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无声无息。不远处传来蝉鸣。
他见我须臾不作声,似想到什么,忙解释道:“姊姊,阿尔泰放毒蛇咬程淮时的事,不是我设计的。给张太岳投毒,是刘守指使的。我将计就计,利用穆林想要取刘守而代之的心,控制了阿尔泰的家人,留了后手。程淮时、荀意棠那场乱子,在计划之外。我没有想动程淮时。我不会伤害姊姊。”
他生恐我误会。
我摇摇头:“我没有怀疑你。”
他欢悦地笑起来。
“姊姊,若你心里不痛快,我就去杀了荀意棠。姊姊想要的,我便不许人跟姊姊抢。”
我忙拉住他:“不可。”
杀了她,又有何用呢?
愈发会让程淮时愧疚了。一生剪不断伤口。
我的不痛快,与荀姑娘无关。只在于程淮时的心。
程淮时心里有我,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徒劳。
再者,荀姑娘是忠良之后,我不愿冯高手上再沾染更多无辜的鲜血。东厂本就声名有亏,他若杀了荀姑娘,那些士子们更该口诛笔伐了。
“你若不肯听话,姊姊便再也不见你了。”我肃然道。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好一会子,才点点头:“姊姊你别动怒,我听你的就是了。”
他将脸凑到我跟前儿来:“姊姊,你笑笑。我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我抿了抿嘴角。
他安心道:“姊姊,你回去吧。我站在这儿,看着你走。”
我走出巷口好远,扭头,还看到他站在那儿。巷中零星的灯笼投下微弱的光,将地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府中,程淮时已经醒了。
他坐在窗边喝茶,凝神想着什么,见我进来,他斟了一盏递给我。
“大哥送来的谷雨眉茶,夫人也喝一盏。今年,徽州几个郡,雨水比往年稀了些。这眉茶反倒有一种特别的高香。”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我入了夜,便不敢喝茶了。恐晚上睡不着。这些日子,我睡眠浅得很。”
他以为我意有所指,面上露出愧色来:“户部近五年的税收我都理好了,往后大约没那么忙了。我尽量日日早归,陪伴夫人。”
鹤鸣从外头进来,禀道:“二爷,荀姑娘的丫鬟蓉儿来了,说有好消息告知您。”
程淮时看了看我,问鹤鸣道:“什么好消息?”
鹤鸣答道:“蓉儿说,秦明旭秦少爷寻到了一名游方医人,那游方医人研制了一种七行散,专治蛇毒。荀姑娘服下了七行散,吐出了许多黑水,一个时辰前,醒了。蓉儿想请您去瞧瞧。”
程淮时听了这话,长长地舒了口气。好似肩上无比沉重的担子,终于稍稍放下了。内心的折磨少了好些。他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和煦。
“既是有好转,那便是极好的事。你将家里珍藏的老参等物,交给蓉儿,嘱荀姑娘好生养着。天色已晚,我就不去了。”
鹤鸣应着声,走出门。
程淮时沉吟一番,起身道:“慢着,还是去探望一下比较好。”
他向我伸出手:“夫人,你同我一起去。”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他,又想了想,起身,道了声:“也好。”
他拉着我的手,一路上了马车,同往张府去。
不知他这样做,是因为今日在正院发的誓言,还是因为纸上那句“不误卿卿”。
总之,这算是他第一次与我一同正面荀姑娘——这个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
到了张府的后院西厢,蓉儿在门外道了声:“小姐,程家二爷来了。”
床榻上的女子挣扎着起了身,道:“蓉儿,我昏睡了这几日,也未梳洗,你快……快给我打盆水来。”
转而,她看见程淮时身后的我,眼中的火苗骤然熄灭了。蓉儿打来水,递了温帕子给她,她也顾不得接。
程淮时低头道:“听闻……听闻你好些了,我带着夫人一同来探你,愿你早日平安。”
我俯身向荀意棠道:“你为二爷受伤,我们夫妇二人皆感激得很。谢荀姑娘救命之恩。”
她咳嗽了两声,一张脸儿苍白脆弱,道:“你不必谢我。我是甘心情愿的。”
“看到荀姑娘无碍,我们也就放心了。听闻张大人为荀姑娘议了一门好亲事,便是尹翰林家的公子。荀姑娘与二爷自幼相识,如兄妹一般的情意。来日,待荀姑娘出阁,我这做嫂嫂的,当备上一份厚礼。”我颔首道。
“亲不亲事的,说得远了。我且无心男女之事。程夫人也不必为我操心了。”
她看着程淮时,眼里有牵绊、委屈,惹人怜惜。
我向程淮时道:“二爷,我上次见张府花园中的牡丹开得极好,想采些回去做饼子。待会儿,我去马车上等你。”
说完,我便出来了。
我想给他与她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至于说什么,全在他自己。这也是他的最后选择。我想他明白的。
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若他果真舍不下,我便离了程家。
纵无处可去,当垆卖酒,当街作画,哪样不能过一生?
