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回廊上,双手抱住头。
素来平整的白色的长袍皱巴巴的。
我明明隔他只有几步远,却像是隔了山,隔了海。
《西厢记》里的唱词“人远天涯近”,而我与程淮时,人近天涯远。
今夜的晚风,裹着张府花园姹紫嫣红的香气,裹着里间传来的血腥味,旖旎而惨烈。
鹤鸣走过来,俯身道:“二爷,二少奶奶,方才府里来人说,老夫人晚膳过后一个时辰,忽然肠胃痛,将晚上吃的膳食全都吐了出来。”
程淮时忙起了身:“有没有请大夫去瞧?”
“三小姐命人请了大夫,瞧过了,开了方子,吃了药。但老夫人口中只是唤着二少奶奶。凭谁到跟前儿,都不中用。”
我听了这话,兀地从失落的心绪中醒转,径自朝外头走去。
老夫人上了年纪,本就有积年的胃疾,现下怄着孙小姐的事,一股子气憋闷在心里,越发不好了。
我出了张府大门,上了马车,程淮时跟了上来。
一路上,两两无话。
回到府中,我急急奔向正院。老夫人的贴身丫鬟迎上来:“二少奶奶,您可回来了!”
“大爷、大少奶奶呢?”
“他们今儿宴席上吃醉了酒,已睡下了。老夫人说,不必喊他们。”
门打开,我进去。老夫人躺在榻上,见了我,直喊道:“桑榆——”
我熟稔地接过三小姐手中的药碗,将床头柜子上的雪花冰片糖捻了几片,搅入药中,喂老夫人喝下。尔后,轻轻地给她按着肚子。这是去岁冬日,老夫人犯胃疾时,我向扬州济世堂的一位大夫学来的手法。一向都是很见效的。
果然,老夫人面色渐渐舒展。
她眼中落下泪来:“桑榆,好孩子,自打你进门儿,做惯了这些事,我竟不习惯旁人了。也只有你,待我这老婆子无微不至。”
“母亲哪里的话。儿媳自幼丧母,您待儿媳好,儿媳把您当作亲娘一样。”
“老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啊,现在最后悔的,是当初听信玉珍的话,命人将你拦在门外,让你走偏门。最庆幸的,是给淮儿娶了你这么个媳妇。”
她将我的手拉到心口。
“桑榆啊,玉珍将孙小姐送去宫中,还是用了那么个腌臜法子,我怕,怕日后落了把柄在锦衣卫手中,程家要惹祸上身啊。沧时是个软耳根子,玉珍是个糊涂人。淮儿心里眼里,俱是公务。清儿是个闺阁女儿家。你一定要给程家掌着舵。无论如何,不能让家族败落。我有几句话说与你,你听着——”
“您说。”
“有句话,叫乐极生悲。我们家,祖祖辈辈,耕读之家。从太爷辈起,经商,从老爷辈起,从政。如今,荣华近百载。若果有一日,树倒猢狲散,枉费祖宗几世的操劳。徽州是咱们的祖根所在,趁着如今富贵,从柜上抽出钱款来,在徽州老家多多置买些田地。咱们出钱,办私塾,请先生,给幼童授课,惠及乡邻和远支族人。万不得已时,也好有个退路!子孙回家,读书务农。在乡邻间,博得好名声。咱们有难处时,人家才不会落井下石!”
老夫人的话,字字珠玑。
三小姐、我、程淮时,和满屋子的仆役们皆跪在地上。
“桑榆,你应下。”
我满腹心酸,道:“母亲,儿媳应下。明日就着人去办。”
老夫人舒了口气。
“你应下,我就放心了。”
程淮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愈发沉默了。
老夫人看向他,道:“儿啊,我纵是有个三长两短,家中有桑榆操持,我也放心。”
程淮时伏在老夫人身上,痛道:“母亲莫要说不吉利的话,母亲福寿绵长,长命百岁。”
老夫人摆摆手:“寿数由天定。人呐,上了年岁,便把生死看得没那么重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我乏了。”
众人齐声道:“是。”
走出门,我看着天上稀落的星辰,发了会子呆。
程淮时跟在我身后。
回了东院,梳洗毕,我躺在床榻上。
他跟着上了床。
灯熄了。
他轻声道:“对不起。今日没能带你去吃山东菜。”
我默不作声。
睁着眼,看着红纱帐在晚风的吹拂下,飘来摆去。
对不起什么呢?
