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晚跟严均成并没有再因为这件事争执。
实质上, 他们也没有激烈的争执,都各自平静而克制地表露着内心情绪。他们都同样地珍惜现在这来之不易的感情, 所以, 他在隐忍,而她也只能沉默。
他们手中都拽着一条又细又锋利的线,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手掌。
男女之间的博弈, 又怎么可能真的轻松惬意。不过是他收紧一分, 她便感觉到一丝疼痛。
她收紧一分,他可能痛到痉挛。
他们之间, 谁是爱得深的那一方, 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有了答案。
郑晚刷牙的时候, 大脑一片空白。
往日里觉得甜腻的荔枝清香, 竟然也变得刺鼻起来, 令她呼吸稀薄。
像他们这个年纪, 很难再像年轻时那样不管不顾地激烈争吵,不会口不择言到让对方痛苦,但往往就是这样的沉默, 才是最重的折磨。他做到了他之前承诺的, 他永远也不会走, 即便这样的时候, 他依然跟在她后面上来。
回家的郑思韵第一时间就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
以往晚上回来, 叔叔跟妈妈要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要么一起钻进厨房给她做宵夜。
她吃着那一份酸奶水果捞, 眼睛滴溜溜地一会儿看在洗手间刷牙洗漱的妈妈,一会儿又偷瞄在主卧室里铺床的叔叔。
十分钟过去了。
这两个人还是没说一句话。
郑思韵皱着鼻子,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们两个人最近闹矛盾的频率好像有点高。可惜妈妈不会找她倾诉, 否则她或多或少也能给点意见, 可惜叔叔更不会找严煜倾诉,否则严煜那灵活的脑袋瓜子也能给叔叔出很多哄妈妈的主意吧?
…
初三的学生,往往都是被长辈笼罩在一个防尘罩里的,仿佛隔绝了除了学习以外的一切纷扰。
处于纷扰中心的郑晚已经身心俱疲,能够像往常一样给女儿热一杯牛奶、温声叮嘱她早点休息,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回了卧室后,她侧身躺着,没多久,严均成也进来了。
关了灯,周围的一切都如此的寂静。
明明这样的疲惫,郑晚却没有半点睡意,整个人像是泡在酸涩的柠檬水中、浮浮沉沉。
如果说那时候,她还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冷静地挑柠檬籽,那么现在她则置身于水中,她也尝到了苦涩。
终于她跟他有过短暂的感同身受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时,她感觉到了他的手以很轻的力度触摸她的脸。
珍惜而爱重。最后,他的唇落在她的发顶,亲了亲她。
郑晚眼眶微热,伸手抱住他的腰。他也不再隐忍,将他过去那些年里无望的爱意,狰狞到他都无法自控的妒意,一一展露出来。
他微喘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问。
而她在他问出口之前,抬手抚摸着他藏在头发里的那道疤,被撞得溢出低吟。
“你在想谁?”一切结束后,他哑声道。
你在想谁?你现在心里的人是谁?
“我在想楼下的邻居。”郑晚抬手抚着他的脸,轻叹一声,“我还在想,七十岁的严均成跟我以后回忆起这件事时,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会说什么样的话。”
严均成愣住。
第二天早上再醒来时,严均成已经去上班了,桌子上还有他买来的早餐。
郑思韵正坐在桌子上啃着玉米棒,几颗玉米就沾在她脸颊上,“我刚起来,叔叔就买了早餐回来然后走了。”
“他工作比较忙。”郑晚低头扎马尾,掩去了脸上的神情,“马上就是节假日,可能工作也比较多。”
她的语气还是跟以往一样轻松。
如果郑思韵昨天没有及时地感觉到那些微妙气氛的话,也不会怀疑妈妈跟叔叔之间闹了矛盾。
“喔……”
郑思韵还在酝酿,还在打腹稿,要怎么不动声色地勾起妈妈的倾诉欲——
一般跟伴侣吵架后都会想找个人吐槽吐槽吧?
“对了,思韵,”郑晚披上开衫过来,“你奶奶来了东城,现在在住院,过两天周五你放学后我带你过去看看她,她挺想你的。”
“啊??”郑思韵一脸惊讶,赶忙追问,“怎么了怎么了,奶奶怎么住院?”
她过年前去桐城看望奶奶的时候,奶奶身体比她还健朗呢,而且上辈子这时候奶奶也没来东城呀!
“说是老毛病了。”郑晚叹气,“具体的要做了检查后才知道。我下班后会过去,你别太担心,要不是昨天我给你奶奶打电话时听到护士说话,这件事她都要瞒着。她跟你王爷爷来东城都有半个多月了,可真能瞒。”
郑思韵这才想通。
上辈子奶奶也来了东城,只不过她没跟她们说。
这也挺符合奶奶的性格跟行事作风。她妈妈跟奶奶都很客气,谁也不愿意麻烦了谁,也许在奶奶眼中,妈妈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她,所以才没跟妈妈打电话吧?
