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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秋水轩的院子里。可儿紧张地低着头徘徊不已,双手交握,不时抬头看一眼发出哀叫呼痛声的东厢房。玉娘姐姐只说她是未能生育过的,怕见了血淋淋的场面吓到她,却不知这样光听着声音她更觉惶恐。
是不是女人生孩子都这么恐怖?不管是从前的姜娘子,小英还是已经生了第三胎的三娘姐姐,竟都是这么让人人心惶惶的。
抬头看着紧闭的房门,她皱起眉来,刚往前迈了一步,却突听得身后“哐咣”一声,接着便是一声惊呼,又有人跌倒在地的声音。
讶然回头,只见一个四十出头的婆子跌坐在满是积水的地上,旁边还滚着一只铜盆。此刻那婆子正抬起头一脸惶恐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许山。似乎是还不解气,许山抬起脚还要再踹。可儿忙招呼一声使人过去拦着,又跑过去看着他湿透的下半身,急道:“可是烫到了?许大哥。莫要和这婆子计较了,赶紧着进房里看看可是烫伤了哪里。”
被她提醒了一句,许山这才觉得大腿根和小腹处隐隐作痛,不用看也知道必是被烫到。心中更恨,指着那翻身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的婆子大叫道:“还不快把这该死的贱妇拖出去打发了。这样笨手笨脚的留着有什么用。”
被男主人的大发雷霆吓得白了脸,几个婆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大郎说的打发是怎么个打发,是要家法处置还是卖了了事?
就在她们犹豫着没上前时,紧闭着的房门忽然打开了。李玉娘盈盈走出,扬声喝问:“这是什么时候了?不好好侍候着还在外面吵什么?热水呢?怎么还不送过来?”喝问过后,她才似看到许山。皱了下眉,在可儿迎上她快言快语地把事情说了后,李玉娘便淡淡道:“这次就算了吧,只当这会儿是为三娘姐姐和孩子积些阴德罢了,有什么事过后再说。”说着,也不理许山是什么表情,她扭头又吩咐下去:“还不快出去唤了你家大郎的小厮进来,顺便着再去请个专看外伤的大夫过来。”
看她神色自若地吩咐下去,只当是在自己家庭院一般自然,而那些原本还有些发愣的下人也立刻领命而去,不曾有半分怠慢。许山抿了抿唇,虽没有说话,可心里却更增不悦。
“三娘她如何了?”轻咳一声,他不再去看那惹了事的婆子,只平声问屋里的情形。
“还能怎样?女人生孩子不就是那样嘛!哪怕不是头胎了,也一次会痛的。”李玉娘淡漠地说着,被可儿拽了下衣袖才自觉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便又放柔了声音:“许大哥也不用太担心,产婆和大夫都在里面守着呢!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目光一转,看到跟在婆子身后进来的少年,她便笑道:“许大哥还是先进屋看看伤得怎样吧!”
许山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厮。没有说话,直接抬脚往正房去了。李玉娘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地撇了下嘴,也不理可儿的低声抱怨,便又转身回了东厢房去。
虽然这座秋水轩是沈三娘的居所,可临近生产时沈三娘却还是搬到了东厢。按照中国传统“做月子不得见风”的风俗,在未来的一个月里,她便要住在这间厢房里了。其实,原不用这样做的。可沈三娘却是坚持要如此。只说官人不喜沉闷之气,把正房留给官人住便是。
听了这话,李玉娘只是微笑。肚里却难免暗道:就是把那正房留了出来,许山便一定会回来住吗?别说外面的花花世界,就是这许府不也有许多空着的院落等着许家唯一的男主人去住吗?有心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却到底还是生生咽下。
从前总是笑那些“丈夫出轨了最后知道的总是做妻子的”这种事是个笑话。可现在才知那些帮忙瞒着掖着的人也未必是她原本想象中的可恶,可能是有许多也象她们这样不忍刺激到那做妻子的吧?