他也不过是真情的流露罢了。
或许,连他自己也是不自知的。
只是我,在他那撕心裂肺的悲痛中,恍然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原来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他原来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他原来不只是我面前那个进退有度、温和知礼的翩翩佳公子。
“夫人,往后,莫要再说气话,好么?”
他的话语里,带着恳求。
我几次想开口,又咽了下去。
闹得天翻地覆,非我所愿。
特别是在这种时刻,荀意棠为了他身中剧毒,生死未卜,我与他置气,岂非人人皆说我善妒、不知好歹?
他见我一直不作声,以为我睡去了。
他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坐起来,窸窸窣窣地起身,往门外去了。
他不愿亏欠我,也不愿亏欠荀意棠。
殊不知,两全其美的另一面,是两败俱伤。
我看着他远去,没有唤他。
他定是去张府了。
他终究是放心不下的。
夜啊,五味杂陈。
不知张大人漏夜面圣,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不知胡人御医阿尔泰被送到大理寺审讯,会招供出什么来。
不知这盘棋的下一步是什么。
长夜无眠起阶前。
星河寥落。
翌日,一大早,出门买菜的小厮回来,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知道吗,东厂的头头遭殃了!万岁爷连夜下旨,包围了东厂!市井上都传遍了!”
一个婆子道:“你怕是听错了吧?万岁爷最是器重东厂的。”
小厮道:“怎么可能听错!我去凑热闹,亲眼看见大理寺的人将那厂公绑起来了!啧啧啧,那厂公生得一副好模样,可惜了,可惜了。”
我一把拉住那小厮的袖口:“哪个厂公?”
小厮道:“二少奶奶,大明这天下能有几个厂公?便是朝堂上权势熏天的冯厂公啊。平日里,没有人不怕他呢,当真是天恩难测。听说是因为他和首辅张大人有私怨,指使一个胡人御医,去给张大人投毒。那胡人御医已经招了……”
他接下来的话,我都听不见了。
眼前,是冯高那双溢满悲伤的眼。
不过是一夜。
世事天翻地覆。
我知,指使胡人御医的,绝不会是冯高。
他最是心思缜密的一个人,不会瞒着万岁爷,擅自对首辅下手。
凤目薄唇的冯高。
一声声唤我“姊姊”的冯高。
“姊姊,我只愿在这场风波中,能好好儿活着。并非畏死。我怕再与姊姊分离。”
“无论来日发生什么,姊姊不要猜疑我,好么?”
“你叫我一声豆芽。”
我下意识地往外走,却与归来的程淮时撞个满怀。
我抬头,问他:“胡人御医招了,是么?”
“夫人不必管这些庙堂中事。”
“你告诉我。我只是想知道。”我凝重道。
程淮时将我拉回房中,道:“昨夜张大人进宫面圣,向万岁爷禀了胡人御医投毒之事。万岁爷将张大人好一顿安抚,答应张大人,一定会彻查此事。大理寺动了大刑,阿尔泰招供了,是东厂冯厂公指使的。我早知东厂行事阴诡。却不料他歹毒至此,大胆至此。”
“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是被人推出来背锅的。”我笃定道。
程淮时道:“东厂获罪,是大快人心的事。夫人何以要相信一个无恶不作的人?”
“万岁爷是怎么处置的?”
“张大人说,赏罚分明,才能朝纲有序。万岁爷将冯厂公交给了张大人,说是随张大人处置。张大人为了以儆效尤,震慑天下人,决定将冯高杖毙。”
杖毙。
杖毙。
我明明不记得冯高口中的那些前尘往事。为何听到这个消息,还是那么难过。仿佛这是心底的一种本能。
我忽然踮起脚,取过书架上方的一个黑匣子。
里头有张大人送我的金笔。
那个叫豆芽的小男孩。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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