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四月辛卯(初十)。
赵煦刚刚醒来,洗漱好,正在用早膳。
石得一悄然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家,老臣查清楚了……”
“嗯?”
“却是驸马都尉、密州观察使张敦礼在入宫拜谒太后时,无意说了几句市井议论……”石得一汇报着他的调查结果:“太后娘娘闻而心惊,乃命左右查问,得法云寺秀在禅师之语,言及旱灾,有朝廷不经佛故之语……”
赵煦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冷冷的问道:“是吗?”
“老臣岂敢欺瞒圣聪?”石得一躬身答道。
赵煦的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
石得一只能是躬着身子,低着头,一副巍巍颤颤的模样。
赵煦过了良久,才终于道:“皇考与朕,待观察不薄啊!”
“何故观察总与朕父子为难!”
“难道说,他的魂魄已经被恶鬼所勾走了?”
石得一记得很清楚,上次官家这样说的时候,还是去年,淮南大旱的时候,愿成僧写信去江宁,企图鼓动江宁那位发声。
彼时的官家,就曾如此评价愿成僧——难道他的魂魄被恶鬼勾走了吗?
后来,愿成僧的魂魄有没有被恶鬼勾走没有人知道。
但他的人,肯定是到了地狱!
开封府推官杨文元亲自审判、定罪,以传习妖法、妖言祸国、败坏人伦的罪名,判处刺配雷州。
如今,官家嘴里再次吐出一句‘难道说,他的魂魄已经被恶鬼所勾走了?’。
石得一已经能感受到,凛冽的杀机。
“盯住他!”耳畔,官家的吩咐回荡着:“严查他!”
“朕要知晓,张观察最近的一切行踪、言行!”
“诺!”石得一躬身领命。
他就是干这个的。
就是给皇帝当耳朵和眼睛的。
送走石得一,赵煦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多少了。
只囫囵的吃了些,就命人撤下。
因为,实在是恶心坏了!
“朕若不给汝一点颜色瞧瞧……世人又怎知,朕还有怒目金刚?”
这就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惩治一下这个驸马都尉,所谓的姑父了。
这张敦礼,是太皇太后第三女,寿康公主(元丰八年,已加封冀国大长公主,但因北宋公主封号,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变化,所以大众习惯以其始封号相称,只在正式场合,用其加封头衔)的丈夫。
他也是大宋有史以来,第一位非勋贵武臣士大夫出身的驸马都尉。
在尚寿康公主前,他甚至连官身都没有,只是布衣白身。
其被选尚公主,纯粹是因为,赵煦的父皇,目睹了自己最亲近的姐姐宝安公主(王诜妻,元丰八年加封越国大长公主)婚姻的极度不幸,所以不允许自己的妹妹寿康,再嫁外戚。
于是,在熙宁元年,亲自主持了驸马遴选工作。
挑来挑去,最终挑中了这个张敦礼。
而此君与王诜那个家伙一样,也是个画家。
其作品在后世,受很多人追捧。
特别是弘历,爱的不行,在其画作上盖满了章。
然而,其人品也与王诜无二。
甚至,比王诜更可恶!
因为,王诜虽然混蛋,但终究不敢涉足政治。
张敦礼却不同,非但疯狂涉足政治,还是坚定的旧党。
尤其是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时代,总是想方设法的刷存在感,给旧党摇旗呐喊。
等赵煦亲政,章惇执政,开始清算旧党。
他自也没逃过清算——敦礼忘德犯分,丑正朋邪。密封章疏,诋毁先烈!
奈何,寿康公主还在世。
面对入宫哭哭啼啼的姑姑,赵煦也是心软了。
于是,只责授其右千牛卫大将军,让他去反省反省。
这一世,赵煦从庆宁宫醒来后,一直也没有为难他。
甚至,还曾对其颇为优厚。
这是因为赵煦考虑到,这张敦礼或许只是在进行政治投机。
所以,也就没有怪罪。
哪成想,他却将赵煦的宽宥、仁厚,当成了软弱。
现在,他敢为了和尚们的事情,去向太后面前进谗言。
那么将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赵煦已经不敢想了。
无论是出于皇权的本能警惕,还是对于踩到自己底线的怒意。
赵煦此番,都不会让他轻易过关。
甚至,已是打算,将之做成一个范本,一个榜样,一个对照组,杀鸡给猴看。
让那些宗室外戚们都知道——要么跟着天子走,要么就乖乖闭嘴,当自己的寓公。
舍此之外,他们没有第三条可选的道路!
