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三月壬申(20)。
朝散大夫段缝正式以管勾江宁崇僖观致仕。
此君,属于是大宋官场上的一个悲剧!
早在五年前,段缝就已经在请求致仕了。
希望能拿到些俸禄,好养活家小。
然而,朝廷坚决不允!
于是,这位早在庆历年间的进士,昔日政绩昭著的官员,只能从六十九岁待机至今。
因为没有差遣,所以只能拿本官和勋官的俸禄。
而且只能拿半俸,还要折色。
却需养活一大家子,给孙女们、曾孙女们攒嫁妆。
而他又是个清官,仕宦数十年,没什么积蓄,日子可以说过的相当贫苦(以他的地位来说!)
而段缝之所以落到这个田地。
主要原因,就在于他先后得罪了两个不该得罪的人。
第一个不该得罪的,是年轻时候的王安石。
倒不是他得罪了王安石本人——王安石早年还是很大度的,远不是后来那个拗相公。
关键,他得罪了王安石的知己好友、如同兄弟一般的曾巩!
在现代,有人戏称清朝雍正皇帝的弟弟胤祥是常务副皇帝。
得罪了雍正,可能还有活路。
但开罪了胤祥,就算胤祥大度,雍正也一定会将之大卸八块。
而曾巩就是王安石的胤祥。
很不幸,皇佑年间,段缝曾极力贬低曾巩。
搞得王安石暴跳如雷,直接写了一篇《答段缝书》,指名道姓的开骂。
从名字就能看出,王安石的火气到底有多大了——答段缝书,而非【答段君书】。
这已经是不讲士大夫体面了!
内容更是劲爆无比,其中更是有着毫不客气的威胁之语——足下姑自重,毋轻议巩!
别给脸不要脸!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非议我曾三叔,我抽你丫大嘴巴子!
曾巩和王安石之间的羁绊,多到你想象不到。
他们是亲戚——王安石的妻子吴氏的祖母,是曾巩的姑姑。
所以王安石论辈分是曾巩的外甥女婿。
同时,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的发妻,是曾巩的妹妹。
所以,他们还是亲家。
他们也是世交——王安石之父王益与曾巩之父曾易占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们更是同学、知己—当初向欧阳修推荐王安石的就是曾巩。
两人的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
王安石的祖母、父母、岳父去世,墓志铭都是请的曾巩来写!
段缝得罪了曾巩,可比得罪了王安石还惨!
等王安石显贵,段缝立刻就遇到了各方面的打压。
明明政绩突出,却一直停留在京官。
周围人都升官了,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
好在他运气还不错。
熙宁三年,欧阳修出知蔡州,恰好当时段缝在蔡州下面的褒信县当县令。
欧阳修最喜欢的,就是提拔年轻人。
所以很快就发现了段缝,然后大力支持他做事。
有了欧阳修的支持,段缝在褒信县截断闾河水,将河水按照地势向东导引,并修建、疏通了二十条沟渠,引东闾河河水灌溉农田数十万亩,褒信县从此无饥荒。
欧阳修的面子,王安石不能不给。
于是提拔其为朝官,让其权知兴国军。
在兴国军任上,段缝依然是政绩突出。
然而很快的,随着王安石二次罢相。
段缝又卷入了新的漩涡,并因为自己的冒失举动,得罪了一个比王安石恐怖无数倍的敌人——蔡确!
王安石为人清正,只是脾气犟了些。
但,在是非上还是分得清的。
只要别和他唱对台戏,你就算是反对新法,但只要有政绩,王安石还是会提拔的。
但蔡确就不一样了。
蔡确这个人,满脑子都是权谋诡计。
得罪了他,就别想有安生日子。
而段缝很不幸,卷入了元丰初年的新旧党争。
并成为了吴充手中的棋子。
偏他还不自知,莽着头就往前冲。
等到吴充罢相,旧党一败涂地,蔡确开始秋后算账。
对段缝这个过河卒,蔡确用了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招数。
先是安排他权知泰州。
这是个好差遣!
正当段缝兴高采烈带着家小,抵达泰州准备上任的时候。
蔡确指使有司,给他换了个地方——阆州通判!