一声低叹,悄无声息地逝于唇边。在迈进房门的一瞬间,她已经是一脸璨然的笑容。
“玉娘,”躺在床上皱着眉不知为什么竟突然停止了呼痛声的沈三娘突然撑起身,虽然只抬起头就被一旁守着的产婆按住,她却仍就这样撑着身问道:“可是官人来了?我好象听到他的声音。”
“嗯,”李玉娘淡淡应了一声。也没有详说,只道:“许大哥就在外面,你安心好了……”
闻言,沈三娘便倒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静了片刻后突然幽幽道:“还记得从前我生囡囡时,她们不许官人进来,可他偏偏就硬生生地挤进门来,就那样在床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声音渐低,眼神恍惚,飘移不定地不知道是要落在哪个地方去。
李玉娘默默地望着她,想想便笑道:“刚才许大哥也是要进来的,不过刚进门就被杨婆子洒了一身的水,这会儿去正房换衣服了。”在沈三娘睁大眼看她时,她夸张地笑了下,“原本还怕你担心不想告诉你的呢!不过看你这么可怜兮兮地好象和官人分开一时半会都受不了似的,告诉你便是。”
“他伤得——重吗?”。沈三娘低声问着,在李玉娘摇头时,便忽然笑了笑,把头扭过一边去。
虽然看不清楚她的脸,可李玉娘却偏偏感受到一种淡淡的哀伤。突然间她不禁有些怀疑沈三娘是不是并不象她们以为的那样什么都不知道的。原本还想要把话题差开,却不想沈三娘揪着被角,突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
一旁候着的产婆立刻凑近身,掀了被子往下身看了看,便突然直起身来撵李玉娘,“沈娘子,现在就是时候了,你听老身的话,莫要再歇气了……”
李玉娘被产婆撵到一旁,只听得沈三娘的呻吟声。抻长脖子,看到沈三娘反手抓着头顶上方的床柱,头向上顶着,脸上尽痛苦的表情。心里又是怜惜又是惶惑,不禁又凑了过去。
“姐姐,你若是觉得痛,便抓着我好了,不要抓着床了。”她急急地说着,自动把手送上前去。沈三娘却只是用黯然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抓着床柱的手指并未有半分放松。怔怔地看着沈三娘突起发青的指节,李玉娘缓缓站起身来,猛地转身冲出门去。
“姐姐,”看到李玉娘从东厢里冲出来,直奔正房去。可儿惊声低唤了一声,“姐姐,你要做什么?许大哥他还在……”
还没等可儿说完话,李玉娘已经大力推开正房的门,甚至都没有敲上一下。屋里一立一蹲的两个男人同时扭过头来看他。许全儿眨巴着眼,匆匆把那袭绛袍上压着的白玉珮理正,便起身退到一边去。许山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李玉娘,脸色仍是平静如水。
看许山拂了拂衣袖,似乎还要坐下,李玉娘也顾不得之前还说过不再忌恨的话。直接就大声道:“三娘姐姐在等你!”
许山目光微闪,声音却是平静,“那些产婆不是说我现在这种时候进产房不好的吗?”。
“那些产婆说?”李玉娘一声冷笑,原本要出口的恶言却在身后可儿轻扯她衣袖的刹那突然之间咽了回去。满是怨怒的神色渐渐回复平淡,脸上甚至还挂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分明她是在笑,可对面的许山却不自觉地眯起了眼。和李玉娘合作了这么多年,又通家交好。他不敢说绝对了解李玉娘,可也算是非常了解了。这个笑容,他很熟悉。近两年李玉娘面对商业对手时常常都是这样看似温善令人不设防的笑容。可越是这样容易平静,就说明她所面对的不是能让她有什么话都直说的自己人。
原来,她已经不再把他看成是自己人了吗?暗暗皱了下眉。他细细回想着这几个月所发生的事情,难免有些感慨。不过只是一场逢场作戏的艳夜罢了,就算是三娘也未必会真个放在心上,怎么偏偏李玉娘竟会这样耿耿于怀,以至于这几月两人之间总是有些尴尬。这样下去,他们还能象从前一样信任彼此做最那个什么最佳拍档吗?
突然之间,许山极想念带着船队远赴南洋的蒲安。说到底,还是男人与男人之间更合得来。
不知道许山此刻复杂的心绪,李玉娘只是端着平淡的笑容,笑看着许山,以轻缓的语气道:“许大哥,三娘姐姐刚刚还在说她生囡囡时你就陪在她的身边呢!我知道,你其实很关心姐姐的。就象她生妞妞一样,要不是蒲安缠着你不放你也一定会在姐姐身边陪着她的不吗?现在,她真的很需要你。”
许山抬眼看了李玉娘一眼,竟没说什么别的,只是点了点头便当先往后走去。在他身后,李玉娘松了口气,愤愤地低语:“要是他不吃软的,我真想揪着他的衣领冲他大吼顺便再给他两巴掌了。”
可儿忍了笑,垂着脸跟在李玉娘身后出了院子。三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就立刻听到东厢里传来一声极大的婴儿啼哭。
听到婴儿洪亮的啼声,许山的眉毛斜飞入鬓,喜道:“这么响的哭声,莫不是生了个男孩?”说着,已撩起衣摆快步冲了进去。
李玉娘和可儿喜形于色,互看一眼也笑嘻嘻地跟进。一进东厢,就听得那产婆在和许山报喜:“恭喜许大官人,娘子为您生了个千金。这孩子,生得真是喜人,看着就和许大官人您一个样……”
没有把产婆之后的话听进耳中,许山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涩声问道:“是个女儿?”
