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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虽然福建气温颇高。可夜风却仍然有些凉。冷风从破窗吹进来,李玉娘不禁抖了一下,再看那双近乎半透明的灰蓝色眼眸,更觉得有些诡异的感觉。
“熄了!”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她还在发怔,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年已经支起身来。冰凉的手指滑过她的手腕,李玉娘一机灵,手中的灯笼已经被劈手夺了下去。
“扑”的一声轻响,四周立刻黑了下来。下意识地抓住身前的床板,李玉娘静下心来,听着少年轻微的鼻息,吁了一口气就摸着黑往外走去。
没走两步,就绊到东西摔在地上。不知什么东西,哗啦啦地掉在地上响成一片。还没等她爬起来,后面就飞来一团东西,正好糊在她的脑袋上。带着汗臭和海腥味。眯了下眼,她扯下衣服回过头去,有些适应了突然转暗的光线,借着前面传过来的隐约火光,李玉娘瞪着支起身冷眼看她的少年。
口齿微动,却没有说话。爬起身来拍了拍手,她刚转过身去就听见少年冷淡的声音:“谁让你进来的?因为没锁门就这么随便地进别人家吗?”。
这算是声讨?
李玉娘深吸了口气,扭过头微微一笑,“如果是别人家的话,就算是不锁门我们也不会乱闯的。但是,这里是你的‘家’吗?”。
这残破的被别人废弃不用的祠堂,这冷清的没有半分人气,如果不是仔细看都找不到住着人痕迹的破屋,也算是家吗?
沉默了两秒,少年突然爆出大笑声。“不是家,不是家……你说得不错,这里不是我的家,你们随意好了!”
看着在暗光里大笑的少年,李玉娘抿起唇,转过身后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我们只住一晚,明天天一亮就走。叨扰之处,还请见谅。”虽然这里不象一个家,可仍是这少年唯一的容身之处吧?
笑声稍歇,蒲安抬起头,看着她,突然沉声问:“你今天都看到了?”
“啊?”李玉娘眨巴着眼,还没想明白要怎么答他,蒲安已经冷笑起来,“怎么样?看到你的亲戚那么威风,一定很开心吧?”
“亲戚?呀,你是说……”李玉娘哑然失笑。“谁说是亲戚来着?”
“不是亲戚?那天不是说要去张家投亲的吗?”。瞪起眼,少年原本浓重的敌意减弱了两分。
“不是亲戚,上次要去的也不是张家而是他们家的姻亲姜家……你不是看到了吗!大晚上的,就这么被赶出来了!”李玉娘轻笑着,想了想,脸上的表情也苦涩起来,“其实,我也是无家可归的人啊……”
“你说什么?”没有听清,蒲安下意识地问了一声,但立刻就冷笑起来,“什么啊!还说是来投亲的,结果就这么被赶出来了?不过你也不算太糟,至少你身边还有人,还有地方可去……”
听到他渐低的声音,李玉娘扭头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双灰蓝色的眸在暗光里闪烁着点点的水光。是——很伤心吧?至少,曾经很痛的吧?不知为什么,神差鬼使般地冒出一句:“不认可你的人不用把他视作家人啊!只要自己爱护自己就好……”这说的是谁?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两个从没有她存在位置的所谓新家呢?
她自嘲地扬起嘴角,落在蒲安眼中,却成了恶意的嘲弄。“你是在笑吗?是在笑我吗?”。腾地一下站起来。蒲安怒瞪着她喝骂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装作亲切的样子,随意说两句同情的话就可以嘲笑我吗?你算什么东西?又知道我什么?”在李玉娘错愕的目光里,原本还一脸怒容的少年突然哽咽起来,“嘲笑我!现在是个人都能嘲笑我了!好,你们要笑就笑好了,我绝不会就这么让你们看扁的……大海商?泉州第一家?总有一天,我蒲安一定会把你们踩在脚下的!”
