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史靖园盯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上朝。来朝贺的藩王还没走,早朝仍然是一片阿谀之声,听得史靖园疲倦欲死。
史靖园感觉自己在受着非人的折磨,明明累的要死,偏偏怎么都睡不着。耳边一片嗡嗡之声,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其实他不是不明白,若是想要让燕凛恢复自我,放下心中的愧疚,最好的方式便是把容谦找回来。
只要容谦回来了,这些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可是史靖园不想这么做。
容谦回来,肯定是继续做他的左相宰辅。可是这个左相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如今的容谦得以昭雪,原本知道内情的,必然对他是佩服异常,崇慕万分,现在能光明正大的表达自己的心情,必然会立刻凝聚在他周边。
而那些惯于阿谀奉承的臣子,也会继续巴结这个朝堂重臣,以巩固自己的势力。这些人虽说是朝廷蛀虫,但是偏偏为数众多,势力盘根错节,无论是燕凛还是容谦,为了国家的安固,必然会与他们虚与委蛇,就算心中烦的要死,也会好好接待他们。
所以,一旦容谦回来,他的凝聚力将是无比的庞大,而他的势力,也将迅速膨胀。
即使他容谦忠心为国,即使他一心为主,燕国也不需要一个势力可以和皇帝匹及的人物。
而且容谦如今忠义之名举国皆知,如果以后对他有什么动作,不仅会背负万世骂名,所有的行动都会变得艰难万分。
所以史靖园很矛盾。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要忠君爱国。可是如今这个理念本身出现了矛盾。
他到底是要为了皇帝的快乐去寻找容谦,还是为了燕国的未来而放任容谦归隐山林,他发现他不会选。
虽然即使他努力去找了,他也不一定能找到,但是就自己的内心而言,他至少要做个决定。
困扰了许久,史靖园还是没有答案。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自欺欺人,让部署去找,找的到就找的到,找不到,那就算了。
一个早朝,史靖园就晕晕乎乎的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心里也算安定了些,他准备回府去小憩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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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王公公请你去贤德殿一趟。”刚出了议政殿的门,一个小太监就跑过来给史靖园传话。
史靖园疑惑的看了看那个小太监。内侍和外臣私下联络是皇家大忌,王公公一向安分守己,也很聪明,这么今天会犯这种错误。
但是无论如何,史靖园还是示意那个小太监领路。一来,他还是比较信得过王公公的忠心的,觉得王公公不会在这个时候搞什么小动作,二来,他更信得过自己,无论如何,自己是不会背叛燕凛,背叛大燕的,若是真有什么事情,他现在去看看,才是上策。
一路前行,走进贤德殿,就看见王公公像是个没头苍蝇似的迈步乱转,很明显的心绪不安。
“王公公,不知你找靖园来,所谓何事?”
“史世子!”王公公一看见史靖园,立刻像是见到了大救星,“扑”的就跪了下来。
“王公公,你这是……”史靖园一惊。自从当年老王公公被逐出宫门,小王公公大哭了一场,之后做事一向镇定,从没有这么失态过,倒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
“王公公,你快起来。你有什么事直说便好,靖园担不起这大礼啊。”虽说不解,但还是不能随便答应什么。史靖园虽然是皇帝心腹又是世子之尊,但是朝廷里一向以品谥为准,史靖园年轻,品谥不高,论官品,还及不上王公公,如何能承他一跪。
可是拉了半天,王公公却怎么也不起身,看来这一跪,绝不是做做样子。
“史世子,咱家这么多年,从没有求过人,但是今天,咱家求你,求你务必找到容相!咱家在这里给您磕头了!”说着就要拜下去,史靖园如何肯让,强托着他不让拜。
