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寅时。
亮更钟响。
九门齐开。
天还是黑漆漆的,三辆破旧的大骡车急急驶出了京城朝阳门,在郊外官道上飞奔,向通州张家湾漕河码头驶去。
大年初一的拂晓寒风从骡车车厢的裂缝中刮了进来。齐理呆呆坐在破木厢里,她昨天傍晚醒来时,从一个二十多岁已经工作两年的桥梁水坝工程监理员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而且,还是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的有癫症的小女孩。
甩鞭声和人牙子的叱喝声连连响起,因为赶得太急,破车厢摇动得极是厉害,把车厢里的人甩得左摇右晃。齐理扫了一眼车厢里照旧睡得沉酣的十来个孩子。孩子们和她一样,都穿着破旧的粗棉衣裤和烂布鞋,隐隐约约看得见几个男孩脑后短短小小的辫子。齐理身上又是一阵哆嗦。她虽是工科出身,毕业后专泡在工地上,文史知识全不感兴趣,早抛到了脑后,也能一睁眼就看出现在是什么朝代。
齐理重重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她用过各种方法想让自己从恶梦里醒来,最后以痛得大哭而告终,她已经认命了。
“现在是康熙三十七年啊……”齐理喃喃自语,打听到年头对她实在没有任何意义。转生到这年代是年轻气盛的后果。当她发现工程事故是承包商偷工减料引起后,若是能沉住气,不让人察觉地报告给总监理师,便不会如此轻易被丧心病狂的承包商害死吧?齐理伸手抹了一把脸,长着茧子的粗糙小手带去了面上大半的泪水。好在有哥哥嫂子在,爸爸妈妈听到这个消息,能撑过去吧?
嗵地一声,骡车似是从一个坑洞上驶过,将齐粟娘震得翻倒,也将她的思念伤感打断。她看着车厢里依旧熟睡着的孩子们,重新坐起。昨天晚上好像是大年三十,人牙子去隆福寺庙会看灯,凌晨方回,只留了一个帮闲看守,这些孩子也在院子里玩了半宿。
“粟娘,想爹娘了?”躺在齐理身边一个男孩不知是听到了动静,还是被震动晃醒,坐了起来,悄声问道。
齐理一惊,连忙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含糊道:“有……有一些想,小崔哥,你不睡了?”昨天傍晚她醒来时,孩子们都在外头院子里玩耍,只有这个男孩在照料癫症发作的“粟娘”,别的孩童都叫他小崔哥。
刮进车厢里的寒风越发大了,破车门被吹得吱吱作响。“我在家里,这时节已经起来了。”小崔哥十四五岁的模样,比现在的齐理大了不少。他摸索着抱住了齐理,让她靠在怀中取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可好些了?昨儿晚上你癫症发作醒来后,又折腾了半宿,又是叫又是哭,我还以为你癫症又要发作了。好在人牙子和大伙儿都在外头,只有我凑巧在屋里。粟娘,这毛病不能让大伙儿知道,更不能让人牙子知道,否则你进不了大宅门做奴仆,不知会被卖到什么腌脏地方去。可记得了?”
齐理靠在小崔哥怀里,听着他切切的叮嘱,感觉到烂棉衣上传来的阵阵暖气,想着昨天晚上他毫不厌烦的安慰照料,原本绝望孤单的心慢慢安稳下来。她看了看四周还在熟睡的孩童,抬起头轻声道:“我记住了。小崔哥,我患的癫症,隔多少时间病发一次?”
小崔看了她一眼,“原来你在家没有发作过?我四妹出娘胎就有这个毛病,她几月发作一回,只是她身子不及你壮,不如你好得快。”
齐理听得这癫病“几月发作一回”,心里沉甸甸的,小崔似是觉察出她的不安沮丧,柔声逗她说话,“对了,咱们虽都是永定河水灾被卖的,你平日里少言少语,不和大伙儿亲近,大伙儿只知道你叫粟娘,你姓什么?家在永定河边哪个县?我是直隶沧州人。”
齐理沉默半晌,把头埋在小崔怀里,含糊道:“我姓齐……”
小崔轻轻笑道:“姓齐?齐粟娘?”
“……是,我叫齐粟娘……”当初的齐理,现在的齐粟娘把眼泪在小崔的衣襟上擦去,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只听得外头又是一阵鞭响,人牙子的叱喝声传来,“快!快走!”
