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看起来是那么憔悴。
眼里红通通的,尽是血丝。
他的面色发青,嘴唇泛白。
咳嗽起来,肩膀都在抖动着。
我一面迎上去,与鹤鸣一道搀住他,一面吩咐小厮去唤大夫。
程淮时指着正院,向我摇摇头。
我知,他是不想让老夫人知晓。我肃命丫鬟婆子们动静小些,不许在府中多嘴。老夫人若问起,便说二爷忙公务去了。
到了卧房,我扶他上了榻,用帕子浸了温水给他擦着脸。
大夫来了,把过脉后,说是风寒,需要静养,开了方子,鹤鸣连忙去抓药。
良久,屋内安静下来。
窗台罅隙吹进的微风,裹挟着草药的味道,弥漫在轻轻晃动的红纱帐内。
我起身想去将窗关得严实些,程淮时拉住我的手。
我于是不再动弹,坐在床榻边,看着他。他低垂的眼睫,坚硬而疲倦。我心里有些酸涩,柔声问了句:“二爷想吃些什么,我去做。”
他闭着眼,将我的手拉至胸口。
我强撑着,尽量用轻松的口气道:“舟行水上,难免有些风波。但我从来都信二爷能化险为夷,否极泰来。”
他张了口,缓缓道:“夫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忘记入仕的初心。昨夜,在东厂,冯高与我说了许多歪话,明里暗里,让我背叛张大人。我怎能做趋炎附势之徒?本以为,这趟回不来了。我心里总想着,若我有三长两短,最对不住的人,便是你。你嫁入程家为妇,只有操劳,一日的福分都未曾享……”
话还未说完,他便咳嗽起来。
我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笑着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二爷身子抱恙,莫要多想。你曾说过,来日方长,我一直记在心里。”
他握紧我的手,眼中有跌宕的愧疚。
床头摆着一本《汉乐府》。
我笑道:“二爷且闭目养神,我念诗与你听,好不好?”
他点头。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我轻轻念着。
程淮时静静地听。
屋内的烛火给我与程淮时之间镀上一层难得的欢好。
这欢好,淡淡的,安宁的,就像世间所有同甘共苦的夫妻一样。
这时,鹤鸣进来通禀。
“二爷,荀姑娘现在府外,说想来探二爷的病。”
程淮时向鹤鸣摆手:“便说我歇下了。请她回去吧。”
鹤鸣应着声,去了。
我想起在扬州时他睡梦里的话,放下书卷,浅浅笑道:“二爷与我讲讲你从前的事,好不好?”
“从前?”
“嗯,从前。从前的二爷,从前的荀姑娘。”
程淮时摇头:“少年懵懂,不过读书识字,哪有什么从前呢?便是荀大人活着的时候,母亲亦素来不喜她。我与她之间所谈之事,唯政局、诗书而已。无它。”
他眼中满是坦荡。
这个话题,轻拿轻放,没有再续下去。
小厨房送了清淡的粥来,我扶起他,两人各食了一小碗,便和衣睡下。
因他病了的缘故,恐伤寒加重,便没有行周公之礼。
我想起老夫人常常在我耳边说的“子嗣”之事。
许是造化弄人,我嫁过来半载有余,尚是完璧之身,何谈子嗣呢?
机缘如天上的月,圆与缺不由人意,变幻无常。
三日后,程淮时的病略好些了。
早起,我去正院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他与我一道去。
老夫人以为他这几日都在忙公务,嘱咐了几句注意身子的话。
尔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吩咐丫鬟道:“把我给二少奶奶的礼物端上来。”
丫鬟捧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
我俯身道:“不年不节的,母亲何以要送我礼物?”
老夫人笑意盈盈:“桑榆,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我想了想,道:“今日是芒种。芒种时节,饯送花神。”
老夫人摇摇头:“傻孩子,今日是你的生辰呀。”
我这才恍然想起来。
自母亲去世,好多年都不过生辰,也无人提及,浑忘了。
我笑向老夫人:“您何以知道?”
