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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行过街市。车外喧闹,车内却是安静。
李玉娘轻皱着眉,沉默无语,默默地看着沈三娘和可儿逗弄那女婴。搬家时带上这辆车的有些零食干粮,还有些蜂蜜。这会儿沈三娘用小指尖粘了些蜂蜜喂那孩子,安静的车里只听得那小小婴儿用尽力气吸吮着手指的声音。
“瞧这小东西,饿坏了。”沈三娘笑盈盈地抬头唤了李玉娘一声,示意她凑过去看看这有趣的小玩艺儿。
李玉娘却是默默地扭开头去,甚至连瞄都没瞄上一眼。低了下头,她沉声开口道:“这孩子,我们留不得。”
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沈三娘和可儿便都愕然抬头望她。“姐姐……”可儿摇着头,似乎是难以置信李玉娘竟会这样说一样。“这孩子这么可怜……”
沈三娘伸出手轻拉了一下可儿,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静了两秒后才出声问道:“可是收留这孩子让你觉得为难?”
李玉娘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惭愧,可眼神却是坚决的,“顾二是什么样人,咱们都清楚。若是他知道这孩子在我们手中,怎会不生事端呢?到时候,只怕我们的好心得不到好报反要被麻烦惹上身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沈三娘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想起顾二那厮的嘴脸。也觉得恶心。看看怀里的女婴,她低声一叹:“稚子何辜……”却没有再说什么。
看看眼中闪动了泪光的可儿,李玉娘低声一叹,伸手将她揽了过来。可儿一动,仰头看着她道:“姐姐,真的要把这孩子送回顾家吗?”。
李玉娘低下头,没有立刻说话。就在这时,车外行人的对话飘进她的耳中:
“听说西城边上的那家善堂今儿舍米施粥啊,好多人一大早就去排队了……”
“一群爱贪便宜的小人,这种便宜也要占,不怕损了寿……”
支言片语飘入耳中,马车便已驶远,听不清楚了。可李玉娘却象是被人点醒了一般,猛地敲了敲前面的车板,大叫道:“转向,现在去西城!”
不理车外车夫的嘀抱怨,李玉娘只笑着抬头对可儿道:“我们不把这孩子送回顾家,送去善堂。”
“善堂?白姐姐那里?”可儿眨了下眼,转目去看那似乎已经入睡的女婴,低喃了一声。虽然她的声音极低,可李玉娘却是听得清楚,她在说“不是家啊……”心中有些微酸,却仍只作没有听见。
马车辘辘,车里的几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还有那小小女婴不时的似哭泣一般的悉索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李玉娘象是终于逃过苦刑一般立刻撩开帘子往外看了出去。
这里,就是那间善堂了?
李玉娘瞪大了眼,看着面前占地面积颇大的大院。不似那些深门豪宅。这院子虽然大,却盖得极为平实朴素。没有按普通民居那样讲究坐北朝南的正房,从敞开的大门,一眼就能看到里面一排一排的房子,紧凑而密集,显然是想容纳更多的人。虽然没有那么多花巧,可这些房子仍然没有完全盖好,院子里还有许多工人在施工。
而院墙的南端,却是站了几列长长的队伍,有拿着碗的,拎着米袋的。大多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也有些虽然是穿着旧袄,却是洗得洗干净,脸色也看着红润,竟看来就是那些人说的为混些米粮的人了。
一眼扫过去,在那队伍前方的茅草棚中,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素衣,未施粉黛,脸上却是一直都挂着温和的笑容。一会儿在那冒着热气的大灶台前执勺搅动,一会儿又转到队前笑着帮手分米,那张原就美丽的脸庞。看起来竟似闪动着一种圣洁的光辉。
李玉娘原本揪着的心莫名地一松,看看沈三娘两人,笑问:“可要一起过去?”见沈三娘摇头,她便伸手要接过那女婴。
沈三娘默默地递过女婴,在她接过后便立刻把被角覆上女婴的脸时,突然出声道:“好好看看她。”
手一颤,李玉娘抬头看着沈三娘,眼中隐约闪烁着惶惑之色。
沈三娘却只是淡淡看着她,平声道:“既然一句话就定了人的命运,又怎么能连看都不清楚她的样子呢?”