“王公公,你有事便直说吧。这寻找容相的事情,皇上早就交代下来了。本就是靖园的职责,不用你交代,靖园也会去做。先起来再说吧。”虽然心里准备放任容谦逍遥在外,但是这官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
史靖园现在非常的不解,当年因为老王公公的事,这位王公公对容谦可谓是恨到了极点,而且全不似他和燕凛对容谦的那种复杂心情,王公公对于容谦,就是单纯的怨恨,恨到了骨子里的恨。倒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忽然说出这种话。
“史世子……”王公公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抖着嘴唇,才磕磕巴巴的说出一句话,“咱家,咱家,收到,收到王,王总管的信了……”
一听这“王总管”,史靖园立刻就明白了。现在能被称为“王总管”的,就是眼前这位了,但是被他称“王总管”的,那当然是以前的那位老王公公了。就是不知道,这老王公公这么多年音信全无,和如今这事有什么关联。
王公公把信给拿了出来,递给史靖园。
信上的字不是很漂亮,但是很工整,一看便知道是找人代写的。宫里的太监都不识字,就算认得两个,也不可能写出这么整整一篇。
“史世子,咱家特地找了人,给咱家读了这封信……”王公公明显还没有平静下来,有些语不成句。
信上写的很简单,就是说老王公公出宫后,容谦秘密让人给他安排了住的地方,还帮他找到了以前失散的侄子。他的侄子原本卖身为奴,容谦让人给赎了出来,从此脱了贱籍。还找了个先生教了写字,如今他和侄子开了个小铺子,日子过的不错。这信,便是他的侄子代的笔。
他原本在乱世中和家里失散,容谦帮他找到了家谱,还把名字给录了进去,也是完成了他多年的心愿。他自己在家里立了容谦的长生牌位,祈求容谦能长命百岁。
如今听说容谦和皇上的关系已然缓和,又听说容谦重伤,在宫中修养,所以写封信,嘱托当年宫中的旧识,多加照顾容谦。虽说不见得能有什么用,但是怎么也是尽了自己一份心意。
看完这么一封信,史靖园就完全明白这位王公公现在是这么回事了。
“史世子,对于咱们这种从小净身入宫的太监,族里是从不会留名的。王总管当年一直对咱家说,家中失散,族中无人。咱们这种情况,一出宫门,那几乎就是死路一条。所以王总管当年怎么也不肯出宫。咱家这么多年,也一直以为王总管去了。”
王公公眼圈红红的,强忍着才没落泪:“王总管一直对咱家颇为照应,当年,要不是有王总管,咱家也活不到现在,早就在洗浆房被打死了。这些年,咱家因为王总管的事,一直对容相颇多怨恨,可没少咒他。却不知道,他不仅帮王总管安排了去路,还找着了总管失散的亲人,更是让王总管回归族谱!咱家愧对容相啊!”
说道这里,王公公怎么也没忍住,终是哭了出来:“史世子,别人都说容相在宫中养伤,可是你我都知道,容相现在是不知所踪。容相没有一个亲人,失了右手,没人照料,这可怎么活!世子,咱家求您,务必找到容相!咱家就想给容相磕个头认个错,要不然,咱家于心不安啊!”
史靖园很为难,王公公的要求很合理,很朴实,更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可是他很不安。居然连皇上的贴身内侍都一心想着容谦回来,补偿容谦,这容谦要是真回来了,这影响力会大到什么程度。可是偏偏史靖园又不是个冷血的人,面对王公公的哭诉,他也是颇为心软,确实难办。
无奈之下,史靖园只好软言相劝:“王公公,这寻找容相,本就是靖园的职责所在。只是,容相现在走了,能不能找到,靖园实在说不准。”
看着王公公又开口想说,史靖园继续劝说:“王公公,这容相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他不想让人找到,靖园就算是再怎么找,也是必然找不到的。”
这么说着,史靖园自己也觉得不忍,只得稍稍做了些保证:“王公公,靖园答应你,一定加紧寻找容相。只是,若是找不到,靖园也就没有办法了。”
王公公一脸的失望,但是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心里觉得史靖园说的都对,容谦,在所有人心里,那是通天的本事。若是他自己不想被找着,那是一定找不到的。他看到了老王公公的信,心情一时激荡,所以来找史靖园,可是如今被史靖园一说,也觉得自己强人所难了。无奈之下,也只得转身离去,当然,走前还是要再叮嘱几句,让史靖园多加找找,这唯一的希望,也就在史靖园身上了。