泰州,在东南,乃是鱼米之乡。
而阆州,在蜀地,可谓是山围四方,水绕三方。
最要命的是,从东南的泰州,一路跋涉到蜀地的阆州。
这摆明了就是来要人命的。
段缝也知道厉害。
立刻上书,以身体有病为理由,请求到南京应天府疗养。
于是,这个当年前途无量,政绩突出的官员,就这样被直接打断了仕途。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寓居应天府。
想致仕?不许!
想要差遣?那就逗你玩!玩死你!
摆明了,就是要在规则内玩弄他!
而这一次,段缝能成功致仕,甚至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宫祠官,且是家乡江宁府的崇僖观的宫祠,可以正大光明的回乡,自然是走通了张方平的关系。
张方平上书赵煦,和赵煦说明了段缝的事情。
而帮段缝走通了张方平关系的人,则是苏轼好基友,张方平的女婿宗正丞王巩。
段缝怎么搭上王巩这条线的呢?
因为苏大胡子啊!
苏大胡子在元丰七年到元丰八年,在江宁和应天府之间晃悠,到处结交朋友。
经人介绍就认识了段缝,然后将段缝介绍给了王巩。
王巩与段缝很快就熟络起来,等张方平入朝后,就一直在给段缝说好话要政策。
做完这个事情,赵煦也是很无奈。
因为,段缝的履历,几乎完美,做事能力也很出众。
即使放在庆历诸进士中,也能排进前二十。
至少在民政方面的能力,非常强悍。
但就是这样一个官员,却被党争搞得,变成了废人。
而,这就是政治。
赵煦也只能是唏嘘两声。
做完这个事情,赵煦就想起了在福建的蔡确。
进入三月后,来自福建的奏疏,开始多起来了。
特别是蔡懋回京后,赵煦身边,就经常能听到有人提起蔡确。
显然,这位前宰相是有些思念汴京了。
当赵煦充耳不闻,从不表态。
他并不想让蔡确现在就回京,再次拜相。
像蔡确这种官迷,还是在地方上多呆几年,磨一磨性子比较好。
正想着,殿外传来了郭忠孝的声音:“陛下……”
“何事?”赵煦问道。
“太师递了劄子,送到了通见司!”郭忠孝答道。
“快呈上来!”赵煦当即大喜说道。
现在,他和文彦博已经有了非常契合的默契。
基本上,很多事情,常常赵煦稍稍暗示一下,文彦博立刻就能上书,顺着赵煦的意思,提出他的建议。
然后,赵煦再从善如流,将压力给到都堂。
逼着都堂去做事。
就像去年开始,汴京城海盐泛滥。
户部都快骂娘了,但文彦博一封劄子入宫,就让户部闭嘴了。
文彦博倒是没有议论榷盐的禁废。
他只提了几个小小的建议。
他说——老臣听说,密州的日照盐场、登州的蓬莱咸泉盐场、明州的鄞县盐场等,近来产盐日多,老臣以为,朝廷应该重视起来,应该在这些盐场附近设立监司,建立市、镇,以供商贾往来,并供朝廷管理、收税。
赵煦点了个赞后,就转发给了都堂。
都堂宰执们,只能硬着头皮,在这些盐场设市。
市,自古就是一个商业概念。
在乡村叫草市,在城市叫市井。
入宋之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市、镇等行政单位大量出现。
并且,居住在市、镇以及城市的百姓,也有了新的身份——城郭户。
城郭户和乡村户,开始分离。
两者,开始出现了显著的分野。
比如说,城郭户不交两税,不纳租赋。
他们交商税、牙契税(房产税)——是的,城市居民在大宋每年都需要交房产税。
所以,在大宋,民间的田地,有千年田八百主的说法。
城市里的宅邸,也是无定主。
一旦子孙不孝,再富贵的人家,也会家道中落。
譬如说,赵煦刚刚即位的时候,有司不是说找到了昭宪杜太后的后人吗?