目光一瞬,李玉娘咬着唇苦笑了下。到底是沈三娘,一眼就看穿了她。知道她连看都不敢看这根本不会说话,无法用语言来谴责她的女婴。
不敢看啊!她只怕看得清楚,日后在梦里会怕会惊……。
深吸了口气,她颤着手指,轻轻掀开被角,目光落在那睡得香甜的女婴脸上。许是刚才那一点蜂蜜让她得到了满足,小小的脸上淡得看不清的眉轻轻舒展着,樱桃一点的小嘴还不住地吧唧着,仿佛在梦里也在回味刚才那甜甜的味道……
李玉娘垂下眉来,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女婴的脸,那柔嫩腻滑的触感让她突然觉得鼻酸。合上眼,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用被角缓缓盖上女婴的脸,象是就这样完成了一种仪式般,带着一种怪异又自然的庄重神态。
沈三娘沉默地看着李玉娘抱着孩子下了车,忽然转过头去看似乎要哭出来的可儿,“可儿,一会儿到了家。多做些好吃的吧!嗯,可能还需要一些温得刚刚好的酒……”
没有听到车厢里沈三娘和可儿的对话,李玉娘怀抱着那女婴,一人缓缓地往那草棚里走去。不时有人从队伍里冲着她嚷,要她守些规矩,她却连瞥都不瞥上一眼。
待走近了,她才瞧见除了这草棚外离得稍远处还有一个木棚。比这边的草棚考究些,用厚厚的皮毡遮住的风雪,甚至还悬挂着彩带,绢花之类的装饰物。朱红的桌椅,暖酒香茗配着精美的点心,端坐着饮茶品酒用自豪或者说是得意的眼神望向这边的是一群穿裘披羽,插金戴玉的贵妇。
目光一扫而过,李玉娘在心底轻哼一声,径直走到草棚前,轻轻唤了一声。
听到喊声,正在笑着分米的白薇怔了一下,手中的动作一僵,却没有立刻抬起头来。直到李玉娘又唤了一声“白姐姐”后,她才抬起头。
望着李玉娘的目光极其复杂,说不清是有几分愧还是几分怨或是隐隐有几分欢喜几分释然。久久,她才幽幽一笑,转过头吩咐了一声让另一个壮实的妇人接过她手中的活计后。才走过来。
“玉娘,”她轻唤一声,目光落在李玉娘手中的襁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是……”
李玉娘目光微闪,只是淡淡道:“这孩子的娘没了,我想,送她来善堂是最好的选择。”她没有说明这孩子的身世,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地隐瞒了。而白薇居然也并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极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婴儿。那么柔柔地抱着,轻轻的拍着。竟似做惯了这些事似的。
李玉娘不禁有些诧异。不敢相信白薇竟也可以做得和沈三娘一样好,就象是曾经照顾了很久的婴儿一样。
目光扫过她奇怪的表情,白薇一笑,竟是极温柔极母性的笑容,“善堂虽然还未完全盖好,可是这样的弃婴已经收容了好几个。”说着,她又回头吩咐人端一碗米汤过来。便抱着孩子引了李玉娘往院里走去。
经过那间覆着皮毡的木棚时,李玉娘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发出冷笑,又有些讥讽的碎语,不禁皱起眉来。转目看去,白薇却是神色如常,竟似乎早已习惯了一般。
这样从近处看,白薇更显温善,从前那个自视清高,性子刚烈,常作嘲讽之态的行首竟似只存在于记忆里的一个幻象。
走进前院一间简陋看似书房或是办公室的屋子里,白薇坐下身用小勺以娴熟的动作喂着婴儿。抬起头看看李玉娘的目光,突然笑起来,眉锋骤挑,又现出李玉娘熟悉的几分张扬:“那起小人,掀不起大风浪,你越理她们她们反倒闹得越凶。”
李玉娘默然,然后便笑了起来。所有的前尘往事尽付一笑中,“还好,骨子里仍是那个我所熟悉的人。刚才还以为你真悟了道成了菩萨呢!”