看着王公公离去,史靖园眉头微皱,虽说把王公公给劝走了,可是他这心情是实在轻松不起来。这心里的担子,又是重了一分。
叹口气,看来这觉,还是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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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怎么办?出去转转呗。
史靖园可能是真的有些困糊涂了,傻傻的想着出去多转几圈,累了,就能睡着了。至于练武消耗体力?就他现在这个状态,不伤了别人,也会伤了自己。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城门口。其实也是史靖园本身无趣。他从小和皇帝一起长大,什么酒肆花楼一概没去过。如今这么漫无目的的随便乱转,除了自己家门,也就能往城门方向走了。
走到城门口,却发现了一个原本不该在这里的人物。
“方参军,你怎么在这里?”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在法场惊变的时候被容谦点名的方文杰。
“史世子……”方文杰转头看见史靖园,想到自己当日所为,脸上不禁有些泛红。又偷偷撇了眼史靖园,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计较当日情形的样子,又暗暗恼恨自己的小心眼。
重整了一下心情,方文杰恢复了往日的精神面貌:“世子,我今日是来送我兄长离京的。”
方文杰的兄长也是朝廷大将,是当初容谦暗中托付给燕凛的知情者之一,威远驻守方文豪。
当年容谦带军抵御外敌,方家两兄弟都在军中。方文杰贪功冒进,差点死在流矢之中,是容谦把他从尸体堆里救了出来。从此方家两兄弟都凡事以容谦为首。
只是着方文杰和其兄不一样,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改了他毛躁的毛病,所以虽然对容谦忠心,容谦却没有把事情告诉他。
结果这个家伙就在政变当天,被淳于化一鼓动,就领兵去截法场,差点惹出大祸。
“哦?方将军走了?”史靖园往城门口望了望。
原本方文豪是驻守在威远关,可是威远关如今没有战事,颇为平静,反是京中纷乱不断,还涉及到了他的亲弟弟,所以方文豪这次就趁着皇帝亲政大典的机会回来看看。但是如今,估计还是不放心威远关,成了众多朝贺官员中第一个走的。
“世子不知道?家兄今日早朝时,请奏回军的啊。”方文杰疑惑的看着史靖园。
史靖园微微汗颜,今天早上的早朝,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无奈之下只好转移话题:“方将军今日离京,这么不见有人来送?”话一出口,史靖园就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不过方文杰明显没有注意:“今日好些人来送了,只是兄长走前教训了我一顿,所以我一时心有所感,连其他人走了都不知道。”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是刚才世子叫我,估计我还在这里发呆呢。”
“方参军果然和方将军兄弟情深。”史靖园也顺势掩盖刚才的错误,但是也感到自己今天完全不在状态,唯恐再说错什么,开口要走,“那靖园也不再叨扰了,告辞。”
倒是方文杰,看着史靖园要走,迟疑了一会儿,开口挽留:“世子稍等。”看着史靖园回头,方文杰又觉得有些难以开口,估摸了好一阵子,才扭捏道:“世子,方某有个不情之请。”
“方参军请说。”
“方某想入宫见见容相。”看到史靖园有些瞠目结舌,方文杰更不好意思了,“世子,我知道我这么个大男人进宫不合适。但是实在是挂念容相……
容相因为法场之变受伤,我心中也着实过意不去……这些年,容相不理我们,也许久没和容相好好聊过了。想当初,我们和容相可是一个锅里面吃饭,一个酒坛喝酒,一个帐子里睡觉……”忆起往昔,方文杰激动起来,手脚比划着,又忽然发现自己走题,嘿嘿讪笑,挠了挠头,才继续说道,“现在叛军也引出来了,容相也不必再装的和皇上不合了,世子,你看,你能不能和皇上说说,让我入宫见容相一面?”
