转一二……”
周天翼心里冷笑,妹子也是没少淘澄爹娘的银子,这会知道拿不出来了又说这个。他却面露难色,道:“大妹妹还是说地外道话,但凡我这做大哥有的,哪里会亏了弟妹?确是现下拿不出这么多。妹妹若真个难的,你嫂子那边还收着备年下要走礼的五十两,你先拿去,多暂宽裕了多暂还来,我这边想法子挤出来礼钱来也就是了。再多真是难为大哥了。”
唐周氏费尽口舌,周天翼也始终不松口,只肯借这五十两。唐周氏没法子,只得应了,有总比没有强,跟着周天翼往后院周黄氏这边取了银子,辞了两人去了。
周黄氏打开钱匣子又点了一遍银子。向周天翼道:“除去前儿你拿出去地散银子,再加上大妹妹借去这五十两,手边的零散银子还得七百四十六两,今儿的帐还没盘,官中银子怕也不到一千之数了,铺子里得了利先挪回家里来些吧,省得年下紧。”她顿了顿,又道:“大妹妹怎的就借了五十两?五十两够什么用的?好不了还得回来。我看还得备着一二百两她再来借的……”
周天翼冷笑道:“就借五十两?她张口四百两!我推说没有,只借她五十两罢了。”
周黄氏平素和这大姑姐相处还是不错的,颇喜她那能张罗事的爽利性子,闻言扫了一眼匣子里地七百来两银子,不由皱了眉。
周天翼瞧了,又辩道:“你莫心慈,咱不是没钱,不是不心疼这妹子,可你也知唐二那混蛋赌呢!这跑不了就是他的赌债!唐家兄弟也不少。也不是没家底,怎的不去那边借,偏要让妹子回娘家借来?!欺的就是你心慈!这会儿借多少都得给败光了,谁有银子填他这没底的窟窿去?妹子若说缺吃少穿。回来我自拿给她,可要银子,一个子儿也没有!”
周黄氏点了点头,大妹夫自打染上这赌,便没个谱了。里外亲戚都劝过。可哪里劝得住呢。她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了大妹妹这刚强的人……”
城北榔头巷-唐家
那个刚强的唐周氏这会儿也刚强不起来了,俯在桌上,呆呆盯着眼前两个二十五两的元宝。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先兑些货出去。唐家人她素来不指望,未成想娘家也没能借来银子,妹妹那边如今也不可能了,再想那些亲戚朋友,谁也不是能拿这笔钱出来的样子,零碎着借钱她着实不耐烦,只得算计起自己铺子里那点货来。兑就兑吧,赔些也成,多少能收拢回些银子吧……
她正在肉疼中,忽然见丈夫唐成仁气呼呼地进了门,满身的酒气离多远都能闻到。唐周氏不由恼了,骂道:“挨千刀的,你死哪里去了?天都要塌下来了,你还只顾着自己快活!”
唐成仁一边儿喊小丫鬟沏茶来,一边儿回口道:“我快活个P!我去寻侯二这兔崽子去了,若不是他们趁我酒醉动了手脚,三百两银子哪里能输的那么痛快!”
唐周氏骂道:“你还有脸提这个!便是他们耍你,你还能寻回来不成?!若你真个只是寻他去了,身上这酒味怎么来地?!”
唐成仁恼道:“别提了,我遇着年老七那混蛋,因想着跟他商量商量那银子的事,便请他去吃酒,好么,白搭了酒钱,倒惹了一肚子气!”他说罢,忽然一拍脑袋,道:“你今儿去看二妹妹了?她怎么着了?怎的年老七说什么恶疾要休妻?!”
唐周氏听了“休妻”二字,瞪圆了眼睛,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嗷”的一嗓子,抬手把桌子掀了。唬了唐成仁一跳,慌忙过去拦腰抱住媳妇,哄道:“彤娘莫气,彤娘莫急,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唐周氏气极,挥拳跺脚破口大骂,唐成仁连哄带劝,死命按着她不叫她砸东西,半天她才稳下神来,身子犹在打颤,咬牙切齿道:“年、老、七这个王8蛋……欺辱完我妹子还想休她?老娘绝饶不了他!……瞧着,回头就叫老二揍他个臭死!”
唐成仁忙跟风道:“是极!是极!回头我也要好好揍他一顿出气!”
想到年谊不仁,唐成仁也是一肚子气,当年年谊没管着年家铺子时,不过一浪荡少年,手头那点月钱银子远不够狐朋狗友买酒喝的,常往他这做姐夫地这里打秋风。早年间他有银子,又是个满撒手地性子,帮衬了这妹夫多少?现下日子艰难了,年谊又得意了,不说收回来那些给地,回报他些个也是应该的吧?