白薇便沉默下来,许久才道:“成不了菩萨,虽然做这些事让我觉得很开心。可是若没了那些赞许或是感激,我坚持不下去的。说到底不过是个为了浮名的凡人罢了……”
凡人?这世上谁又不是凡人?!
李玉娘低下头,没有回应,却是幽幽一笑。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笑容竟是有那么些相似,淡淡的带着若有所思似的了悟。
没有过多停留,李玉娘别了白薇便缓缓走出院子,甚至没有更多地询问这女婴之后会如何安排。虽然,她的一个决定便改变了这女婴的一生,可是之后种种却不在她的控制之中,那。只是一段与她不再相关的人生……
出了院子,她便笔直地往马车走去。沿途不时有刚从队伍中领了米粮的人与她擦肩而过。起先,她并没有太过注意。可是,不知怎么的,却渐渐有了被人窥视着的感觉。
掀起眉,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在她身后十来步远一直跟着她畏畏缩缩张望的一对男女便停下脚步来。
雪,下得越来越大。飞扬的雪团棉絮一般,让人看东西都有些抹抹糊糊的。那对男女的面容,看不太清楚。只知应是一对上了年纪的人,穿的不好,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打着补丁,带着不知积了多久的污垢。那妇人头上也只斜插了一只荆钗,又似不曾仔细打理过,半边头发都散了开……
皱了下眉,李玉娘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所不认识的人。只道是想要求施舍的人,便招了招手,看着那对男女你推我攘后才由那妇人近前,她便数了二十文钱递了过去,也不说话,转身便走。却不想她刚一转身,那把钱紧紧捏在手心里的妇人突然扬声叫道:“可是玉娘?”
脚步一顿,李玉娘回过身来。奇怪地看着那用期待的目光看她的妇人。因是离得近了,她便看得清那妇人腊黄的满是皱纹没有光泽的脸。看起来,总也有五十开外,只是这年头,无论男女总是比外表看起来要老的。实在认不出这人是谁,她便只能沉默,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看她回身望过来,那妇人激动起来,又往前凑了一步,“玉娘?是玉娘?真的是我的玉娘……”
她这样一叫,落在后面的男人便几步抢了过来,苍老的脸上尽是狂喜,“果然是玉娘,我的好女儿啊……”
好似天边突然滚过一声闷雷,李玉娘被轰得脑子发蒙。这,是什么情形?女儿?这两个竟是李玉娘那不负责任揩款潜逃的父母吗?
皱眉,她看着想要上前拉住她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男人扑了个空,便现出难堪之色,嘴里喃喃着:“是阿爹不好、是阿爹不好……”
那妇人更是直接用手拍打着他的背,怨道:“都是你个死老头子,要不是你,女儿会恼了吗?”。说着话,另一只手却是快速地把刚才李玉娘递给她的钱揣进怀里。
李玉娘冷眼瞧着,还没想明白想要怎么办时,后面已经传来可儿的呼唤声。她回过头去,还未及对可儿说什么,那妇人已经“唉哟”一声:“这莫不是朱姑爷家儿的小娘子,长得这个俊啊!我是玉娘的娘亲……”