堂堂太祖、太宗的生母的嫡系后人。
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汴京,去了边塞谋生。
要不是赵煦新君即位,有司想起来,需要找开国太后家族来当吉祥物。
杜家人再过一代,就要和庶民无二了。
扯远了。
回到盐的问题上,在赵煦借着文彦博的嘴,逼着都堂将密州、登州、海州、明州等地新开的或者那些过去就已经存在,但如今已经扩大了生产规模,且采用了晒盐法的产盐地,设为‘市’后。
就等于在官方层面,承认了这些盐场的合法性。
允许这些盐场的盐,合法的流入市场。
同时也承认了,当地的盐工、盐商是城郭户,盐田则属于房屋、店宅、作坊一类的商业地产。
从而将他们从乡村户里剥离出来。
却,没有划定销售区域,也没有规定官府榷盐政策。
按照大宋社会的理解,只要朝廷不禁榷,那就可以敞开了卖!、
于是,原本还要偷偷摸摸的漕司官兵和东南、京东的私盐贩子们,现在光明正大的夹带海盐和鱼干,运到各地,公开销售。
而户部,在看到这些情况后,直接躺平。
也不争什么榷盐不榷盐。
当然,这也是因为赵煦放出了一个让户部垂涎欲滴的东西——榷糖!
比起盐,糖无疑利润更高,也更好管控。
只要抓住上游,就可以躺着收钱,还不用担心被人戳脊梁骨,引发社会矛盾——盐,没有人能不吃。
但糖,可以不吃。
看似这是缺点?
但实则是优点。
因为,大宋商品经济发达,城市有消费能力的人群很多。
而糖又具有上瘾性。
吃过一次,就想吃第二次、第三次。
今年正月以来,汴京蔗糖与霜糖的热销,证明了糖的远大前途和在财政上的贡献。
于是,现在的户部也不管榷盐的事情了。
章衡带着户部度支司,直接扑到了糖业上。
如今正在和开封府争夺汴京卖糖所的管辖权。
同时也在和各家外戚打嘴炮官司,想要制定一部律法,将糖的销售,纳入户部专卖与监管下。
……
郭忠孝来到赵煦面前,将文彦博写的劄子,呈递到御前。
赵煦接过来,只扫了一遍就笑了起来:“要不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太师真乃国家栋梁,社稷支柱也!”
于是,拿起笔就在文彦博的劄子上做了批示:太师之议甚好,请申国公召集相公们集议,拿出具体方略来!
然后便将这劄子,交回郭忠孝,命其誊抄后,分送两宫与都堂。
而文彦博的这个劄子,主要说的,就是一个事情。
厢兵的管理问题!
文彦博在劄子里,先是回顾了大宋厢兵的管理历史,赞颂了列宗列祖的圣哲明见。
但同时也指出,现在的厢兵,管理混乱,令出多门,对于国家、朝廷是很不利的。
接着他举了自己当年镇压贝州王则之乱的经验心得。
认为,大宋厢军的管理,再这样乱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所以,他请朝廷重视这个事情。
厢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指挥、差遣了。
这就正对赵煦的胃口。
他早就想改革厢军的管理体系了。
将各地厢军的管辖权和管理权,从那些婆婆妈妈手里收回来,成立一个统一的,独立的厢军管理机构。
过去,因为种种原因,时机并不成熟。
但现在,随着一南一北,两个新的经济支柱,快速崛起。
同时,宋用臣带着禁军到处打灰,让在京禁军顺利向着土木大军转型。
赵煦感觉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于是就通过文贻庆去暗示了一下文彦博——现在国家的厢军问题比较严重啊!朕很担心呢!卿是太师之子,能不能代朕去问问太师?
而文彦博,不到三天就递上了这封劄子。
当然,这老狐狸也不是吃素的。
他趁机和赵煦要了些好处。
这老货,不愧是历经四朝,无论形势如何,都屹立不倒的不倒翁!
单单就是这一手,直接要好处,就显示了他的政治智慧。
当场要好处,等于断绝了以后封赏的可能。
同时,这多少也算是一种自污的手段。
算是主动给赵煦递了把柄。
以后他要不听话,今天这些索要好处的文字,就是最好的罪证。
赵煦可以借此视情况,给他扣不同等级的帽子。
无大臣礼!
要挟主上!
非社稷臣!
他都这么懂事,赵煦自然也不能拒绝他。
于是,在打发走了郭忠孝后,赵煦提笔开始写条子。
第一个条子,是送去学士院的。
故昭文馆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司空、韩国公富文忠公弼,先朝元老,历事三朝,佐仁祖、英祖、皇考,功在社稷,德在天下!