听着少年的狠话,李玉娘有些尴尬地缩回手,悄声嘀咕:“被人那么压着,想出头也太难了吧!”眼角一抬,触到少年狠厉的目光,她忙道:“我只是说要想成为大海商也不一定非要在泉州。虽然泉州很繁华,可到底还没有设立市舶司,还要通过广州市舶司才能出海。不只广州啊!我听说杭州和宁波也都高了市舶司的……”声音一顿,她看着定定望她的少年,干笑道:“那个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象被鬼追一样逃回前面,凑近热乎乎的火堆,李玉娘终于觉得可以喘口气了,“还是有光的地方才让人……啊……”扭头看着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的少年,李玉娘抬手揉了下后颈,犹豫了下,还是发出邀请:“过来火堆旁坐吧,会暖和一些的。”
瞥了她一眼,蒲安迟疑了下,才坐到火堆旁。火光映着脸颊,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琉璃般的双眸也似乎暖了起来。
“喂,”沉默片刻。他突然低唤了一声,在李玉娘扭头看过来时才沉声道:“说说杭州吧!你不是从杭州来的吗?”。
“杭州?”要怎么说呢?那个其实她真的了解得很少的城市!敛眉,李玉娘幽幽地笑着,把目光投向外面深沉的夜幕。
那个她留过泪水,也欢笑过,有着让她牵肠挂肚的人的城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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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黑暗,好象迷雾一样笼罩着四周。捂住嘴,顾昱抽泣着,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趁着所有人都围在另三个孩子身边时,他悄悄地溜出房门。回头看,满屋的婆子、婢女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离开。这里,本来就没有人关心、在乎他这个外人。除了玉姨,他再也没有什么人……
擦了擦眼泪,他默念着:“一定要找到舅舅,一定要告诉他玉姨是冤枉的……”不想让玉姨就这么被赶走,不想身边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去,却几次都摸错了方向。又惊又怕,他却不敢哭出声音。隐约看到前方的灯光,顾昱忙顺着灯光跑了过去。房里的灯很亮,可门外却不知为什么竟没有人。
走近了,就听到里面传出舅舅的声音。顾昱心头一喜,却在听至里面的怒喝声时收回了原本要敲门的手。
“你说什么呢?这是疯了吗?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的良心呢?摸摸自己的胸口不觉得心虚吗?”。
是舅舅的声音。可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有些奇怪地收手,顾昱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舅母的声音。
“没良心?你这么说我,才真是没了良心呢?姜伯华,我自然嫁进你们姜家,做的哪件事不都是为了你为了姜家!这么多年,我什么进修不是把你这个丈夫当成天?可笑我这么全心全意地为你,还要被你骂是没良心?姜伯华,你自己说,要不是我,你现在能抱着软玉温香安安生生地做你的富家翁吗?!”嘶声叫着,张惠娘不顾形象地号啕大哭。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这些年。你就嫌我不够温柔,觉得我是个泼妇。哼,是啊,我是没有兰香温柔,你那些小狐狸柔媚,我要是温柔了柔媚了,还不知被人踩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再说了,就算我再妒,不还是因为我把你这个丈夫看得太重吗?就算是我再讨厌那些女人,可又什么时候让你少了女人呢?现在还不是又给你买了个妾回来服侍你吗?难道我还做的不够多,不够好吗!?”
她这么一吵,原本气盛的姜伯华不禁软了下去,“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好。不过这件事还是算了,就算再缺钱,我也不能打妹子那地的主意。要是那样的话,和顾二那恶贼有什么区别了?”说着,他重重地拍在桌上,“之前我就说过要赶回杭州去告那厮,不管怎样,一定要把妹妹的奁田夺回来,你却偏生要拦着我。我就不信顾二那厮的势力真的有那么大了。”
“何止是顾二一个?你没听到来报丧的人是怎么说的吗?现在名字也改了,还有证人向着顾二说话,说不定连衙门的那些个官吏都收了好处。这样的官司要打多久?有那个时间精力,倒不如好好经营咱们的船队呢!”
说着,张惠娘靠过来,挽着他的手臂笑道:“郎君,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这次去高丽的舰队会获利多少?高丽这条线可是禁了很久,新近才开禁的。比之往西洋的航线路程近了何止一半,可利润却只高不低。这批货运过去,少说也要翻五倍的利润,只要跑个一两趟,十个十顷地也回来了!”
看着姜伯华犹豫不决的脸色,张惠娘也知丈夫是心动了,却故意轻哼一声道:“算了,既然郎君这么坚持,我也不好意思真地借云姐那几顷地。大不了就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就是……只是。到时候郎君看着我娘家哥几个数钱的时候,可不要眼红才是。”
听了这话,姜伯华反倒更加犹豫起来。想到这一趟可能带来的财富,他也觉砰然心动。要是张惠娘一直喋喋不休地劝他,他只觉得烦,可这会儿张惠娘晒笑着看他,做出事不关己的模样了,他又觉得就这么错过这次机会,确实是心有不甘。想了想,他迟疑着问道:“这次的利润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多?”
看了他一眼,张惠娘也不正面答他,“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那么多呢!不过我知道蒲家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既然他们这次组了船队,那这其中的利润自然是有保障的。如果不是我大哥把我那侄女嫁了蒲家老头子作如夫人,这条财路哪轮得到我们呢?不过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反正咱们手里也没有多余的钱投下去,说多了反倒要难过了……”
看她掩面打了个哈欠,没了谈下去的兴趣,姜伯华在桌前踱了两步,猛地一回身道:“若是要卖小妹那十顷地,可是要说好了,等赚回了钱,还要再买回十顷补回的。”
“知道了,到时候发了财再补多十顷好不好?”张惠娘白了他一眼,“云姐儿是你的亲妹子,难道我这做大嫂的还会真的占她的便宜吗?再说了,昱哥儿现在住在咱们家,穿衣吃饭作学问,哪样不是要钱的?长年累月的,就是那十顷地,也抵不上这个开销了……好了好了,你也不用瞪我。我又不是说不养昱哥!你放心,我会把昱哥好好带大,以后再给他娶房漂亮的媳妇,这总成了吧?!”