可儿瞪大了眼,慌忙扭头去看李玉娘。见李玉娘冷沉着脸不说话,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含糊地唤了声“大娘”便往后蹭去,正好撞在听到声音跳下车来的沈三娘身上。
“这是说的什么呢?我怎么听着这么乱啊!”沈三娘挑眉冷笑道:“哪来的娘亲乱攀亲戚吗?之前怎么都……”
“三娘姐姐,”李玉娘沉声喝止了沈三娘要说下去的话。转头看了看可儿,低声道:“可儿,去找辆马车,先找间客栈把他们安置下来,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耶,住什么客栈啊!咱们跟你回姑爷家不就成了……”妇人笑着伸长了胳膊要拉李玉娘。李玉娘却早一步转身往马车走去,竟似根本就没有听到妇人的叫声,可儿看看李玉娘的背影,忙笑着拦下还要追上前的妇人,“大娘莫急,咱们先到客栈歇下再说……”
李玉娘一言不发地上了车,脸色阴沉得让跟上车的沈三娘也觉得难看,“算了,你也别这么生气了。别看我刚才想着要帮你出口闷气,可我心里也知道,爹娘到底还是爹娘,再有不是,你也只能忍了。既然找上门来,总不能……”
“谁说他们是来找我的?”李玉娘突然抬起头,淡然的语气让沈三娘也为之一怔。“这不是……”
“他们并不是想来找我,不过是偶尔撞上罢了。”李玉娘忽尔一笑,“你没听到他们还在口口声声‘姑爷姑爷’的吗?难来得‘姑爷’?就是我仍在朱家,那男人也是别人的‘姑爷’,与他们何干呢?三娘姐姐,他们没有去过朱家找我,不知道我早就被人卖了……”
沈三娘便也沉默下来,过了很久,才道:“到底也是亲……”
“亲生爹娘?”李玉娘扬眉一笑,“什么样的亲爹娘会带着女儿卖身的银子逃掉呢?”
听她这样用嘲弄的语气说话,沈三娘也不好再说下去。只能沉默地看着李玉娘靠在座位上,双手交握,用食指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知道她是想什么,虽想劝慰几句,却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不是外人能管得了的。
回到新家,沈三娘顾不得和正指挥着人卸货的许山多说,也不理嘀咕“你们走得真慢”的蒲安,问明了萧青戎在哪儿,便自后园与隔壁相通的角门,绕到李宅的后园。远远的,听到李玉娘正在吩咐人“轻拿轻放”的声音,目光一扫,她疾走几步截住正往前面去的萧青戎。迟疑着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虽然萧青戎与李玉娘并未成亲,可在她心里却已经自动把两人划为一家人。
“玉娘的爹娘?”萧青戎挑起眉,只是平声问道:“玉娘怎么说?”也不待沈三娘回答,他又笑道:“多谢姐姐这样关心玉娘,不过我相信她不管怎么做都是有原因了。”
听着沈三娘怪他太纵玉娘,萧青戎只是笑。送走了沈三娘后却是沉下脸色。走到前面,并没有立刻走过去,只是这样默默地看着李玉娘忙来忙去大声吩咐着各类事宜。
大概是觉察到他的注视,李玉娘抬起头来,“站着做什么?不帮忙吗?”。声音里透着火气,可目光与萧青戎一对,看着他平静的笑颜,李玉娘突然间就静了下来。
在萧青戎走过去时,她抬起头轻声问:“三娘姐姐告诉你了?”