她又慢慢坐下来,问了几个问题,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奶奶算长寿的了,活到了八十岁时离世,如果说上辈子有哪怕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那也是她因为那段感情遭遇各种磨难时,世界上关心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他们没看到她痛苦、孤立无援的一面,否则该有多伤心啊。
“好。”郑思韵应下,“奶奶肯定没事,我中午给她打个电话。”
郑晚莞尔,眼底下也有着淡淡的青色,“好。”
郑思韵匆忙吃完早餐下楼,准备出发去学校,走着走着,电光石火之间,她将所有的事情都联系到了一起——等等,难道说,叔叔跟妈妈就是因为奶奶的事情发生矛盾了吗?
-
季柏轩在偶尔没那么忙的时候,也会顺带关心一下儿子。
今天早上,他就亲自送儿子去上学。虽然没指望能够如别家那样父子情深,但他还是希望儿子能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并且给予回报。这回报很简单,只需要他将季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就好。
季方礼前段时间的折腾,自然也瞒不过季柏轩,司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老板,即便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如实地汇报给他。
季柏轩理解,却也费解。
有什么必要将心思放在一个疯疯癫癫、不知所谓的人身上?简静华能做得了什么,她又有什么本事做得了什么?
不过既然是儿子的心思,他也不会阻止就是了,反正对他来说也没影响。
“你小姨最近怎么样?”季柏轩仿佛闲聊一般提起。
季方礼愣了愣,“还是老样子。”
小姨的确又找了份工作,这让他挫败。
人的感情是经不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耗费。她不想走,那就不走吧,总之,他也很忙,在不久的将来还要出国留学,不如就这样渐行渐远。她不走,那他走。
季柏轩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气定神闲地说:“方礼,你以后走的路,是不寻常的路,不要让那些人影响到你。除了给你添堵,他们什么本事都没有,你如果将这些……无足轻重、啼笑皆非的事放在心里,还为此不痛快,那才是着了他们的道。”
“虽然你跟雅宁都是我的孩子,但你跟她不一样。她有她妈护着,我当然会将更多心思放在你身上。”
季方礼安静地听着,心情也逐渐开朗。
他走的这条路,小姨不懂,他又何必勉强要她懂。只是,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母子,他也不懂,小姨怎么可以一边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了他,一边做的事情却没有一件是为了他好的?
他不懂,真的不懂。真正为了孩子好,应该是像晚姨这样,晚姨让思韵开心无忧,为了思韵的前途独自带着她回了东城。
而他呢,参加一个物理竞赛居然还要瞒着她,她知道以后还对他歇斯底里。
即便他没有回到季家,他跟小姨恐怕最后都会隔阂深到两看相厌。
季柏轩也看得出来季方礼跟简静华之间的矛盾不是一朝一夕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懒得去管。哪怕他没有出手,哪怕他没有将儿子带回来,这对“母子俩”哪天处成仇人也不奇怪。
“你回来也有这么久了,应该知道阶层分明,国际学校的学生接触不到贫民窟的人,你以后交的朋友,也都是这个圈子的人。”季柏轩耐心地教导他,“当然你偶尔想寻找刺激,想看看河对面的那些人是什么样子,过什么样的生活,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始终要记得,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玩一阵也就够了。”
“你还小,别想那些事。”他又说,“好好学习,之后我会安排你出国留学,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为成为……”他停顿了几秒,季方礼的心口一跳,父子俩此刻心照不宣。
季柏轩又缓了缓语气,“为成为更好的人做充足的准备。”
季方礼目光变得沉静,点了下头,“我知道。”
-
简静华现在租的房子环境比以前更好,至少有能晒到太阳的阳台。
离清明节也越来越近,简静华前段时间就联系上了领养猫咪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白领,脸蛋圆圆的,看起来就很可爱。
简静华看着这样年轻的女生,心里怅然却也喜欢,连忙拿了酸奶跟蛋糕招待。
小白领很害羞腼腆:“姐姐,不用了,我最近在减肥,不敢吃这些。”
说来也很巧,两人都在同一栋写字楼。
她问了同事有没有人有兴趣养猫咪,同事帮她去问,这就联系上了小白领。
小白领一直都很想养自己的猫咪。
见了简静华发的照片后,更是爱得不行,很有仪式感地购买了猫猫玩具还有猫猫爱吃的冻干。
简静华失笑,“你一点儿都不胖。”
小白领才接过酸奶,喝了几口后,见简静华抱着猫咪,神情凝重而不舍,她小声问:“姐姐,你怎么……不养它了呢?”
简静华抬起眼眸,笑着摇头:“我好像不太会养宠物,不只是宠物,养什么都养不好,一团糟。”
“怎么会!”小白领瞪圆了眼睛,“你把它养得多好,感觉它也很喜欢你。”
简静华没再说什么,最后亲了亲猫咪的脑袋后,将它放进了航空箱里,低声说:“谢谢你啊,小不点,陪我这么久。再见。”
…
东城容纳了五湖四海的漂族。
各地习俗都不一样,临近清明节,在偏僻的地方,也能见到有人给远在天堂的亲人烧纸。简静华也端着盆子找了个角落,打开打火机,烧的却不是纸钱。
有照片,有各种资料。
上面的主角都是季柏轩。
他才是一切悲剧的起源。她不会忘记。
说她心软也好,说她懦弱也罢。她的确失望也绝望,可她没有忘记,她最最痛恨的人是谁。
简静华静静地烧着,偶尔烫到手指,她也面不改色。
她感到开心,因为她马上也要自由了,好像回到了高考前夕,她即将交一份最最满意的答卷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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