听到这,史靖园算是明白了,方文豪还是没有把事实告诉方文杰。方文杰大概以为容谦这些年便宜行事,一直装作和燕凛不合,就是为了把有叛逆之心的贼子引出来。不过,估计如今燕国大部分人,都是这个想法。
看来方文豪对这个弟弟可谓是非常的了解,知道他一旦知道了事实,恐怕感动激愤之下,就直接为容相“伸冤鸣不平”去了,又是一阵乱子。
“这容谦不在宫里,我怎么能让你去?”史靖园心中摇头,嘴上却又是一番劝说:“方参军,不是靖园不帮忙,只是如今容相的伤要静养。”
看到方文杰一脸不满,史靖园只好顺着他的想法编故事,“当初容相和皇上为了引出乱党,可谓煞费苦心。可惜那群逆贼极为小心,一直抓不住他们的把柄。眼看皇上就要亲政,无奈之下,容相才提出用苦肉计,引出叛军。
这场凌迟,虽说这些年,容相的右臂已有废疾,行刑手也已然打好招呼,但是这第一天的刑痛,容相是一点没有少受。再加上原本的旧疾影响容相的身体,这次一病,那是多年的积郁全爆发出来了。如今容相时醒时睡,没个准头。就是参军得了皇上准许,得以入宫见容相,也不一定能说上话。”
眼看着方文杰还是没断心念,史靖园只好出言打击他:“方参军,咱退一步说,即使你见容相的时候,容相正好醒着,容相也定然没有那个力气和你说什么话的。
靖园说句越矩的话,方参军,你能保证自己见到容相的时候,不会过分激动,而打扰了容相休息,影响容相康复?”
其实这段话,史靖园也就能骗骗方文杰这种混人,对他这么个不记仇的人说。
这番推论,全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的,一点凭借也没有,可是方文杰这种粗线条,思路被他牵着走,全然中套。
不过无论如何,方文杰信了,史靖园就达到目的了。
方文杰不说话,显然是没有把握控制住自己。过了许久,他憋红了脸,闷闷的说了句:“是方某造次了……我还是等容相康复了,再去找容相叙旧吧。世子若是得以见到容相,还请帮方某带句问候。“
“那是自然。“
“那方某就先回军营了,告辞。”方文杰告了个礼,转身离去。因为失望,背影明显的有些颓废,失了往日的朝气。
这个背影,倒是看得史靖园一震。
也许是真的太疲倦了,史靖园恍惚中感觉这个背影有些熟悉,隐隐的和记忆中的某个背影合上了。
是什么时候见过的?
银河皎皎,灯火曳曳,星光闪闪,萤火微微。
夜色很美,浓处似墨染,闪耀有银辉。黑白交映,正如史靖园的脸上,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同样的显眼。
史靖园睡不着,他怎么能睡得着?连着见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一个代表着容谦原本势力的忠心回归,一个代表这容谦敌对势力的态度缓和。
燕凛如今活着只为对容谦的一句承诺,朝堂上原本就是容谦的天下,远方的军队对容谦忠心依旧,连宫中的皇帝亲侍都对容谦另眼相看。
找?放?何去何从?
幽幽一声叹气,史靖园心中落寞。心里这么多事,却没有一个人能说。
燕凛,燕凛是自己的好友,是皇帝,本该站在国家角度,以一国领袖的身份去对待容谦,可是燕凛本人亏欠容谦太多,心里对容谦的挂念太甚,无论什么事情,一遇到容谦,他就不可能理智的去思考。
父亲,北靖王本是军旅出身,与容谦交情匪浅。原本这几年看着容谦离心离德,就日日长吁短叹,如今知道容谦大义,他高兴还来不及,又这么可能会动到阻碍容谦回归的心思。况且,他虽是自己父亲,却不是如今的核心人物,现在还以为容谦在宫里养伤,又如何能和他说。
母亲,北靖王妃温柔贤淑,可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不通国事,就算隐晦的和她说了,也就是让她徒增担心而已。
朝中大臣,大多不知内情,不可将如此大事一起探讨。而那些知道内情的,却偏偏都是容谦或明或暗的交托过来的,心中都巴不得容谦快点回来。他们大多是些老成的老臣了,燕凛年轻有为,却总是经验不够,而他们对于燕凛也多少有些不放心。既然容谦一心为国,那么回来辅佐皇帝,把握大局,君臣同心,必是国家大幸。
而且自己和他们也不熟,这交心的话,又这么能说得出?