听她说完,姜伯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在张惠娘问他今晚歇在哪房时,便半拥了她笑道:“还去哪里歇,今晚上自然是要去娘子房里歇的……”
张惠娘低声一笑,悄声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便都同时笑了起来。
蹲在庭院里的草丛里,顾昱捂着嘴,屏住呼吸,待脚步声渐远后才爬了出来。一个没站稳,直接跌在青石板上。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痛哭,才哭了两声就又立刻捂上自己的嘴巴。
他没有完全听懂舅舅、舅母说的什么海运什么田地,可是却知道舅舅和二叔一样,也要拿走玉姨所说的他娘留给他的东西。而且,舅母还用那样嫌弃的语气说着他在姜家的吃住,仿佛是在施舍一个乞丐般的恩德……
“不是我的家,这里,不是我的家……”爬起身,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点亮了蜡烛,在书桌前站了很久,才提起笔来,沉吟着,还未落笔,已经有一滴清泪滴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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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光,天,很晴,如洗碧空,让人望之心喜。
李玉娘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可儿,没见到蒲安吗?”。那个小奸商,这会儿大概不知又跑到哪儿去骗什么人了吧?可惜了,原本还想告个别的。毕竟那少年,是她泉州之行印象最深刻的人之一。
婉惜着,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空落落在屋子,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似的。皱了下眉,她暗笑自己多事。拉了可儿上车,招呼一声,瘦马轻车便北门驶去。
出了门,忍不住还要撩开帘子去看那道大概算是大宋独一份的城墙。或许,再也不会来这座城市了。这座满载了许多人希望的海滨城市,让她总觉得闻到钱的气息的城。
“吁……”
车身一震,李玉娘险些栽下车去,原本还满怀的感慨立刻化成哀怨,“王伯,又发生……”
一声疑问消失在唇边,李玉娘怔怔地看着马车前的人,好半天才抬手去摸发僵的脖子。揉了揉脖子,她直接爬到车辕处,咽了下口水,才问:“怎么回事?”
“啊……”拦在马车前的少年挠了下头,突然讨好地笑了下,“昨天晚上你把杭州说得那么好,所以我就想,不如也去看看,看看杭州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抬眼瞥了他一眼,李玉娘又垂下头去。“问的不是你。”
“哦,那就是……”顺着她的目光,少年伸手拍了拍靠在身边的孩子的头,“是问这小子?你们不是一起的吗?我刚才出城的时候看到他在城门口徘徊,就顺手带了出来。你这人也真是的,怎么能把小孩子丢下不管呢?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又冷又饿……”被李玉娘一瞪,蒲安捂住嘴,虽然不说话,可一双眼却仍似乎是在谴责一样。
脏兮兮?又冷又饿?看来这些形容词都不算离谱。定定地看着可怜巴巴望着她的顾昱,李玉娘仰起头,揉了下有些发酸的鼻子后才跳下车来走到顾昱身边,“我送你回去。”她伸出手去拉顾昱。顾昱却猛地甩开她的手,急急叫道:“我不回去!玉姨,你不要送我回去!”
“不回去你要去哪儿?偷着跑出来的是吧?你这样,你舅舅他们得着急成什么样?昱哥儿,你不是说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吗?怎么能这么让大人担心呢?”
“不会有人为我担心的!”顾昱低声说着,抬起头看着李玉娘,突然轻声问:“你是知道的是不是?玉姨。你知道舅舅他们也和二叔一样——是坏人是不是?”
原本还要长篇大论教训顾昱的李玉娘惊讶地收声,过了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说什么?你舅母和你说什么了?”
就算是姜氏夫妇起了贪心,也不至于和顾昱说这些话吧?
“我都听到了……”顾昱扁了扁嘴,却立刻就抬手擦了擦眼睛,“玉姨,我不会再回去那个地方,我不想象乞丐一样求着别人养我。”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象乞丐!”李玉娘强笑道:“昱哥儿,你不要听到别人说几句什么话就全当真了。你舅舅……”一句话还没说完,顾昱已经甩开她按在肩上的手,大声问道:“你也不想要我是不是?是不是啊?!”
目光下垂,李玉娘没有回应。
“我就知道,就知道——我是没人要的累坠……”顾昱低喃着,用袖子抹了下鼻子后,突然一转身就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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