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拉着我的胳膊:“二嫂,这个人是个无赖,咱们报官吧。”
我笑着摆摆手。
这人是有些轴,但也总不至因这样的小事去见官。
看他衣衫、鞋履皆是洗得发白了的,可见他手头困窘。
不要银子,可见他不是图财。
我想起前些日子读过的《陶朱公理财十二则》的话:能识人,知人善恶,赈目不负;能用人,因财器便,任事可赖。
这个清寒的男子,眉宇间漾着聪慧,或是个可用的人才。
柜上的账房先生,因有了年纪,年底请了辞。现时许多事务都压在吴弼一人身上。正是用人的时候。
我向他道:“公子,鞋履,我家小姑是万不能为你缝补。但我这里,可以给你一条谋生的出路。到我家柜上做个账房先生,何如?”
他轻咳了两声,知我察觉了他的窘境。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三小姐,点了个头。
我道:“公子怎不问月钱多少?”
他拱手道:“夫人既请在下,便不会亏了在下。”
我笑道:“这话明白。节后,到东街程氏茶庄,找吴掌柜,说是二少奶奶安排的即可。”
他俯身向我和三小姐行了个礼,便踏着坏了的鞋履远去,消失在热闹的人群中。
三小姐嗔道:“二嫂为何要请他回来?”
我拍拍她的手,道:“清时,我瞧着,这位公子有凛然之气,不像坏人。今日元宵佳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你与他碰上,焉知不是一种缘分?你莫要再气恼了。”
她歪着头,惆怅起来。
我知她又想起了秦明旭,只是碍于颜面,不肯再提。
自在秦府,秦明旭拒绝了她的婚配之意,三小姐便再也没提及这个人。
虽不提,却难忘怀。
偶尔,热闹到极处,或是一句一词,或是一花一木,都能让她恍然失神许久。
我指着漂亮的兔儿灯,分散她的忧愁。
已然到了二更时分,可街头的人毫无疲倦之意,烟花兴致勃勃地燃着,彩灯兴致勃勃地流动着。
然经过方才的事,三小姐似是疲倦了,她挽着我的手归家。
行至渡江桥,我却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程家柜上的一个老伙计白舟,据吴弼说,来的时日比他还早。
白舟正与商会上一个叫作陆隅的茶商说着什么,时不时看一眼四周,很小心的样子。
我跟三小姐说:“清时,你先回家,二嫂这里有件事,得弄明白了再回去。”
“二嫂,何事啊?”
我看着白舟道:“生意上的事。”
她没有多问,说了句“那二嫂你一个人多加小心”便去了。
我猫着腰,悄悄潜到一棵大柳树后,继续盯着那两人。
陆隅说了一句什么,急急地将一包东西递予白舟,白舟接过塞入怀中。两人互相点了个头,分开。白舟往东,陆隅往西。
我跟着白舟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见他走进一条小巷子。
我刚想走进去,身后一个人猛地拉了我一把。
我扭头,竟是秦明旭。
我低声道:“你跟着我做甚!”
秦明旭拽着我走到大路,方松了手。
“并不曾跟着你。只是那会子在桥头,见你躲躲闪闪的,心下好奇,又恐你入了什么圈套。不放心,便来看看。”秦明旭不慌不忙道。
我骂道:“都怪你打岔!跟丢了!”
他摇摇头:“做了坏事的人,最怕被人当场捉住。你如此穷追不舍,就不怕他恼羞成怒,对你行凶么?”
他想了想:“再者说,你就算此时拿下白舟,有何用?你连他们到底想做什么,都不清楚。他们大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没了白舟,还有别的伙计,难保不会有另一个人被他们收买。”
我沉吟会子,冷静下来:“得等到事破,抓住陆隅的痛处,他们才再不敢来作祟。届时再惩处白舟,杀一儆百,让所有的伙计都再不敢吃里扒外。”
秦明旭拊掌:“说得好!”
年底,梁大人将程氏茶点为贡茶。商会里其余的茶商,白白费了许多心思,皆成了陪衬。他们是不甘心的。
商场如战场。
他们想跟我玩儿阴的。
《史记·货殖列传》有言,奇计胜兵,奇谋生财。
我若无一点手段,在这扬州府,何以立足?