谁知今日一和年谊提缓免这三百两银子,年谊就黑了脸,毫不念往日交情,银子要尽早赔回来不说,还得贴补伙计们的汤药钱。
他提及就算不提往年。现下好歹是连襟,看在周家姐妹情分上,也当通融一二,年谊却冷笑道:“令妹如今是身染恶疾,可是犯了七出,所差不过一份休书。唐二哥这样地亲戚小弟再不敢认。您还是趁着我五哥没追究前赶紧把银子还来吧,不然大家都没体面。”说罢拂袖而去。
唐成仁气得自己又灌了一壶酒,可气恼也没用。年五爷也有些诨号在外头的,他晓得这事利害。这才无可奈何的归家跟妻子商量此事。
屋里这边闹翻了天,小丫鬟小心翼翼的站到了门口,她本是不敢打断里面两位主子掐架的,可捏了捏手里刚刚收来的一小块银子,她又有了勇气,硬着头皮禀报道:“回爷和奶奶话,外面有个大娘说有事寻奶奶。”
屋里嘶吼咒骂的两人停了下来,唐周氏不知哪里来的客人。忙推开丈夫,自己整了整衣裳头发,一扭身出去了。小丫鬟刚要跟出去,被唐成仁喊住。过去收拾了被推翻地桌子和满地茶壶茶盏碎瓷片。
唐成仁从地上捡起那两个二十五两的元宝,搁手里掂了掂,寻思了下,顺手揣到怀里,见小丫鬟把桌子整理妥当了。往桌边一坐。吩咐她端浓茶上来。一盏茶还没凉下去。唐周氏已从外面回来了,怀里抱了个包袱。坐在桌边,端起茶来一饮而尽。稳了稳心神,打发了小丫鬟下去并关了门,这才把包袱摊在桌上,层层打开。
唐成仁喝了盏茶倒有些上头,乜斜着醉眼,问道:“什么物什,这般金贵,瞧你这样小心的……”话没说完,眼睛就由狭长一条变得溜圆,醉意全消。
那是一个扁平的木匣子,外观毫不起眼,摊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元宝。
白花花五百两雪花纹银。
唐成仁不是没见过钱,可眼下正是缺钱,就如久旱逢甘霖,这眼里便开始放光,舌头也有些大了,道:“这是哪里来的……什么意思……?”
唐周氏附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又道:“这事不小,我虽是恨,却不敢做主,没给死话的。那家倒大方,先就给这么多,叫先还了债好说话,又许事成再给这些……”
唐成仁摸着银子,脑子里转啊转,好一番权衡,悄悄拿袖子拢住两个元宝,问道:“那家又为的什么?有什么好处?”
唐周氏坐下来,摇头道:“许是有好处的,没好处谁做这样的事?我也是不知道那家为地什么。心里也是怕……不过断没有人为这样的事舍得这些银子的。”唐成仁袖子里的三个指头已经掐住了个元宝,涎着脸向妻子笑道:“说地也是,谁也不是冤大头,我看没什么。这么着,你若不敢,咱也先不给回话,只拖着他,等我拿了银子翻些钱出来,再退了他这五百两也就是了……”
唐周氏忙扑到匣子上,护住银子道:“你这混蛋又要去赌?!若非你赌钱,哪里会惹出这许多麻烦了?你几时赢过那许多?给你你也都输进去了!”
唐成仁已是袖走了两个元宝的,加上怀里那两个,足一百两银子,够赌好一阵子的了。他这心里便痒痒起来,当下笑道:“娘子说怎样就怎样,为夫皆听娘子的,先暂借些翻点儿出来好给娘子买花粉……”说话间脚步已经往外移动,就在唐周氏的咒骂声中溜出门寻赌坊花差花差去了。
唐周氏这会儿却是没闲心管他,狠狠地骂了两句,一遍又一遍点起银子,想着方才那妇人与她说地,心里踌躇不决。
最终,她下了决心,点出十三个元宝单独包好,准备还债地,其余压箱底收了起来,那些银子也足够过年的。
至始至终,她都觉得自己是最疼妹子的那一个,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这事里扮演了个怎样地角色。在她心里,不仁义的,是妹子,是年家,她却是那以德报怨的。
抓着包袱,唐周氏兀自发狠,暗下毒誓,“妹子,你瞧着,姐可不容旁人欺负你,定要给你报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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