朕意褒长者之德,而扬元老之功。
其加赐富文忠公神道碑,以【显忠尚德】为额,令主者施行,并追赠富文忠公太师。
这是文彦博请求要的第一个好处。
给老伙计要褒扬,要待遇。
从而给富弼争那宣光殿上,陪祀先帝的大臣员额。
这可是竞争很激励的。
因为王安石死后,肯定会内定一个——这都是现在明摆着的事情!
所以,老文这个人,确实能处!
尽管富弼生前和他已经不太对付了。
但现在,愿意给富弼出头,给他争待遇要政策的,也就是文彦博了。
写完这个条子,赵煦将之放到一边。
继续开始写条子。
这是给都堂下面的吏部房的。
太学博士吕大临、太常博士杨国宝,国家贤臣,社稷名士,命尚书省记姓名于堂薄。
吕大临,自不用说。
他和文彦博关系很好。
而杨国宝,则是邵雍的学生,邵雍临终,将之托付给文彦博照看。
这些年来,文彦博是忙前忙后的给杨国宝的仕途铺路。
如今更是舍下了老脸,给他求来堂除的恩典。
这已经不是文彦博第一次给邵雍的门人要政策要待遇了。
去年,他就推荐了一大批当年跟着邵雍混的算术家,到了诸司专勾司为官。
就算是那些老迈,已经不能做事的,他也求了恩典,塞进了算学去当老师。
不得不说,文彦博这个人,平日总是喜欢倚老卖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但实际上,却是个有温情的人。
当然,他的温情,只针对于那些和他有关系的亲朋故旧。
对待政敌,文彦博可从不手软!
……
赵煦的条子,很快就送到了它们应该到的地方。
第一个送到的,自然是对文彦博对厢军问题的劄子以及批示。
吕公著接了劄子,看了一下内容。
脸色就变得和苦瓜一样了。
他最近,真的是太忙了。
又要忙扑买抵当所的准备,查帐、分册、算计……
还得忙着和宰执们,去京中道观寺庙里祈雨。
老天爷已经二十天没下雨了!
别说是他们这些宰执,就算是汴京城的百姓,看着汴河水位不断下降,心里面也是发毛。
除了这些事情,他还有个重担在肩——景灵宫的先帝御容画像,虽然已经从文德殿,奉安到了宣光殿。
但还有一场盛大的祭礼——神御礼,需要举行。
所以,他得组织起来,还得时刻关注礼部的程序。
根据礼部在列祖列宗以及先帝神灵前的卜问结果。
已是选定了那场祭礼的吉日——四月壬午朔。
身为宰相,他是需要陪位,并参与酌献的。
这些事情,千头万绪,压得他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
如今,宫中又丢来一个差事。
而且,还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差事。
吕公著整个人都麻了!
但,没有办法!
他是宰相!
给皇帝007是他的义务!
只能是强打起精神,发出官牒,传召两府大臣,来他的令厅,集议此事。
……
文府。
傍晚时分,文彦博就收到了宫中消息。
天子下诏,追赠富弼太傅,并加赐一面神道碑,御笔亲题:显忠尚德。
同时,天子也下诏,命都堂吏房记吕大临、杨国宝姓名于堂薄上。
老太师顿时就笑的合不拢嘴了。
他看向在自己身边的富绍庭。
“德先啊……”
“老夫答应德先的事情,已经做好了……”
“德先答允老夫的事情,也要放在心上哦!”
富绍庭当即拜道:“太师放心!”
“小侄已在洛阳,为太师准备好了,价值百万贯的金银铜钱布帛!”
“若太师需要,小侄还可变卖田产、店宅、屋舍,由此还能筹集至少五十万贯的财货!”
“另外洛阳诸公那边,小侄也可厚颜去借……”
“应该还能筹集数十万贯……”
文彦博听着,满意的笑起来:“德先贤侄且放心!”
“只要十三娘能册立为后!那么,富文忠公入祀先帝神庙的事情,老夫一定帮忙办到!”
富绍庭是孝子,他追求也就是这个了。
当今纳头就拜:“小侄多谢太师!”
……
义天推开禅房的窗户,望向那开宝寺巍峨的铁塔。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自去国以来,已是将近两月。
来到这汴京,也有将近一个月了。
但却只见到了这宋庭皇帝一面,而且是礼仪性的拜见!
他的国书,没有任何回应。
这让义天心急如焚,在这开宝寺内,也是坐立难安。
偏,宋庭今年加强了对他的管控。
不许他出开宝寺半步!