……
因为张敦礼,赵煦整个上午的心情,都不是太好。
好在,到了下午,他终于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这个好消息是刑恕带来的。
“陛下,瓦桥关急报,北虏已将约定的白银二十万两,送抵瓦桥关内。”
“河北方面言,已安排兵马押运入京!”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自澶渊之盟以来,只有大宋往辽国送银子,这辽国反向送银子来大宋,还是第一次!
可喜可贺!
“辛苦学士了!”赵煦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一脸矜持,但明显无法压抑的刑恕说道:“朕和天下苍生,都不会忘记学士的功劳!”
刑恕赶忙道:“为陛下,为社稷,臣敢不尽忠?”
但他那嘴角的笑意,却是无法再压抑了。
“学士立此大功,朕自当厚赏!”赵煦想了想,将冯景唤到面前,吩咐道:“冯景啊,代朕去走一趟礼部,嘱咐查询祖宗故事,追赠翰林学士刑恕三代父祖,并特旨许刑恕可荫一子为官。”
刑恕听着,赶忙起身谢恩。
赵煦微笑着,命人将他扶起来,道:“学士旦可安心为国建功立业,朕绝不吝赏赐!”
刑恕对此,自然是相信的,当即便誓言,要为报偿天子恩典而鞠躬尽瘁。
因为,赵煦的大方,有目共睹,他画的饼,通常都能兑现。
而且,赏赐绝不含糊!
也不拘出身,不限背景。
只要立功,就一定有赏,特别是做了那些符合这位天子要求的事情的人,必是重赏!
太医钱乙,伎术官韩公廉、国手郭熙,都因有功而被超拔,后两人甚至得许换文资。
连这种小人物,都能足额甚至超额得到赏赐。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这也是目前,帝党日盛一日的缘故。
没办法!
一个能一边画饼,一边兑现的君王,历朝历代能有几个?
等刑恕感激完,重新坐下来,赵煦就问道:“学士,与高丽的谈判如何了?”
刑恕平复了一下心情后,答道:“奏知陛下,那义天僧已答允了我朝的条件……”
“但他希望,我朝可以在签约后,先行履行,应允高丽之甲械!”
说着,他就看向赵煦,持芴拜道:“臣恭请陛下德音圣裁。”
赵煦抿了抿嘴唇,摇头叹道:“这高丽,还真是……”
他本来想说‘习惯了白嫖’,但考虑到现在是在福宁殿的公开场合,起居郎黄寔就坐在屏风后,便将这个评价收了回来,只道:“不愧是小国啊,就是爱算计!”
“罢了!罢了!”
“且先答允他们吧!”
刑恕最近除了一直在和辽人谈判,也在负责与高丽的谈判。
这最近二十来天,刑恕就已经在开宝寺内和义天及其随从,谈了不下十次。
一开始,义天僧为首的高丽使团,是闭口不谈出钱的。
张口就是大唐如何如何,话里话外的潜台词,都是希望大宋能效仿大唐援新罗。
可以免费的将甲械送与高丽。
作为回报,高丽人发誓,只要打退‘北虏’,从此一定‘忠心侍奉大宋’、‘奉大宋为正朔,用大宋历法,世世代代,永永朝觐’。
赵煦对此,只有一个表情:地铁老人手机!
他甚至想过让刑恕去威胁高丽人——其实,你高丽王国死不死,与我大宋有关系吗?
奈何,这种话在如今的大宋,太过政治不正确了。
而且,防止辽人灭亡高丽,也确实符合赵煦和大宋的利益。
不好将高丽人逼的太过,打击的太狠。
万一,高丽人脑子一瘫,选择投了辽人就不妙了。
所以,只能让刑恕去谈。
也好在如今是刑恕负责的大宋外交。
他能耐得住性子,也顶得住压力。
不然,你要换了其他朝臣,估计早就在义天的压力和话术下,将大宋这边的底线给卖的干干净净。
毕竟,当代士大夫,都是那种害怕友邦惊诧,在对外交往方面,宁愿打肿脸充胖子,也绝不肯落人话柄的。
刑恕就不一样了!