史靖园再度叹气,自己从小和燕凛一起在深宫之中长大,燕凛是自己朋友,可是他终究是帝王,说话总有许多顾忌,这单纯的朋友,是必然不可能了。而其他同龄人,自己这么多年,和他们的沟壑已深,是绝不可能溶进他们的圈子的。况且那些人,多是些纨绔子弟,自己也不屑与之为伍。
似乎,自己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真正和别人交心的谈过……
也不对,有一次……看着这璀璨的星空,史靖园想起来那次凌城之行。那次,是自己唯一一次毫无顾忌,不,应该说是毫无理智的宣泄出自己内心的感受。
李定方,那位可敬的长者。
可是偏偏这李定方,也是容谦旧臣,如今估计也在为了容谦昭雪而兴奋开怀吧……
猛然见想起来今日下午那方文杰的背影为何眼熟了。
是了,一身戎装,挺直的腰杆,却显示着说不清的寂寥,无奈的背影,隐隐就像当年李定方离去的背影。
心中狠狠一抽,自己一直在想着容谦的归来,会带给他以前的旧臣多少的欢喜,却忘了,当年他们看着容谦,离容谦而去的时候,内心受了多少折磨。
当年的李定方,到底是怀着何等的心情,说出“你们自己解决”这样的话的,他受容谦大恩,却要看着自己的恩人选择死亡,当时的心情,会是如何的煎熬?
他一直守着那份承诺,放弃了自己的青葱岁月,放弃了锦衣华服的生活,一心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而竭尽全力,可是等来的,却是亲手把恩人送上断头台的机会。当初,他是如何狠着心,答应下来的?那个决断,他是如何作的?
不,恐怕,他当初一直没有下定那个决心。所以,一开始的避而不见,不仅是单纯的恪守军规日程,也是一种逃避,他恐怕在潜意识里,希望这个决定能下得晚一些,他不忍就那么看着他的恩人死,不忍那么逼迫自己去做那最不想做的事。
无人可诉,无人可托。
李定方应该知道的,即使他仍然一心保护容谦,即使拒绝了来人的嘱托,容谦恐怕也不是他能救下来的,可是,要他自己把心中最挂念的人,往悬崖边上再推一寸,这个决定,他当时会是如何的痛苦。他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
他说他老了,恐怕那一刻,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吧。一个决定,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耗竭了他所有的勇气,摧毁了他所有的信念,以后,他还会为谁而战,还能为谁而活?
当时的他,是亲手泯灭了自己的未来。
如今,看到事情的转机,看到自己扼杀的未来有了希望,欢欣雀跃,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能心里不是不明白容谦回来的利弊,但是眼看着那唯一的稻草,谁还能再次有那个勇气去折断?
如今,恐怕知道是自欺欺人也好,他们也会希望着容谦重回朝堂吧。
而现在,从没有体会过这种痛苦的自己,又有什么权力,来指责他们不顾朝廷大局,抱着私心来看待容谦的回归呢?
苦笑浮上史靖园的嘴角,虽然没有什么微词,但是心里,一直是看不上他们这种为了私情,枉顾国家利益的事情的。但是如今,看来没道理的,是自己这边呢……
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件事上能说得上话的,全都是亏欠容谦许多的人?
而皇帝的心腹里面,似乎除了自己,全是容谦推过来的……
除了自己?为什么就偏偏除了自己?
史靖园心里猛的一惊。
自己,真的不是容谦推过去的吗?难道这么多人,就连王公公都亏欠了容谦的情,就只有自己置身事外?
仔细想了想,史靖园露出苦笑:不对,就连自己,其实也不单纯啊……
朦胧中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对眸子,讳莫如深,似大海汪洋,似繁星闪烁,让人猜不透,却深溺其中,无法自拔。
每回想到容谦,最先想到的就是那对眸子,甚至有的时候,脑中会自动想起来,不自觉的,情不自禁的想起来。
容谦的那种从容不迫,风华高洁,一直在影响着自己。这些年,别人每每见到自己都会夸赞一句温和友善,不骄不躁,识大体明大志。但是细细思来,其实自己一直在学容谦。学他那种从容,学他的镇定,学他的手段,学他的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其实,容谦对于自己的影响,真的是很深很深的。
这种影响,是什么时候造成的?
是这些年,看着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指点江山,平定大事?
是这些年,与他为敌,处处留心,细细观察,剖析思虑?
