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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下午起,崔妈妈就觉得自己有些心绪不宁。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似了。可是虽然心里发慌却着实想不出是哪里出了什么差头。
少年入行,她最初也不过是一名小小官伎,姿容并非出众,技艺也非高超,可靠着手段心思却还是攀上了贵人,才得已在年纪渐大后得已执掌一处教坊。
同那些经营私娼的老鸹不同,她手下的小姐虽有她私下买来的女子,可更多的却是官家发送来的官伎。这些官伎,有些是出身大家的娘子,也有些是罪户的女儿,虽出身不一,经历不同,却都是被没入贱籍,不管情不情愿都要操此贱业。
手下的小姐素质高的多,自然有竞争力,赚到的银钱也多,可崔妈妈在教坊中并不是老板,或者说她只能算是个二老板。虽然一应事宜能够做主,也能收刮不少银钱,可若是犯了什么事,却还是会被撤了管事的职位。
因此,崔妈妈行事总是格外的小心,尤其是在涉及银钱时更是加倍的谨慎。经营丽人坊十余载,她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许是见多了风浪,每每在有事快要发生时她都会有特殊的感应。就象现在一样,这样的浑身不自在。
站在二楼的一间雅室中,她看着场下的歌舞升平,皱着的眉却不曾有半分舒缓。她已经仔仔细细想过这几日所做过的事情,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轻轻叹了一声,她把头轻轻靠在椅背上,在听到蹑手蹑脚的脚步声时并没有睁开眼。直到一双手轻柔地按揉着她的太阳穴后她才低声问道:“事情都办好了?”
“嗯,”张婆低应了一声,手下的动作放重了几分。跟在崔妈妈身边时间已经久到让她知道崔妈妈喜欢些什么讨厌什么。“药已经买来了,就放在您房里。”
崔妈妈点了下头,却突然睁开眼来看着张婆问道:“是你亲自去买的吧?”
手中的动作一顿,张婆便立刻笑应“自然是我……”话只说了一半,她就不得不在崔妈**注视下改了话锋,“我叫严婆和温婆去买的,妈妈放心,她们两个做事一直都很稳妥的。”
“稳妥?那两个惯会喝酒偷懒的家伙你也好意思说什么稳妥?”撑起身,崔妈妈沉声喝道:“好啊,你现在是成了老人,我使唤不动你了!竟连买药这样重要的事你也敢找人代劳了。”
“不是,妈妈,您别恼,我是……”还要讨饶,崔妈妈却突然猛地推开她,一步窜到窗口,往场中望了出去。被崔妈妈推得踉跄了下,张婆还在心里抱怨,回过头去看到崔妈妈脸上的难看表情,不禁收声把话都咽了回去。凑到窗前,她往下一看,不禁“呀”了一声,“她怎么会来了?这是唱的哪出啊?”
扬起眉,崔妈妈回眸瞪了她一眼,也不说话,转了身抬手理了理鬓角,便转身走了出去。
张婆呶了下嘴,又回头看了眼那正缓缓走进大堂中间的女子,轻啐了一声后才急忙追了出去。
这熟悉又陌生的大堂,飘过眼前的每一张面孔都似曾相识……
白薇捏紧了掌心,只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些微汗,可心里却渐渐平静下来。没什么好怕的,她是找上门的苦主,应该理直气壮。
“小、小姐……”一声略带迟疑的低唤,让白薇回过头去。看到眼前那张年轻却已经不再稚气的面容,不禁抿起唇轻唤出声:“玉儿,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你?小姐……”一身华衣,头饰珠翠,装扮艳丽却略显俗气的玉儿眼中带泪,连声音都在发颤。虽然身后有着婢女服侍,可看起来生活得并不开心。也不知是不是后悔当初的选择,她飞快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想伸手拉白薇,“小姐,我有很多话要同你说……”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人自后扑出,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腻声唤道:“小玉儿,不是说身子不舒服吗?看你还能躲到哪儿去……”
玉儿身子一震,回过头对着那一身肥肉直发颤的男人陪着笑脸道:“伍官人,我哪里是躲你了,前个儿是真的身子不舒服……”一面说,一面却是瞥向白薇,眼中的哀凄之色连陆大娘都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她这样一哼,那男人却是抬起头来,用醉熏熏的色眼打量着白薇和李玉娘,又恶心地舔了舔嘴,喷着酒气大着舌头道:“这两个虽然年纪大些了,可样子倒是不错,怎么之前我竟是没见过……”
虽然李玉娘不过二十,而白薇也只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好的年纪,可在大宋这个十三四岁就是女人的年代对于寻芳客来说确实算老了。
皱眉瞪着那恶心人的男人,李玉娘抬手抚着直冒鸡皮疙瘩的手臂,恨不得过去踢上一脚。虽不知这家伙是哪冒出来的,但看起来应该不是杭州本地人,要不然也不会认不出曾经艳冠一时的白薇。
她和白薇算是忍了,可当男人眯着眼把目光转向陆大娘居然不知死活地嚷嚷:“我的娘耶!丽人坊什么时候连这么又老又丑的胖女人也招来了”时,陆大娘能不能忍可就可想而知了。
男人还没说完,李玉娘和白薇已经很有默契地立刻往后面退了一步。就在这一瞬间,陆大娘已经爆发。原本刚才就一肚子火气了,这会儿这男人竟然自动送上门来找骂,她还不好好收拾一顿?