我步履轻捷,走到花园中。此时早已过了牡丹花期,张府的牡丹却生机盎然,百态千姿。透着说不出的贵气、繁荣。任谁,也看不出丝毫的衰败之意。
隐隐的,我听见有人说话。好似是张大人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听见有“冯高”二字。
本能地,我猫下腰,藏在花丛中,屏息聆听。
一个声音道:“大人,小的按扬州户籍一一查了嘉靖三十九年冬月出生的所有人,没有人心口有掌形胎记。”
“可有遗漏的?”
“小的确定,无有遗漏。”
张大人道:“那或许真的是……不在扬州了。”
那人道:“大人,小的找到了秦府的一个老仆,她说,秦夫人生产那日,府里请了舞龙舞狮的杂技班子。”
“那杂技班子还能找到么?”
“杂技班子乃下九流的营生,走南闯北,没个落脚处,实在是寻不到。”
“冯高的身世,可有查明?”
“按现有的全部线索,只能查到,冯厂公的籍贯乃山东东昌府。他是一户姓冯的人家儿卖给曹厂公的。小的着人去了东昌府,找到了冯家。可是,冯家已经无人了。据说,是冯厂公屠了冯家满门。冯厂公好像深恨那家人,行事怪癖狠辣。小的遍访了昔日冯家的邻居。有人说,冯厂公不是冯家的孩子,至于到底来自何处,没人说得清。”
张大人沉默了半晌,吩咐道:“跟谁也不许说起此事。”
“小的明白。万万不敢。”
“告诉琼林书院的邹成,停止暗杀冯高的行动。”
“是。”
我听到这里,心口一阵激荡。直到声音止息,脚步声远去,又过了良久,才从花丛中出来。
远远地见秦明旭在亭子中饮酒。
我走过去,他看见了我,笑道:“桑榆,你来了。”
风云暗涌,人人皆有重重心事。此时,只有他,笑得这样心无旁骛吧。
“这是我调的牡丹酒,你要不要尝尝?清口。不醉人的。”
我道:“酒不醉人,只怕人自醉。”
他道:“桑榆,你在船上的话,我一直记得,怎么你自己倒忘了?饿了便吃,困了便睡,不给欲望留余地。想要什么,就争取,纵是争取不到,也落个干净满足。”
“谢谢你为荀姑娘寻了游方大夫。”
“举手之劳。”他仰头饮尽杯中酒。
方才张大人的话,好似与他的身世有关。但见他今日之状,定是全然不知的。
我别了秦明旭,上了马车,等了会子,程淮时过来了。
他上车的时候,面色无波。
我没有问他什么。
过了会子,他紧握住我的手:“夫人,谢谢你。”
他用这种方式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已做抉择。
我心里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慰藉。
转而,他道:“对了,方才张大人跟我说了件事。他想荐你去做宫廷画师,在仁智殿供职。不必住在宫中,除上谕宣召之外,只需每旬日去当值。你可愿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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