是这些年,与燕凛相处,被他的关怀思念所影响,顺着他的视线,也追寻着容谦的身影?
是多年以前,听着燕凛对容谦的细细描述,期望着能亲眼见见那温暖如旭阳,温和如春风的笑容?
还是在更久之前,在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个笑容给融化了,吸引了,迷惑了?
那个容谦啊,即使身处人群,也能让人第一眼看见的人,让人视线再也移不开的人。即使自己一直站在燕凛身边,也没能逃脱吗?
不对,也许就是因为一直在燕凛身边,才没能逃脱吧。
看来,自己也一直是崇拜着容谦的。即使心里一直为国为君思虑,但是心里还是保留着那份心折的,所以,才会在容谦束手就擒的时候没有喜悦,才会希望着有人能为他求情,希望着,他不要被所有人所抛弃。
但是即使这样又如何呢?他仍然是那个对燕国害大于利的人,而自己,终是更偏向着燕凛,偏向着燕国。虽然崇慕他,但是,他不欠他的,他要走的,还是自己的路。
叹口气,容谦,你会变成过去,变成回忆的,是不是?
史靖园心中已然有了偏向,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落寞。
自己真的忍的下这个心吗?
眼看着燕凛每天人前欢笑,却在一个人的时候黯然神伤,每每抱着当初那沾染了血迹的黄袍发呆。
每一个月就向燕凛汇报一次寻找的状况,每次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却只能告诉他毫无进展,让他失望而回。
御医常常找自己抱怨,说皇上心结郁重,常此以往,必将承受不住。
看着他这两个月,明明不能坐,却不肯多加一个垫子,他是在惩罚自己吧,感受着那种疼痛,他是想记住那个错误,还是想要以此忽略心中的痛楚?
皇上,你为了容谦,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容谦他,可知道?若是知道,他可会心疼,可会后悔当初那个决定?
心里忍不住想要怪容谦,若不是他,皇上现在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心里也明明知道,他不能怪容谦。容谦的做法是对的,是为了皇上好。而且,心里也隐隐的感觉到,那个容谦,是值得皇上去牵挂思念的,也只有那个容谦,值得皇上如此的恋念惦记。
那个身在法场,面不改色,视千万疼痛于无物的容谦,那个在阴冷的天牢之中,笑得轻松和煦而真诚的容谦,那个封长清口中描述的,为了燕凛甘愿身败名裂,受永世骂名的容谦……
容谦,你和皇上彼此牵挂,却为何要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伤己伤人。
容谦,你和皇上有着如此的情谊,你当初狠心斩断的时候,是如何的心情,你是何时下定的决心,是从何时开始筹备的?
容谦,皇上说,你们曾经和睦温馨,你是否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你们的结局?
容谦,你为皇上劳心劳力,全然付出,如今皇上得知一切,你要皇上情何以堪?你认为,皇上如何才能情得以堪?
容谦,皇上和你之间的纠缠误解,到底持续了多久?还要持续多久?
记得自己在第一次见到容谦的时候,他还是个那么自在温和的人,可是第二次,自己入相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感觉不舒服了。
燕凛那个时候也说,容谦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才变得冷淡的。
那么,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在自己7岁的时候,在十年之前?
而容谦,他受了十年的折磨,十年的冤屈?
史靖园叹息,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
容谦在远处静静的关怀照料皇上,整整十年么?皇上忍耐着那份思恋怀念,也整整十年么?
心中有些苦涩,为什么,十年前的快乐,自己都错过了?
一种寂寞的感情在心中泛滥,除了那惊鸿一瞥,再没有能切身感触到容谦温暖的笑,皇上真心的开怀。
为什么,就自己从来没能体会他们的那种融洽,从正式面对容谦开始,就一直感受着他的算计冰冷和背叛?从来面对的,都是燕凛的寂寞孤单?
为什么,只有自己是一个人?