李玉娘看着那男人脸色越来越发青,似乎有随时昏过去的可能,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不已。这男子,算他倒霉了。
转开脸去,却发现白薇的目光竟是直直地看着前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李玉娘立刻看出正走过来的女人就是崔妈妈。心头一紧,她立刻伸手去拉陆大娘。陆大娘正骂得起劲,哪是她拉得住的,被李玉娘连拉了几下却还是指着那男人大骂道:“连老娘的豆腐都敢吃,不揍得你皮开肉绽都是轻了。”
“陆大娘,抬头!”李玉娘咬着牙低喝出声,才让陆大娘扭头看了过去。
那男人被骂晕了头,这时候还敢指着陆大娘道:“反了,你们丽人坊还想不想赚老子的钱了……”
“伍大官人……”随着低柔的笑声,崔妈妈走过来挽着他的手臂低笑道:“您别恼啊!伍大官人,这几位可不是我们丽人坊的人。您放心,我帮您出气,玉儿,还不快陪着伍大官人去吃酒!”说着,她又转身招呼着旁边看热闹的小姐和客人,待劝开了大半人,才冷笑着看向面前的三人。“白薇,我说我的好女儿,你现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这是要带人来砸我的场吗?”。
狠狠地瞪着崔妈妈,白薇的一双眼似要喷出火来,连眼圈都红了。李玉娘转目瞥见,立刻接道:“崔妈妈这是说什么呢?进门就是客,难不成你还要撵我们吗?”。
“客?娘子莫不是在说笑!我这丽人坊还真没来过女客呢?”崔妈妈掩口轻笑:“怕是我们这里不合你们胃口吧!”
“合不合胃口倒是不妨事,可我们手里的可是真金白银,崔妈妈难道不爱吗?”。李玉娘一声冷笑,手一翻,已自钱袋里掏出一锭金元宝在手中掂个不停。
也不理崔妈妈,她先伸手拉住被那伍官人搂在怀里的玉儿,“我看玉儿小姐就不错,不如妈妈让这位官人割爱好了……”
崔妈妈目光一瞬,自然也不会相信李玉娘她们是真的来光顾的。可看看周围还有些没散去和那些想着往这边凑的客人,却还是扬声唤过另一个小姐推到伍官人怀里,笑着哄了他离开。这才和声道:“既然是来光顾的,那几位不如就到楼上雅室坐坐吧!也省得被楼下这些人扰了雅兴。”
白薇一笑,抬眼瞥了一眼崔妈妈,径自拉了陆大娘走到不远处一张空着的桌子旁坐下,“咱们就是爱个热闹,坐在楼下反倒方便。”
李玉娘看看崔妈妈沉下去的脸色,淡淡一笑:“劳烦妈妈了。”笑着拉了忐忑不安的玉儿走过去,正听到陆大娘在不满地哼哼:“那厮就是那老娼妇?不是要闹场吗?还在等什么,我非要打得那老娼妇满脸开花……”
李玉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她身边的玉儿却是慌了神,“小姐,你们要做什么啊?不要乱来,你知道坊里是养了武师的。”
那些爪牙!李玉娘转目看向白薇,想知道她和陆五到底是怎么计划的。
那头白薇安抚下坐立不安的陆大娘,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阴着脸望过来的崔妈妈碰了个正着。眼中现出一丝狠厉之色,她压低了声音道:“玉儿,你相信我吗?”。
玉儿怔了下,并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忽又苦涩地笑了下,“这两年,我一直在后悔自己不曾真地信了我的话。若我真听了小姐的话,或许就不会落得今日这样的田地,哪怕是和小桃姐姐一样一起随某个小姐被卖了出去……”低垂下头,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桌面上。
白薇看着玉儿,脸色越发难看,目光扫过正往这边走过来的崔妈妈,她突然俯近身来,急切地压低了声音道:“玉娘,我们不能象原来说的那样做!”