产婆才“嗯”了一声,他身后便有人伸出手臂接了那女婴入怀。许山似才醒过神来般扭头看着李玉娘抱着那小小婴儿在怀逗弄:“真是可爱,看这一脸的皱纹,这是在笑?许大哥,你看……”
牵动脸皮,许山却仍觉得自己的脸发僵发硬。也未凑过头去看那女婴。他转身往里间走去。
李玉娘抬头看着他的背影,皱起眉来,“怎么竟连看都不看上一眼?”
“这有什么?没看到许大哥是急着去看三娘姐姐吗?”。可儿不以为然地笑着,也凑近一起逗弄怀里的孩子。
李玉娘轻哼了一声当做回应,却仍忍不住皱了皱眉。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躺在床上的沈三娘立刻抬手理了理头发,来不及唤人帮她拿镜子来看,她只能用手抹了抹脸,只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撑起了身体,她冲着走进来的许山柔柔一笑,先问的却是:“玉娘说你被烫到了,伤到哪儿了?可上了药?”
“还好,烫得不太重,一会等大夫来了再上药就是。”许山平声说着,走过来很自然地取了只枕头塞在沈三娘身后,便坐在床前的绣墩上。在他坐下的瞬间,沈三娘原本伸出要握住他手的手便扑了个空。沉默地看着床沿离她最近的位置,她的脸上现出淡淡的失落。
“你看过女儿了?”她眨着眼,很快就又露出了笑容,似乎那刚才的失落神情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许山淡淡“嗯”了一声,只温言道:“你辛苦了!好生歇着,那些琐事交给下人办就是,别太劳心。吃的用的,尽管用最好的就是,反正咱们家现在也不差钱。”
沈三娘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想了想后又问道:“女儿的名字你看要叫什么?”许山一怔,笑容便有些僵,沉默了会只道:“孩子的名字很重要的,也不急着起,只先起个小名就是。你看囡囡,都五岁了,还不都只是叫她的小名,竟似白起了大名似的。”
闻言浅笑,沈三娘先是点头应是,又道:“看来我还真得吩咐下去以后只准叫几个姐儿的大名了,要不,等再大些便不好改了。”
许山笑着应了,虽是在一旁有说有笑,可神情间却渐渐有了些恍惚。沈三娘瞥见,心里泛上一股酸意,却仍柔声道:“也不知大夫来了吗,不如你先去上药吧!”
听她这样说,许山也未说别的,竟是立刻站起了身,拍了拍沈三娘的手,道:“那我就先出去,你好生休息。”
沈三娘含笑点头,目送着他出了屋。便低下头去幽幽地笑着,只是笑着笑着,便有一滴水样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只一滴,她便立刻抬手去抹,在外屋传来李玉娘和可儿的声音时把脸转到里面去,待听到唤她时才又转过来,又是一张明净灿烂的笑脸。
这头三个女人凑在一起逗弄着小小的新生婴儿,那头许山一路出了秋水轩,也不理会跟在后头的许全儿,就那么恍恍惚惚地往外宅走去。
走到园中的假山时,他停下脚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突然间便抬脚猛地踹在假山上,“老天爷,你玩我是吧?难道我许山就该命中无子不成?”
看着他一脚又一脚地狠狠踹着假山,许全儿又怕又急,终于还是冲上前去抱住许山,叫道:“大官人,您身上还伤着呢!可别弄伤了自己……”
“滚……”许山喝骂着,猛地甩开许全儿,可脚上的动作却也停下了。目光扫过许全儿,他冷冷地道:“这事儿不准往外传,要是娘子知道了,我扒了你的皮。”
许全儿忙应了一声,垂着头一副老实样跟着主子出了里宅。眼看着许山径直往外书房走去,许全儿不敢跟太近,只道:“大官人,一会大夫来了可是带他去书房?”