“从前定亲的时候,程家与祝家交换婚帖,上面有你的生辰八字呀。前几日,我翻检旧物,瞧见了,便记在心里。”
她向程淮时道:“淮儿,咱们给桑榆好好儿过个生辰。”
程淮时笑了笑,道:“应当,应当。夫人生辰,好生办一办。”
遂拱手向我行了个礼:“愿夫人寿比松龄,寿富康宁。”
老夫人吩咐下去,让在花园里摆桌酒,请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来。下人们忙活开了。
她拉着我坐在她身旁:“这些事交予淮儿安排,你今日不许劳累半点,舒坦一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头门房进来报:“回老夫人,二少奶奶,祝府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并舅少爷来了!”
我一愣。
老夫人起身道:“桑榆,咱们得出去迎一迎。”
果真是我爹来了。
他身后跟着我那继母林月和他们的儿子祝西峰。
林月见了我,笑道:“大姑娘,你爹日日在家惦记着你。我说,想闺女,便去京城瞧瞧呗。你爹说,大姑娘今时不同往日了,姑爷做了官,大姑娘便是官太太了,咱们怎好去添烦乱?我说,莫说大姑娘做了官太太,便是做了娘娘,可也得念着你是她爹啊!亲家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低着头。
老夫人笑道:“是这么个理儿。亲家一路辛苦,快快进府,喝杯薄酒。”
我爹捋了捋胡须,微笑着。
花园里的酒席已安置好。
老夫人请了他们来,坐下。
程淮时俯身向我爹与林月见礼。
戏班子排开了,锣鼓声响,正欲开场。
我爹见此,问道:“府中今日是有什么欢庆之事么?”
老夫人轻咳一声:“今日是桑榆的生辰。”
“哦——”
我爹有些尴尬。
他从来是不记得这等琐碎小事的。
林月忙推了他一把:“呔,老爷,您可是糊涂了么?一路上听您念叨过呀,咱们不就是来给桑榆庆生的么。紧赶慢赶,可算是赶上了。”
“是,是,是。瞧我,上了年纪,越发糊涂了。”
酒桌上,珍馐美味,炊金馔玉。
戏台上,曲尽其妙,动人心弦。
席间,林月频频给我爹使眼色,我爹饮了口酒,道:“姑爷,这趟来,还有件事,托与你。”
“岳父大人请讲。”
我心里立时绷了根弦。
只听得我爹道:“姑爷,我如今到了这个年岁,实无什么指望了。唯有我这儿子,我始终放心不下。”
林月赔笑道:“这不是有姑爷在么?一个女婿半个儿。姑爷定是不会眼见着老爷忧心的。”
我爹点头,指着祝西峰,道:“姑爷,听说首辅张大人很是赏识你。能不能求张大人,给你这内弟寻个差事?”
程淮时的笑凝在嘴角。
我忙道:“爹莫要不知轻重。二爷才入仕,步步小心,怎能徇私?”
林月停了箸,道:“哟,大姑娘,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有道是举贤不避亲,给你弟弟寻个差事,怎么就是徇私了?”
“举贤?”
我站起身来:“祝西峰连个童生都不曾考中,文不得,武不得,才十六岁,正妻都不曾娶,先收了两个小妾在房里。他有哪一处贤?”
我爹怒了,脸涨得通红:“你!你!”
林月哭向程淮时:“大姑娘如此不讲情面,忘根忘本,实在是令人想不到……姑爷,你说说,你评评理,我不信姑爷不管我们……”
程淮时窘极。
他从未面对过这等场面,此时进不得,退不得。
“我一定尽力。”他道。
恰有翰林院的人来唤。他拱手,向众人告退。
老夫人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回房。
她将林月等人好生一顿安抚。
台上的戏子仍是咿咿呀呀地唱着。
生辰宴却是早已被搅和得乱七八糟。
府中仆役窃窃私语。
我回得房来,呆呆地坐着,握着母亲生前留给我的簪环,不觉泪湿衣襟。
“姊姊——”
我看着忽然打开的窗户,一张熟悉的面孔露出来。
“你怎么来了?”
我吃了一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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