就算在开宝寺中,也被限制在这‘禅院’内活动。
至于理由?
没有理由!
他甚至连礼部、鸿胪寺的高级官员也见不到。
最近十余天,他甚至被人遗忘了。
连个问他的官员也没有了。
这就更是叫他急躁!
现在已经是三月底,高丽的冰雪,应该早已融化,就连道路也应该被太阳晒硬了。
而他自入汴京以来,就一直是晴天。
料想高丽,也应该如此。
所以,估计是指望不上,高丽春夏季节的洪水发威,以水代兵,迟滞辽军的攻击了。
所以,开京想来应该是被包围了。
虽然说,开京城城墙坚固,城市中的存粮,足够守军食用两年之久。
可是辽人这次来攻,却发动了大批的汉人工匠。
平壤,就是被上百架投石机日夜的轰击下陷落的。
开京能顶得住吗?
若开京失陷,就只能继续向南撤退,撤到南京汉阳去。
汉阳若再失陷,就只能继续向东京庆州(今南朝鲜庆尚北道)去了。
如此想着,义天忍不住合十叹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此时,门外传来随他同来的小沙弥的声音:“大师,大宋翰林学士刑恕求见。”
义天顿时振奋起来,眼中露出欢喜之色,连忙说道:“快请!”
来到汴京以来,他虽被限制活动。
但,靠着带来的金银财帛,以及他作为高丽僧统官、王子的名头,还是从这开宝寺的僧人嘴里,得知了许多大宋朝堂的内情。
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大宋如今的外交事务,基本都是由翰林学士刑恕负责。
特别是谈判!
这位翰林学士,有着极大的权力!
因为他可以直接向大宋天子请旨、取旨。
……
刑恕哼着小曲,慢悠悠的来到了开宝寺南边的一个禅院前。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刑恕如今就很得意。
不仅仅对辽外交,取得了突破。两国达成了白银换交子协议,封桩库里那数十万匹远年陈布,有望一次出清!
对吐蕃外交,他也取得了成果。
不久前,熙河方面报告说,逃遁西海的鬼章之子结瓦龊,已经同意带着他那十余万青壮下山,归附大宋。
而结瓦龊的降表,也在昨日正式被送到京城。
促成结瓦龊归降的人,则是刑恕与这开宝寺的主持、大宋三藏译经大师金总持。
金总持在今年正月,从淮南回京后,就开始配合刑恕,劝降青宜结鬼章。
这大和尚,确实是很厉害!
不愧是天竺来的密宗高僧!
在见过了青宜结鬼章后,没几天,就成功的让青宜结鬼章,拜服于其门下,死活要跟随他修行。
然后,一切就顺利成章了。
青宜结鬼章立刻写信,劝降其子——儿子啊!别打了!投了吧!大宋发钱发粮还发寺庙呢!
是的!
大宋许诺——只要鬼章部十余万青壮归降。
那么,大宋就允许他们回到河州居住。
并拨钱给他们建一个大寺庙,以礼佛供佛。
不过,这个寺庙也不是白建的,作为交换,鬼章部必须接受大宋编户齐民,并受流官管理。
当然了,大宋也会尊重鬼章部的习俗。
其部族内部,依旧允许其按照吐蕃风俗、习惯管理。
只有在鬼章部和外部发生矛盾或者问题时,流官才会介入。
若他再搞定高丽人……
刑恕感觉,自己也不是不可能拜入两府。
两府大臣,可是比免死铁券更坚挺的身份。
毕竟……
那免死铁券,也就图一乐。
而大宋的两府宰执的安全保证,却是由天子在先帝面前立下的誓言所保障的。
换而言之,只要拜为两府宰执,那么一切过去,烟消云散。
带着这样的心情,刑恕步入那禅院中,在高丽人的引领下,来到了禅院内的一处僻静禅房前。
在禅房中,一个身穿紫衣袈裟,看上去宝相庄严的僧人,端坐在蒲团上,面带微笑的看向他。
“阿弥陀佛!”
“小僧义天,拜见大宋刑内翰!”
说着,这僧人合十一礼。
刑恕也合十回礼:“刑恕见过大师。”
这位僧人,可不简单。
刑恕来前就已经做过了功课了——这位义天大师
除了是僧人外,还是高丽王子。
而且还是当代高丽国王王运的同胞弟弟。
“内翰请坐!”义天合十再礼,将刑恕请到上首。
刑恕坐下来,就对着义天问道:“大师在开宝寺之中,可还住的习惯?”