用眼睛瞪着她,李玉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原来说了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陆五和白薇究竟定了什么计划。充其量不过是她们最初说过要大闹丽人坊,陆大娘还要狠狠教训崔妈妈罢了……
摇了下头,李玉娘还要用眼神询问,白薇已经低声急道:“这些年,从丽人坊出去的不只我一个……”只来得及说了这一句话,崔妈妈便已经走过来,“几位娘子,只玉儿一个相陪,会不会寂寞呢?要不要我再多找两个女儿相陪呢?”
扭头看着嘴角噙着冷笑,也没办法做出对普通客人一样的献媚之态的崔妈妈,李玉娘虽然心里直骂“冷血杀手”,却还是在陆大娘要发飙时和白薇一起按住了陆大娘。
刚才白薇说的话虽然简短,她却是听进心去了。是啊!她惹了一次祸已经够了,不能再把事情闹得更大,如果真地把整件事揭穿,那那些从丽人坊出去的女人们会遭受怎样的命运?
从丽人坊出去的女子很少有象白薇一样是靠自己走出去的。那些曾妖娆美艳过的女子多是被富商豪客一掷千金买回去,为妾为婢,不过是主人一喜好罢了。因为不是正妻,便是未曾生育所面对的压力也不会太大。毕竟是以色侍人的,虽然是少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资本,却可能更让正妻觉得心安少受些冷眼。可是未曾生育和根本不能生育是两码事,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高兴听到自己的妻妾已经丧失了基本生育的能力。就象自然界中的雄性动物一样,男人往往更喜欢拥有正常生理的女人……
这些思量,说来繁复,可到底不过是一念之间。李玉娘领会了白薇的心意后,立刻帮忙按住一双眼瞪着崔妈妈快要冒出火来的陆大娘,笑道:“大娘,咱们今天过来可是捧崔妈**场的,既然如此何不好好乐上一乐呢?别急,好戏都在后头呢!”
和白薇目光一对,她故作财大气粗的豪客模样,“崔妈妈,都说了是来捧场的,自然是挑你这里最好的了。先不说小姐,便是酒菜,你也尽管上最好的,只是千万不要学那些小气商贩在酒里兑水才是。”
看到崔妈妈气白了一张脸,走开去吩咐婢女,白薇便立刻低声道:“官人应该快来了。”
李玉娘立刻会意过来,也知道崔妈**注意力大半都是放在白薇身上,所以这负责联系通气的任务还得落在自己的身上。当下也不多说,站起身来点了下头便抽身而去。
走出不过几步,便听到崔妈妈在问:“怎么那位娘子竟是要先走吗?”。无心去听白薇的回答,她加快脚步,希望自己能赶在陆五进门之前拦下他。
说来也巧,她才从丽人坊出来,便撞到陆五。看看陆五身后竟没跟着衙役,她不禁有些惊讶。明明说是回去找人帮忙的,怎么还是单身一人呢?
“难道,崔妈**后台很硬?”愕然说了这一句之后,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陆五有些尴尬的表情,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懂……”陆五牵起嘴角,却笑不出。似乎是觉得刚被李玉娘看到一场家庭闹剧而感到有一些不自在。好在只是踌躇了几分钟后,他便道:“我们进去吧,好戏应该已经开始了!”
“好戏开始?”这回轮到李玉娘摸不着头脑了,她刚刚出来时可没觉得丽人坊里会发生什么。“不是带着衙役进去抓崔妈妈,再搜出那些药吗?”。
沉默了一下,陆五才正视着李玉娘,平声道:“然后呢?”
“然后?”她怎么能知道之后会怎样呢?她甚至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衙门会怎么判,或者,会不会接这案子……“或许,我可以找找知府夫人,你知道,女人对这种事情……”李玉娘没有再说下去,她自己都觉得没办法相信自己说的话。是啊!女人多半会同情受害者,可是,如果当那些受害者是女人的公敌时,她们会说什么?
“活该!我可不想那些娼妇怀了官人野种……”不用多想,她都知道那些所谓的乐善好施的贵妇们会说些什么话。
在这个风气相对开放,之后曾经出现过李师师这样传奇故事的宋朝,ji者仍是低贱入尘埃的贱业。哪怕是白薇,在做过无数的努力得到许多穷人敬爱之后,仍是无法融入那个所谓的上层社会去。何况是别人?