许山哼了一声却也未回头去看他。
进了书房,只闻到室内浓浓的香,几上熏炉中燃着的不知是什么香,只让人觉得沉醉。许山挑起眉来,直接推开了紧紧关着的窗,抓起那只兽形三脚小熏炉狠狠砸了出去。
把熏炉丢出去后,他才似突然用尽了力气一般颓然倒在椅子上。就那样静静地靠在椅子上很久后才自书案的抽屉里抽出一本书来,打开那本书,他却没有看一个字,而是那样一张一张地掀过去,直到拿出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片。
许杰伦;许冠华;许纪纲……每一个名字都是适合男孩的,每一个名字都是曾寄托了他无数企盼,经过了多日思量的,可是,到底还是没有任何用途……
苦笑着,他抓起那张纸揉成一团,却到底又忍不住又一次抚平放在面前。就在他低声叹息出声之时,书房的门轻轻推开,穿着粉袄的绿芸走进来,一脸关切地凑上前来问道:“大郎,我听人说你被烫伤了,是烫到哪里?可伤得严重?”
说着,人已经凑了过来,伸手去解他的衣襟。许山皱起眉,伸手推开她,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耐的神情。
绿芸的媚笑僵了一下,却又立刻不着痕迹地起身,走到一旁斟了一杯温热的茶过来。目光扫过原本放着熏炉现在却空空如也的地方,她的目光一瞬,却仍只是淡淡道:“大郎可是不喜欢那个味道?若是不喜,下次奴婢另换香料就是。”
“另换香料?”突然挑起眉来冷笑着瞥她,许山寒声道:“可又是什么来自西域让人闻之便能振奋精神的奇香?贱人,你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许某人,还不是那种沉迷酒色的昏庸之辈!”
唬了一跳,虽不知许山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绿芸还是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喊冤道:“冤枉啊!大郎。我是真的一心只为着你好,才求人帮我去买这香料的。再说了,大郎你用这香可不真的是——龙虎精神嘛!”压低了声音,她脸色绯红地跪行上前,两条手臂蛇一样缠上许山的双腿,就这么将脸伏在他的腿上。
“大郎,奴的心里只有你,又怎么会害你呢?你知道的,奴在这世上除了你便什么都没有了,你就是我的天我的地,就是为你死我都甘愿啊……”双目半合,她近似低吟一般呢喃着,仰起头来艳红的脸颊上带着一种沉醉般的痴迷神情,显是已经情动。
许山睨着她,脸上的冷厉神色渐渐褪去,甚至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她的下颌,腮旁。
象是只被逗弄的猫一样,绿芸低哼着,发出满足的呻吟,又用脸颊贴在许山的小腹上轻轻磨蹭着。
呼吸渐渐急促,许山猛地一把抱起绿芸压在书案上。绿芸情动地揽着许山的脖子,眼角却瞥见许山似乎分心似地伸手去拿起一张纸夹在书中。目光一闪,她已经看出那纸上写着什么,笑意更浓,她勾着许山的脖子压制不下激动:“大郎,让我为你生个儿子吧!”
她的声音并不低,柔柔的,媚媚的,带着些沙哑与魅惑,可偏偏这一句话喊出,却似晨钟暮鼓一般敲在许山耳边。原本还沉溺于情欲之中的许山猛地推开怀里的女人,在绿芸倒在书案上时又反手一记耳光扇在她脸上。
“为我生儿子?你也配?!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jian货罢了!”许山恨声骂着,揪起绿芸的头发,温文的面容上现出几丝狰狞之色。“小贱人,真当自己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能把我迷得头晕脑涨了是吧?我告诉你,你这样的货色也不过就是让男人玩玩罢了!”
没有想到许山竟会突然这样翻脸无情,绿芸先是惊愕,震惊于许山这样从未在她面前露出过的粗暴与恶劣。续而又为他话里的轻蔑与冷酷而觉得屈辱悲痛。
身体颤抖,她只怔了半分钟,便立刻合身扑进许山的怀里,也不管头皮被揪得直疼。“大郎、大郎,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痴心枉想,求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有你啊!只有你啊……你知道的,我只是太在乎你了,才会那样想的……”低泣出声,她的双臂紧紧地搂着许山的脖子,近乎疯狂地在许山脸上、颈上吻着,又急切地拉扯着许山的衣襟。
直到许山冰冷的表情稍有松动,开始回应她的热情时,她半眯的眼中才终于现出一丝松了口气的神色。
说她是贱人?多讽刺啊!哪怕口口声声地诅咒着,却还不是一样象只狗一样趴在她身上吗?男人啊!你早晚有一天知道女人贱起来会有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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