义天念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承蒙内翰关爱,小僧在此,一切安好!”
“这就好!”刑恕点头:“不瞒大师,吾蒙我朝官家旨意,以翰林学士权管礼部、鸿胪寺、传法院、译经院等外事……”
“这旬月来,一直忙于他事,以至疏忽了大师……望大师海涵!”
“阿弥陀佛!”义天合十一拜,也不管刑恕的借口,只是问道:“如此说来,内翰今日来见小僧,是有喜事了?”
刑恕微笑着点头:“不瞒大师,贵国国书,我朝宰执与两宫慈圣,早前都看过了……”
义天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刑恕看着他的神色,轻笑着继续道:“都堂上的宰执们皆言:高丽,海东之国,与我隔海相望,自先帝以来,交好相通,今契丹无礼伐之,理固相救,然则,契丹带甲百万,若贸然开战,恐生灵涂炭……“
“故,群臣皆以为,我朝宜当遣使劝和……”
“两宫慈圣,皆深以为然……”
义天听着,心止不住的向下跌。
虽然他早有这个准备——宋庭不太可能为高丽的存亡,而与辽开战。
整理一下心情,义天唱了声佛号,道:“贵国顾虑,下国自能体会!”
“只乞上国慈悲,能于边境,稍动大军,以为牵制……”
刑恕摇了摇头:“不瞒大师,这是不可能的。”
“大军一动,黄金万两!”
“我朝去年方伐交趾,又与吐蕃、党项战于西北……已实无余力……”
这是事实!
去年的战争,几乎打空了户部。
到现在,陕西那边的窟窿,都还没有补上呢!
得等到今年夏税收上来,户部才有钱去填陕西诸路的窟窿。
而同时期,淮南的大旱,则几乎掏空了东南的钱谷。
要不是明州的海船,把几十万石救命的漕粮,通过海运,运到了海州、密州、胶州等地。
情况可能还要更糟。
淮南一路搞不好,会出现百万规模的流民。
所以,现在的大宋,是真的没有任何战略进攻能力。
就算想卖肝卖肾,援救高丽,也是力有未逮。
何况,大宋就不可能,为了一个高丽和辽人撕破脸。
朝堂上,大多数朝臣,都是鸵鸟心态——是既不敢得罪辽国,也不想让辽灭高丽。
就像官家所说的那样——对高丽,他们可以提供除帮助外的一切支持!
义天见着,失望的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去年,小僧觐见大宋天子时,天子曾金口玉言,御准以甲械援我高丽……还曾遣水师,将数百具甲胄、弓弩,送抵我国……”
“未知大宋,可愿继续援我甲胄弓弩?”
去年,送抵高丽的那些甲械,在平壤保卫战中,曾发挥过作用。
但数量太少了!
根本济不得事!
几乎是转瞬,就被辽人的强弓劲弩所吞没。
刑恕轻笑:“我朝皇帝陛下,自是一诺千金!”
“但大师代表贵国,在御前所答允的条件,却似乎一件也没有落到实处!”
义天合十一礼,道:“当时是,大宋皇帝陛下允诺遣使调停……”
刑恕笑了:“我主确实遣使北上,于辽主面前,陈说厉害,以仁义劝辽主罢兵……”
他耸了耸肩膀:“奈何辽主不听,如之奈何!”
潜台词就是——反正,事情,大宋做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高丽人履约了。
至于辽人不听劝?
那就是辽人的问题了!
与大宋是没有一毛钱关系!
义天看着刑恕那张满脸微笑的脸,心中无明火顿时升起。
他强行压抑住想要揍一顿这个无耻的宋庭大臣的冲动,无奈的道:“既是如此,那鄙国愿允当初一切条件!”
开放港口,给与大宋商船往来方便。
设立法律,要求有司加强对大宋海船遭遇海难时的救援力度和速度。
同时,对于大宋商贾出入高丽港口、城市提供方便。
并割让一个海上无人的荒岛,与大宋商船、商贾晾晒货物、躲避风暴。
刑恕微笑起来,他看向义天,道:“既如此,那我朝要贵国的附属国……”
“耽罗国!”