萧青戎点了点头,也不理周围是不是有人,只是伸出手揽住她的腰,就这么默默地抱住她。
突然之间,脑子里乱哄哄的声音就那样骤然消失。他的怀抱仿佛安静的港湾,让她可以依靠,得以歇息……
没有倾诉也没有哭泣,她只是这样靠在他的怀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一样,只剩下他与她。就这样依靠着,就让她汲取到足以应付一切的力量。
“陪我一起等可儿。”抬起头,她低语着,在他点头后就这样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向前院。
一个没有说,一个没有问,好象不管发生什么事,怎样去处理都一早就已经商量好一样。从可儿处知道客栈的名字后,两个人便驾车前往。
大概选择客栈,可儿也是费了一番心思,既不是顶尖的大店也非太过简陋,租的房间也是中档。可对李氏夫妇来说,这样的房间大概已经算是很好了。
看上去是刚梳洗过,两人连头发还是湿的,穿上身的也是可儿刚买来的成衣,并不合身。
看到李玉娘和萧青戎,两人脸上都堆满了笑,既有些局促又有些讨好献媚。
“这就是朱家姑爷吧!真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男人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
妇人也嘿嘿笑着,上下打量着萧青戎道:“瞧这佩玉,这通体的气派……”
其实萧青戎穿得并不是太过华丽。一身儒衫,料子虽然不错,可颜色并不张扬。倒是腰带上镶了块玉,坠下的玉佩也算通透。虽然如此,却并非价格昂贵的那种。只是对乡下人来说,哪里分得清楚玉质好坏,只知道是腰上镶着宝石的。
萧青戎默默看着面前的一对男女,并未说话,只是目光中却有隐隐的惊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父母会养出玉娘这样的女儿。虽然玉娘不似淑女,不知甚解的地方很多,可身上却有一种不是出自愚民乡妇的气质。总让人觉得她哪怕是见了皇帝,大概也不会卑躬屈膝的卑微下去。
转目看了眼李玉娘,萧青戎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走得略远,抱着肩默然而立。
没有去看他,李玉娘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对她所谓的父母,抿唇而笑,“你们没有去朱家找我是吗?这个人,他不是姓朱的……”
李氏夫妇面面相觑,脸上现出尴尬的笑,“那、那,玉娘你是典期满了又找了婆家啊!”
“找婆家?你觉得没有嫁妆,我会找得到婆家吗?”。李玉娘冷幽幽地说着,突然用力一掌拍在桌上。
原本就有些局促的夫妇俩被吓了一跳,看向李玉娘的眼神便更多了几分怯意。
李玉娘冷笑着道:“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当我是傻的?告诉你们,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姓李的,你如果还想从我身上得到好处,就老老实实把那些事都说清楚了!”
冷眼怒视,她心里其实隐约盼望着这对夫妇勃然大怒,骂她不孝骂她忤逆的。可惜,到底没有,他们只畏缩地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试探,惊疑与不确定……
到底是如她所想吗?
不自觉的,一抹苦笑在唇边勾起。却不说话,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受不了她这样的注视,干巴巴地开口:“玉、玉娘,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们不是你亲生爹娘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重要吗?”。李玉娘面无喜怒地看着说话的妇人,“说吧,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或许我会考虑给你们些好处的。”
听到“好处”两个字,男人咽了下口水,凑过来干涩声道:“玉娘,就算咱们不是你亲生爹娘,可好歹我们从那男人手上接过你后就把你当亲生的女儿养着。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从一个小婴儿带大的啊,你总得念着……”
他话还没说完,李玉娘已经冷笑出声:“怎么?把我丢给你们的人没有留下银子给你们吗?做了这么多年亏本买卖,你们也肯?”
“还不是这死老头子,把那些钱……”猛地收声,妇人眨巴着眼睛道:“你亲娘留的那么点钱,够干什么啊?这么多年,你吃的喝的穿的哪样不要钱啊……”
不理她絮絮叨叨念的经济帐,李玉娘只是用冷漠的眼神望着男人。男人咧了下嘴,目光却不自觉地往一旁的萧青戎看去。虽然萧青戎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可无形中却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压力。
呶了下嘴,他伸手捅了下老伴,那妇人这才收了声,犹豫了下才自怀里摸出一个红色的荷包。“这是你母亲留下来,好死不死的,也不知道留点有用的……”看到李玉娘皱眉,她忙闭上嘴,手脚利落地把东西递了过去。
打开荷包,李玉娘便立刻明白她为什么说是没有用的。荷包里放的是一只耳坠,只有一只,连卖都不好卖。可幸亏是这样,这耳坠才能最终落到她手上吧?
仔细看过,李玉娘不禁微微眯起眼来。这是只镶着珠子的银耳坠,总算是倒卖东珠的商人了,她能辩出这颗小巧的珠子竟是一颗上好的“走盘珠”,因为年头有些久了,颜色有些发黄,可无论从形状还是光滑度来看都是上好的。
皱了下眉,她沉声问道:“只有这只耳坠?没有留下什么……血书或是什么书信?还有,包着婴儿的襁褓呢?”