在尔虞我诈的商贾群中,何以将程氏茶庄经营下去?
我思量着。
秦明旭道:“用之,观之,控之,佯之,纵之——”
他将手一握:“灭之。”
我点点头,俯身道:“多谢。”
说完,我欲转身离去。
他喊住我:“祝桑榆——”
我扭头,一愣。
“你怎的这样叫我?”
他摊摊手:“你不让我叫你小姐,我就叫你的名字,有何不对吗?我顶不喜欢称一个女子为某某夫人,好像冠了夫姓,就失了自己似的。嫁作人妇,就不能做自己了么?”
“随你怎么叫。”我不欲与他争执。
他道:“五日前,我去东昌府处理了一下分号的事务,见到了祝老爷……”
听他提及娘家,我心里悠悠一晃,少顷,忍不住问道:“我爹他如何了?”
他道:“祝老爷身子骨儿似乎不太好,他说,年下里患了咳疾,吃了十来副药,不见好。”
我沉默着。
爹酷爱饮酒,想来是身子亏空了。
他道:“祝老爷还是惦记你的。他知道我是从扬州府来,便问我,可曾见到你,你在夫家好不好。”
我冷笑道:“恐怕不是惦记我过得好不好,是指着从我这里要银子吧。”
秦明旭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何苦说这样的狠话。心里总归是狠不起来的。”
我竭力止住想要落泪的酸涩。
这句话竟像是从我肺腑里过了一遍似的。
字字恳切。
凭是如何怨,如何心伤,到底是放不下。
“你好好照顾自个儿,便是最大的周全了。”秦明旭道。
天上倏尔炸开一朵大大的烟花。
我在灯火的喧嚣中回了府。
没多久,收到父亲的家书。他说,秦明旭买了祝家十车的花酿,还给他介绍了许多主顾,知他咳疾,送了上好的阿胶给他调理身体。父亲以为是因秦明旭与程家交情的缘故,大大地谢了亲家和姑爷。
我握着家书,喝了半盏秋野茶。
秦明旭曾把他对我的好解释为“报恩”。这恩报得,已经太多,徒乱人意。
几时一并还他个大人情才好。
新来的账房先生办事极之稳妥。
吴弼喜得无可不可。
“二少奶奶,您从哪儿弄来吕圭这么个人。他虽年轻,竟比许多老先生还认真。来了不到七日,把历年来所有的账本重新梳理抄录了一遍,打理得是井井有条。不仅如此,他还标出大主顾的往来银钱、数目,总结归纳,提出不少有用的意见。”
吕圭没来之前,吴弼忙得脚不点地。
吕圭来了之后,吴弼有了多余的闲暇,可以更好地维系主顾。
他非常喜欢这个少年。
我笑:“我呀,灯节的时候,从街上捡的。他的名字倒是有趣。吕圭。吕不韦,白圭,可都是商道巨子啊。”
吕圭话不多,眼里却有活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细细瞧着,他是个经商的好料子。
唯有三小姐偶尔出现在柜上的时候,他便轴了起来,如刺头一般,专爱与她斗嘴。
三小姐每回气得要命,回头慢慢想出许多厉害的话来对付。
两人较着劲一般。
我并不劝阻,也不许吴弼劝阻,由着他们。
三小姐有了这么个冤家,兴许心头的苦闷会少些。
我从未放松过对白舟的警惕。
暗中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两个月下来,他暂没有什么异常。
我日夜枕戈待旦。
很快,到了三月。
高柳早莺啼,长廊春雨响。
一场春雨下来。
到了收春茶的时候。
东南西北,各路订单纷至沓来。
徽州茶园的新茶一车车地运过来,柜上整日飘散着清香、鲜润的味道。
春日,充满生机。新茶亦充满生机。
码头上,吴弼盯着伙计们装货,披星戴月。
我在府中看着《西游记》,院中一片姹紫嫣红。
我阅至第十七回: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荷华从外头走进来,压低声音,道:“二少奶奶,白舟动手了。”
我放下书,笑了笑:“好。这一回,且看观世音如何收伏熊罴怪。告诉吴弼,今夜行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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