耽罗者,又称儋罗,唐代曾朝贡长安天子。
后为新罗所征服,新罗册其国主为星主。
义天却在此时,有了些许的慌乱之色。
因为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中原的宋国,居然知道耽罗是高丽的附属国。
而这可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因为……
天无二日!
高丽,作为宋辽的属国,却在悄悄的建立自己的朝贡体系。
这相当于,小妾偷人被丈夫抓了现行。
奸夫当场现行!
好在义天是高僧,高僧都是佛法修为深厚之人。
所以,在刹那的慌乱后,他立刻面不改色的稽首道:“阿弥陀佛!”
“高丽愿割耽罗与大宋,以为大宋商船晾晒货物及避雨之地!”
虽然他也不知道。
这中原的宋国,要一个远在高丽西南的海上的岛屿有什么用?
讲道理,要为往来高丽与中原的海船,提供一个晾晒货物和避风暴的地方。
不是应该选和登州隔海相对的白翊岛或者在开京外海的群岛上选一个吗?
怎么就选去了西南海域的耽罗?
但不管了!
中原喜欢就给他们吧!
反正,这个岛现在也不在高丽人手上了。
义天看向刑恕,道:“只是有个事情,却需告知内翰。”
“嗯?”
“不瞒内翰,如今耽罗已非我国所有!”义天稽首道:“去年八九月间,契丹破我平壤,其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将舟船沿海岸向西南寇掠,夺我耽罗……”
“我国水师,虽竭力抗击,但因彼时辽军主力迫近开京,我国水师不得已只能还保开京……”
这正是萧不哒野可以肆无忌惮的纵横日本的背景。
高丽水师主力,被辽军牵制在开京附近的江华湾。
为了确保开京和汉阳之间的水陆联系。
高丽人只能是龟缩在开京附近的海域,严防死守,防止辽国水师,从海上登陆。
于是,就将制海权拱手相让。
萧不哒野一下子就如同脱缰野马,彻底自由。
短短半个月,就横扫了整个高丽西南外海,打通前往日本的航路。
然后追着那些逃亡的高丽溃军和女直雇佣兵,一路追到了日本。
由此开启了日本的噩梦。
“什么?”刑恕惊呼一声。
这是他从未想到的事情。
“贵国水师,就放任辽人?”刑恕满眼都是不可思议与震惊。
因为,在大宋眼中,高丽水师其实是一支很强的水师。
不然,当初先帝也不会要造那凌虚致远安济与灵飞顺济这两艘前所未有的巨舟。
为的就是要压服高丽,让高丽人知道,大宋水师也是很强的。
而辽人,在过去一直被认为,不善舟船。
结果,现实却发生了颠倒。
貌似强大的高丽水师,在战场上,居然被辽人压制了?!
若是这样……
那么……
刑恕的心一下子就不满了寒霜。
假若辽军水师,在高丽压制了高丽水师。
那么……
也就意味着,辽军水师,是可以渡海攻击大宋的河北、京东……
要知道,在大宋立国之初,可是被女直海盗袭扰过的。
像是那登州的乳山寨,之所以设寨,就是为了防备女直海盗。
女直海盗后来之所以平息,也不是因为大宋水师剿灭了他们。
而是,大宋通过外交手段,让女直人承诺不再侵袭。
而女直人信守了他们的承诺。
如今,随着高丽战争的全新形势发展。
辽国竟有了一支,可以压制高丽水师的水师舟船舰队!
刑恕的恐辽症,迅速爆发。
而且很快就陷入不可救药的境地。
他急切的看向义天:“请大师为我细说此中情节!”
太可怕了!
辽人,这旱鸭子居然下海了。
不仅仅下海了,他们还能压制住在大宋眼中实力不俗的高丽水师!
可怕!
可怕!
要不是从义天嘴里得知此事,恐怕大宋要等辽国水师舰队,开到大宋海疆,辽国铁蹄从海上踏入大宋土地那一刻才会猛然惊醒!
而这个场景,可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为致命!