被她一问,李氏夫妇便显不安起来,好一会,才由那妇人道:“有一块绣了梅花的帕子,料子挺好的,我卖了五贯钱……襁褓,早些年我改成里衣了,现在早不知丢哪儿去了……”
闻言,李玉娘不禁沉默下去。一块帕子,便卖了五贯钱。还有这“走盘珠”的耳坠,看来她的亲生母亲竟是个有钱的主儿呢!只是,为什么竟会这样丢弃她与乡间?
弃婴?突然之间就想起今天刚刚从她手上送到善堂的那女婴,李玉娘垂下眉,牵起嘴角,涩涩地一笑。
“那男人没有说过什么吗?”。看两人一起摇头,脸上皆是茫然之色,李玉娘也知道从他们嘴里问不出更有意义的话来。便也不多说什么。把那荷包揣入怀中,她平声道:“明个儿我叫人送钱过来,你们拿了钱想去哪便去哪,只是从今以后莫要再说什么我是你们的女儿。”
她淡淡地笑着,眼神犀利,手一拂,已把桌上的茶壶砸在地上,“听清楚了,现在我们说的只是一次性的交易,以后你们若还要再找我,别怪我心狠……”
不去看两人惊惧怀疑的表情,李玉娘拂袖而去,甚至没有去看站在门边的萧青戎。
扭头看着李玉娘的背影,萧青戎转目看着抓着丈夫一个戏低喃:“这是玉娘?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她、她从前不这么说话的啊……”
眉轻轻地扬起,萧青戎眼中的茫然一闪而逝。勾起唇,他沉声道:“你们听清楚她说的话了,我不希望你们以后惹她生气。”说着话,他的手轻轻抚过一旁的花架。眼看着那花架像是突然被重捶击过化成粉散落在空气里,李氏夫妇瞠大眼,连嘴都合不上了。
萧青戎却只是微笑着转身出了门去。疾步而行,在客栈外目光越过停在门前的马车,又望向在雪中一路大步而行的李玉娘。
在心里一声轻叹,他快步追上去,轻轻唤了一声。
脚步一顿,李玉娘猛地回过头扑进他的怀里。萧青戎目光扫过街上望过来指指点点的行人,并不曾说话,只是紧紧地拥着她,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背脊。
身体微微发着抖,李玉娘涩声道:“萧青戎,我怕……”
“不用怕!”萧青戎在她耳边轻笑,甚至还带着丝调笑的意味:“说过多少次了,有我在你身边的。”
“你不懂……”李玉娘呢喃着,用力抓紧了的衣襟。她是真的怕,在刚才那一瞬,她感到愤怒、不平、痛恨、不甘……那种感觉,就好象她是真正的李玉娘,感受到被抛弃的痛苦。可是,她明明就不是她。而且,这感觉也并不是什么玄妙的来自身体深处某个灵魂的感觉。她很清楚,那就是发自她自己的感觉。从什么时候起,她真的已经把自己当成是李玉娘,而不是来自遥远未来的另一抹灵魂……
“我不用懂,”萧青戎收敛了那丝笑,只是低低地道:“玉娘,不管你是什么人,来自什么何处,要去何处。我只知道,我喜欢的是我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在悲伤、彷徨、迷茫、开心、兴奋时会扑进我怀里的女人……”
“玉娘,过去很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未来,是你我一起揩手去创造的未来。我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偶尔也会怕……可是,只要知道我的身边始终会有你,我就会觉得安心了。”
沉默着,俯在他胸前的左耳听着他沉沉的心跳,右耳则是他平淡却坚定的话语。突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心跳,也不不确定这些话是他要说的还是自己在透过他的嘴在说话。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的心却突然平静下来。仿佛有一个人在耳边低喃:不管来自何方,去向何处,你,始终都是你,只是眼前的这一个……
是啊!不管未来如何,她仍只是她……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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