车厢摇晃得快要散架了似的,小崔搂紧了齐粟娘,皱了皱眉头,疑惑自语道,“怎的这般着急?”车厢里的孩子们终于被晃得再睡不成,一个接一个坐了起来。
这些孩子小的不过是六七岁,大的不过就是十三四,都以小崔为首,和他说话,听他安排。小崔一时顾不上齐粟娘。齐粟娘见得孩子们都醒了,也不再开口。她来这世上,见着的只有人牙子、帮闲和孩子们。他们说话时遣词用句、行事时进退礼数,与她前世里全不一样,她稍不留意就会露了破绽。小崔虽是甚有见识,但心疼她有病,把她当自己的四妹一样照料,多半不会怀疑她,她也只敢说上几个字,更不敢去和别的孩子亲近,只能躲在小崔身边装呆愣,看着他和孩子们说话,暗暗模仿。
清晨的阳光一线接一线地漏了进来,照在了齐粟娘的脸上。齐粟娘侧目从车厢里的裂缝里看去,初升的太阳散发着金红色的耀眼光芒,康熙三十七年的大年初一开始了。
蓦然间,官道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似是有不少马匹从后面赶上了来。小崔与齐粟娘同时一怔,便听得赶车的帮闲惶怕的叫声,“当家的,怕是昨儿晚上的事发了,咱们把那宝贝还回去——”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马蹄声轰然渐近,后头的人已是策马赶上了最后一辆骡车,竟有百骑之多,不一会儿就把三辆骡车团团围住,赶下了官道,停在了道边稀疏的白杨林里。
齐粟娘满心惊异,马上的人个个穿着油光水滑的皮袄子,戴着皮帽子,显是出身不凡,有七八十人还挎着腰刀,皮袄子下的箭袖青袍看着分明是官服。
“是京城里的满旗大贵人。人牙子惹祸了。”小崔从车厢裂缝边转过头来,脸上有掩不住的震惊与不安,急急道:“大伙儿千万别出声,别哭,别招了贵人们的厌——”他的话还只说到一半,便听得一阵咒骂踢打之声,人牙子和两个帮闲被挎刀侍卫从车驾上拖下来痛打,凄厉的惨叫声接连响起,“大爷,小的再不敢了——”车厢里的孩子们个个惊得脸色苍白,两个最小的已是哭了出来。
小崔一把抱住那两个孩子,“不能哭,不能出声,安安分分的,才能保住命。”
钢刀从刀鞘中拨出的声音蓦然响起,齐粟娘全身僵硬,牙齿打战,不过是正中那位满旗大贵人的一个手势,人牙子和两个帮闲哼都没哼一声,便丢了性命,咽喉上的伤口泊泊地流出鲜血,淌了一地。
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血腥味,车厢上的破木门吱呀一声被扯了开来。齐粟娘连吞了两口吐沫,强忍着恐惧,被小崔紧紧牵着,从车厢上走了下去。孩子们被十几个没挎刀的随从驱赶着,跪在白杨林中积雪未消的冻地上。十步外,人牙子和帮闲的尸体被白杨树的阴影掩盖着,黑红黑红一片。
“主子,找着了!”尖细阴柔的嗓声响起,一个白净无须的体面随从,利索地在死人怀中翻了一会,满脸喜色取出一个物件,转身走到一众侍卫簇拥着的高头骏马前打了个千儿,腰间的织锦荷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他捧着那物什笑道:“八爷,果然是这不长眼的人牙子顺了小格格脖子上的金锁片。”
或是因着没有树枝阴影的遮挡,满旗大贵人八爷身后的太阳光芒万丈,照着他一身织绵华服,腰间玉带莹光流动,脸却看不清,他手中的金锁片被阳光晃得闪亮亮,刺疼了齐粟娘微微抬起的眼。
“罢了,因是……昨夜方赏下来的,今儿必要上身,倒叫我年初一的出京追了几十里。”清亮的声音乍然响起,柔和的语调中带着森冷的贵气。原本就因恐惧而屏住呼吸的孩子们立时将气息压得更轻。齐粟娘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那随从陪笑道:“也是小格格生得贵气,……方才赏下这宝贝,主子,初一里头还有赐宴,时辰不早了,您看……”
八爷似是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回去了,李全儿,余下的事你料理了罢。”说罢,马蹄声起,近百骑快马从树林边疾驰上官道,在轰然声中向北而去。
李全儿目送八爷向京城而归,待得蹄声远去,再也见不到影儿,方转过身来扫了一圈地上的三十来个男女孩童,击了击掌,笑道:“小的们,替这些娃儿们寻条活路罢,也是主子打赏我们辛苦了一夜。”
侍立在两边的十来个随从齐齐尖声大笑,声音俱是阴柔,有那得脸的要拍李全儿的马屁,趋前踢了一脚死人,腆脸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狗手伸到小格格脖子上,以为连夜出城就能逃得出咱们李公公的眼睛?”齐粟娘听得“公公”两字,恍然大悟,原来都是改装的太监。小崔的手越发抓得紧了,齐粟娘随着他将头贴在了地上。
众人纷纷奉承,都赞李全儿在北京城脸面大,耳目广。李全儿不过听了几句,反是板了脸道:“我是知道你们的,昨儿带着小格格逛灯会的那几个奴才都被杖毙,连我也被福晋训得没脸,再不下心办事,我也护不了你们。”太监们个个陪着笑脸,李全儿不再多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孩童们,对起先说话的小太监道:“这事儿自不能叫人知道,便是主子爷没闲理这事,揭开了却是饶不了的。你且去城东把焦七唤过来,也省了我们的事。”
“公公,何不叫城西的刘独眼?他可是个爽快人,出价比焦七高了足足四成。”此话一出,立时便有四五个太监随声附和。
李全儿啐了一口,两马鞭不轻不重地抽在那小太监的身上,笑骂道:“亏你小子也是爷爷我带出来,眼皮子怎的这般浅?刘独眼专做各处私窠子里的买卖,不知坏了多少人命,赚得是绝户钱!焦七是京城官牙里难得的稳妥人,看这些娃儿模样多是上年永定河水灾被卖的,为奴为仆也是一条活路,咱们就当做善事,为主子爷积德!便是将来如何,也说得过去。”
众人更是马屁如潮,不需李全儿多说,几个太监将地上的尸体拖到了白杨树林深处掩埋,其余的人将孩童们赶上了三辆破旧大骡车。
小崔听得李全儿的话,松了口气,摸了摸齐粟娘的头。骡车上的挤坐的十来个孩子哭了起来,“小崔哥,俺们……俺们会被卖到哪里去……”
小崔哥一面招呼着孩子们靠在一起取暖,一边安慰道:“大伙儿都别多想,当初爹娘卖了我们,也是为了让我们有口饭吃,又能让弟妹们活命。虽是照旧要被卖出去,只要不被送去那些腌脏地,哪里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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