须知,自黄河改道,大宋就一直在担惊受怕。
就怕北方的天险没有了,辽国骑兵可以一马平川,直扑汴京。
现在……
辽国有了一支强大的水师。
他们或许压根不需要去啃河北、河东的那些坚城要塞了。
他们渡海而来,直接在大宋的登州、莱州、密州,甚至绕到海州登陆。
只是想想,刑恕都是毛骨悚然。
义天见着刑恕的模样,心中叹息一声,多少有些失望。
但还是和刑恕仔细讲了辽国和高丽水师的作战过程。
其实,在海战中,高丽人没有输。
但,高丽人在陆地上一败涂地啊!
而且,高丽水师,也没有真正赢过辽国的水师。
主要是因为,辽国的水师舰队主力,是以渤海、女直等族水手为主的。
契丹人,不善舟船。
但渤海、女直,却是东亚的海洋民族。
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吃海贼这碗饭的。
如今跟着辽人打高丽,发高丽财,甚至去日本发财。
别提多高兴了。
不过,义天却是隐去了这一节。
同时,也是拔高了高丽海战的战果。
说什么‘前后与北虏数战,皆胜之,北虏舟船倾覆者以百计’云云。
但,刑恕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因为,事实就是,尽管在义天嘴里的高丽水师,一直在赢赢赢。
但其主力,却一直在不断后撤。
如今,已是从平壤退到了开京外海。
甚至连其西南海域的诸多岛屿,也丢了个一干二净。
故此,即使义天没有撒谎。
但在战略上,高丽水师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他们只能被迫防守,而无法进攻。
相反,根据义天的介绍,辽国的水师,简直就像是那民间传说的闹海的那吒,在那高丽海域兴风作浪。
……
从开宝寺出来。
刑恕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他一回到皇城,立刻递劄子求见。
赵煦收到刑恕的劄子,一看内容,就皱起眉头。
“军国大事?”
“这刑恕去见了一次义天,就这么着急求见,还说军国大事?”
“难不成,高丽和辽国之间的战争,还玩出了新花样?”
于是,赵煦当即吩咐冯景,将刑恕带到东閤静室去。
而他则慢悠悠的,喝了一盅文熏娘煮的蜂蜜饮子,这才踱着脚步到了那静室。
一刻钟后,刑恕被带到了静室中。
赵煦一见他,就察觉到了异议,问道:“学士这是怎么了?”
刑恕扑通一声,跪到了赵煦面前:“官家,大事不好了!”
“北虏,如今已有一支精干的水师了!”
说着,他就将自己从义天那里得知的劲爆消息告诉赵煦。
赵煦听完,整个人也都呆住了。
辽国?
契丹?!
你告诉我,他们下海了?!
这完全是打破常识的事情!
也是打破认知的事情!
更是赵煦从未有过预料的事情!
但这一切,其实都是赵煦自己做的好事!
本来,辽国别说打高丽了,更不要说组织水师了。
在经历了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之乱吼。
辽国内部矛盾日益严重,统治阶级之间互相龃龉,日益分裂。
老皇帝耶律洪基已经老了,只想和稀泥。
皇太孙耶律延禧又太小,且因为他的父亲耶律浚和祖母萧观音都是死在耶律乙辛手中,故此,他的存在,对辽国内部那些耶律乙辛提拔起来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这样的辽国,别说扩张了。
就连组织动员能力,恐怕都已经丧失了。
但……
架不住天降伟人赵煦,一把送给了辽国三百万贯交子!
这三百万贯交子,一下子就激活了整个辽国。
同时,也解决了辽国的内部凝聚力的问题。
更要命的是,赵煦还卖给了辽人,包括陈茶、次茶在内的大量廉价基础商品。
即使在这个过程中,耶律琚等人吃了很多回扣。
可这些商货,却是实打实的注入到了辽国的躯体内。
这就相当于,一个低血糖的病人,挂了一瓶葡萄糖。
一下子,辽国就生龙活虎起来了。
偏生耶律洪基的性格,又是个爱撒币的慷慨君王。
他拿着赵煦给他的交子,买回去的商货,对着渤海、女直各部就是一招大撒币。
数百年后,常凯申的银弹神功,被他在中古时代用了出来。
在耶律洪基的大撒币下,尽管渤海、女直各部,都是心有疑虑。
但还是忍不住的上了辽国的船。
然后跟着辽人征战高丽。
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就此解锁。
最终,在平壤战役前后,辽人靠着自己原有的水师以及渤海、女直各部水手的投效,竟拼凑起了一支能用的水师!
只能说,造化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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