有着纵横家底子的他,简直是为了外交而生的天才。
他是真的将张仪苏秦那一套学到了家。
在和高丽人的谈判中,他是任由义天,苦苦哀求、撒泼打滚,咬死了底线——想白嫖没门!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你高丽要甲械可以?
但,必须真金白银的出钱!
他甚至能反过来,道德绑架义天——圣朝甲械,寸铜寸铁,皆民脂民膏!吾岂因一己之私,而将万民血汗,弃如敝履?
就这样,在二三十天的拉扯后,随着时间推移,高丽人开始顶不住了。
先是同意了,可以拿黄金白银精铜,购买大宋甲械。
但,他们要求大宋方面在价格上给与优惠。
同时,他们还提出,现在北虏水师围困高丽,所以,需要大宋水师帮他们送抵开京或者汉阳。
他们更提出,因为战争的缘故,所以高丽的黄金白银等硬通货运不出来。
所以,希望战后再给付采购甲械的钱款。
这就还是想要白嫖。
甚至可以说是怀着很恶毒的用心——因为,假若大宋水师,帮着高丽人运甲械。
那就可能遇到辽国水师,宋辽水师一旦在海面遭遇,那么宋辽关系必然受到影响。
搞不好,辽人可能会认为,大宋已经介入了高丽战争。
至于什么战后给付采购钱款?
傻子都不信!
故此,刑恕继续断然拒绝。
提出要求高丽人,自己带着金银,来到登州交易,然后再自己将甲械运回去。
高丽人当然不同意。
谈判陷入僵局,最后还是赵煦在听取了谈判过程后,指示刑恕,退后了一步,也给了高丽人一些好处。
其中之一,就是大宋愿意出于道义考虑,无偿向高丽提供一批甲械,以帮助高丽人民反抗侵略。
但,高丽需要自己来登州,将甲械运回去。
同时,除了这一批赠送的甲械外,剩下的甲械,高丽人需要拿着真金白银,到登州采买。
另外,为了支援高丽人民反抗侵略,赵煦还让刑恕告诉高丽人,他们可以在登州直接下单,采买大宋的各种船舶,大宋各地造船厂的所有船型,他们都可以选择——只要给够钱。
换而言之,他们只要派人过来,突破了辽人的封锁,就可以带着黄金白银,从大宋这里开走一整支全副武装的舰队!
可惜,即使赵煦给了这么多优惠条件。
但高丽人还是扭扭捏捏,不肯答允。
义天甚至三番五次的上书赵煦,提出了‘乞陛下先将赠我国甲械交割’这样的荒缪提议。
还是想要白嫖到底!
赵煦看了,直接已读不回。
随着时间流逝,高丽人在坚持了二十多天后,终于是顶不住了。
这也让赵煦放下心来。
当然,他也知道,很可能高丽人还是在打着白嫖的想法,先把能白嫖的东西,吃到肚子里,等到采买甲械、船舶的时候,他们可能会继续找借口和理由。
半岛上的政权,似乎都喜欢白嫖其他人。
无论是新罗,还是现在的高丽,又或者后来的李氏朝鲜,还是现代半岛上的那两个国家,都是如此。
但没关系!
辽人会教他们做人的。
“卿以朕的名义,草制与枢密院,命枢密院从三衙府库中,先取甲胄五百副,神臂弓一千柄,箭矢、弩箭各二十万支,运往登州,着苏轼交与在登州之高丽船队,命他们速速运回国中……”赵煦对刑恕吩咐道。
当然了!
因为是免费的甲械。
自然,高丽人不能对这些东西的质量,有什么要求。
正好,三衙那边的府库里,堆积着大量今年正月后,从御龙第一将换下来的旧甲旧弩四千多套。
这些东西,基本不是有质量问题,就是在使用中损坏了。
若是过去,哪怕是旧甲旧弩,即使有毛病和问题,也都是修一修继续用。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汴京的高炉逐渐投入使用,并开始增加产能。
大宋,已经能大规模的冶炼精铁,并用于军事。
同时,新的甲械,不仅仅更坚固,更耐用,还更便宜。
这些换下来的旧甲旧弩,根本没有人肯用,统统堆积在三衙的府库里。
修吧?
未必能修好,就算修好了,也只能是继续放府库生锈。
可不修,又似乎有些太浪费了。
好在,高丽人和南方的交趾,对这些玩意还是需求的。
故此,可以修复后,低价甩卖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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