眼角一跳,为什么又是自己?只有自己是特殊的?这太反常了……
苦恼了许久,终于灵光一闪,有种豁然大悟的感觉。
是了,自己,也是容谦推过去的,是容谦推给燕凛的。
这个推论让史靖园的心跳忽然加快,似乎隐约中发现了一丝突破口。
原来如此吗,原来,容谦真的算无遗策,从最开始就已经策划好了一切。
知道自己多年在父王的引导之下,对容谦生了崇慕向往之心,知道自己从一开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那个笑容念念不忘,所以才用露出那种算计的眼神。否则,那么小的自己,怎么会感受到他的不怀好意,会体会到那种算计。
然后又事隔6年,故意旧话重提,旧景重现,让自己再度感受那种不适,从而引发自己对他的愤怒和怨气,完全的打破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一心为了扳倒他而努力奋斗。
而自己和燕凛多年情谊,在自己来到燕凛身边之前,容谦就已经是那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所以燕凛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所以燕凛身边的人几乎都换了一圈,唯独自己还留在燕凛身边,继续为他谋划忙碌……
心中懊悔不已,几乎有些不忍想下去了,自己怎么会蠢到这种程度,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些事情?
容谦,那个是容谦啊……
他洞察人心,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的傲气耿直,怎么可能会那么拙劣,欲以威压逼迫自己依附于他……只要他一直保持着那份温和从容,自己怎么也不可能会对他生出敌对之心。
他视线长远,怎么可能会顷刻间得罪燕凛身边的内侍,从此断了自己在宫中的影响,若是有心图谋,就这么抹杀最方便的宫变。
他城府深沉,怎么可能会忽然就变得骄狂浮躁,一瞬间冷了所有大臣的心,断绝自己的退路;不管军队,放弃了确保政权的最实际有效的力量。
他风华清远,怎么可能会喜欢那些黄金俗物。那分明是为了显给别人看的,让那些庸俗的人巴结他,让那些高洁的人远离他,让燕凛观看了解那些臣子的本质内心。
他算无遗策,国内尽是他的眼线,他怎么可能会对燕凛暗中搜寻人才无知无觉?他们一直以为都瞒了容谦的眼,但是臣子的离去,皇帝说话一天比一天有用,权力使的不再那么顺心流畅,怎么可能会没感觉?
真的是当局者迷吗?要到了现在,自己才能看清楚这些事情,要到现在,自己才能发现那些再明显不过的漏洞。
容谦,我终是欠了你的……
把握时机,断绝自己对他的那份仰慕,安排策划,不让燕凛有任何可能怀疑自己,决绝谋断,把自己推到燕凛身边,一心为君,再无二意……
容谦,即使是对我,你也谋划到这个地步了吗?
一直以为自己是靠自己的实力爬到了这一步,原来,背后还是有你的影子的吗?
紧紧的收手握拳,容谦,既然连我也欠你的,那么,我还你!
一瞬间,史靖园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连自己也不单纯,那么,也就不用再纠结于忠君还是爱国了。皇上要容谦回来,自己欠容谦一分情,那么,就顺着皇上吧。
容谦,即使是你把我推上这个位置的,即使我的道路是你铺就的,我的能力是我自己练就的,对皇上效忠,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你放心回来吧,燕国,皇上不止有你,还有我。我不会放任你功高盖主,处处影响皇上的决断,而那些已经投效的臣子,他们的服从的是皇上,那么就只有一个主子,再无二人。
下定了决心,史靖园满身轻松,豪气万千。他不会输的,他已然不是那个无力的孩子了,他可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可是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东西。即使容谦回来,他也不会再允许伤害到燕凛,伤害到燕国的事情发生。
即使面对挑战又如何,即使前路再艰难又如何,只要燕凛开心,他就还有那个力气去努力,他就还有动力去拼搏。无论如何,总比燕凛现在这个状态要好。
认识到自己欠了容谦一份情,终于作了这个决定,史靖园豁然开朗。
甩掉了心中包袱,史靖园满身轻松,颇有些柳暗花明的畅快。
反正自己欠容谦一份情,那么无法保持纯正的理智和单纯的立场是再正常不过了,带上些私心看待容谦的回归又如何呢,反正自己本就不是局外人,当局者迷,既然自己已经迷了十年了,再多迷些时间,也无所谓。反正将来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有些不雅观的舒展了下身体,史靖园感到烦闷尽去,满身轻松。看来,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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