在李玉娘沉默不语后,陆五才沉声道:“只是关在牢里几月几年就放出来,这种惩罚对她来说太轻了!”
一时无语,李玉娘怔怔地看着陆五,不知做何反应。得说,陆五说出了她的心理话。崔妈妈在丽人坊十几年,受害的女人何只几十?就是死,都不足以弥补她对那些女人的伤害。可是,说这话的不是她,不是喜欢以暴易暴的萧青戎。这是陆五,那个坚守正义,恪守职业操守,会说“我抓到坏人,再由大人裁定是否有罪”的陆五。
抿紧唇,李玉娘在沉默半晌后涩声道:“对不起,我太多事了,要不是我也不会……”
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陆五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往里面走去。看着那挺拔的背影,李玉娘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声。就为今天,她就欠了陆五和白薇的。
跟在陆五身后走进丽人坊,她才发觉陆五竟然并没有走向大厅里她们原本坐的那一桌,而是径直走到角落一张并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去,自然就更没有回头来看她了。
心中惊疑不定,李玉娘缓缓走回桌子旁,正好听到陆大娘在低声嘀咕:“小五又在搞什么鬼?”虽然在奇怪,可陆大娘却显然没有想起身过去问。大概是已经习惯丈夫和儿子从事捕快工作的性质,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
白薇抬头用眼神询问,李玉娘却只能摇摇头,回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眼色。“等着看看吧!”低语一声,她又转头看了看玉儿,再对白薇眨了眨眼。虽然彼此都没有说话,却都明白了所要表达的意思。
白薇静了片刻,才低声问道:“玉儿,这两年,崔妈妈有没有给你吃些什么药或是……对了,是参汤,每天都会熬参汤给你喝是不是?”
看到玉儿茫然地点了点头,白薇只觉得胸腔鼓涨得似要涨了。仿佛这一瞬,嘴里都泛开那些参汤的苦涩味。她之前怎么可能那么傻,居然以为崔妈妈真是怜惜她的身体才好心为她补身呢?
咬了咬牙,白薇沉声道:“玉儿,你听好了。那些参汤不是参汤,而是毒药,会让女人断绝生育的毒药……我会找大夫来看你……”看着玉儿仍然迷茫的神情,白薇实在不忍心再说下去。虽然已经不是清倌人,可是眼前的这少女仍是那样的稚嫩,甚至连生儿育女对一个女人代表着什么都没有完全弄懂。就因为这样的懵懂,才越发显得残忍,如果真的无法医治,当她明白自己不再是个完整的女人后会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垂下眼帘,白薇合上双眼,在强硬与坚强背后流露出一丝脆弱。虽然不曾流泪不曾痛哭失声,可是她的心却早已被割得无法缝补。
李玉娘默默地望着白薇,有心说些什么,可话还未说出,就突听得楼上一声巨响,竟是整张桌子都被人掀翻了似的“轰”的一声。
惊愕扭头,便看到大厅里原本还在听曲**的人们纷纷起身惊讶地看向二楼的一间雅室。
那是一间半敞着窗的雅室。之前李玉娘等人并没有特意留意,这会那雅室里突然乱起来,人影绰绰,因都是站起身来,便看到那雅室里竟都是熟人。
萧、萧青戎?虽然离得不近,又是楼上楼下,可那张脸在窗前一晃而过,李玉娘便已经认了出来。
突来的愤怒过后,她看着那雅室里晃过的蒲安的脸,突然冷静下来。陆五所说的好戏不会就是指这吧?难道他竟不是请衙门里的兄弟们帮忙而是找了萧青戎?这,算不算是官匪勾结?
沉默着,她突然间觉得有些好笑。难道陆五这两年竟是一直都知道萧青戎就在杭州,而且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他帮忙吗?还真是……果然不愧是半个师兄弟了!
感觉到有人拉扯她的衣角,李玉娘扭过头去看看皱着眉的白薇,浅笑道:“不用怕,尽管看好戏就是了。我想,这会是一出好戏……”难得陆五和萧青戎尽释前嫌演上这一出戏,她要是不好好观赏,岂不是对不起演员了?也不知他们的剧本到底是怎样的,毕竟以她对萧青戎的了解来说,萧青戎可能更喜欢一剑斩下崔妈**头而不是这样来演一出闹剧。想来,他肯来玩这一手也是因着陆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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