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伏案沉浸在书卷之时,有人轻轻拍我的肩。
是程淮时回来了。
“怎么没点灯?”他轻声问。
“我……”
小音听见动静,进得房来,将灯点上。
他瞧见我面有泪痕,问道:“夫人因何故伤感?是不是大嫂又欺负你了?我找她去——”
我忙拉住他:“非因大嫂之故。是我自个儿,瞧着书上的忠臣英烈,感时伤怀。二爷不必在意。”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书卷,道:“原来如此。夫人乃妇孺之身,有此情怀,属实难得。跟夫人说句体己话,为人臣子,要想有所作为,需将生死置之度外。做不出成绩来,庸庸碌碌,尸位素餐;做出成绩来么,惹人嫉恨。我如今在户部,做的事,与新政有关。朝中已有不少人,将我归为张大人的党羽。今日,吏部侍郎参了我一本,污我以天下之赋税,中饱私囊。”
我担忧起来:“可有紧要?”
他摇摇头:“张大人为我力辩,此事压了下来。但陛下将那奏章留下了。”
他拿起桌上的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八个字:知我罪我,惟其春秋。
“夫人,无论前路有什么,我绝不会误国。”他指着我手中的书卷道:“哪怕如半洲先生一般,被当街斩首于西市,亦无所惧。”
不知为何,听了他这句话,我眼皮兀地一跳,仿佛冥冥中有宿命的轮回。
我伸手,掩住他的唇:“再不许说此不吉之语。”
关于半洲先生、关于身世之谜,掖在了心口。
日子如檐下的风,徐徐刮过。
我依老夫人之言,着人在徽州祖茔之地置办了许多田亩地产。将田契、地契交予老夫人时,她却命我掌管着,说务必要藏好。
她满是沟壑的面孔上,总有着拂不去的忧虑。尽管现时的程家,有高官,有皇眷,有商贾,富贵已极,满身荣华。
到了六月的第二个旬日,我坐上马车,赶往仁智殿当值之际,冯高拦住我:“姊姊,有件大事告诉你。”
“何事?”
他压低声音,急急道:“我找到当年的班主了!”
我一惊:“你确定吗?没认错?”
“小时候,他常常打骂我,我如何能将他认错!他的一条腿不知因何故,跛了。杂技班子散了。他再也没做舞龙舞狮、江湖卖艺的营生。我从前竟是犯了轴,一直命人从走街串巷的杂技班子中找,故而没找到。他后面一直做买卖人口、拉皮条的丧阴德的营生。赚了钱,便去风月场所胡混。钱没了,继续坑蒙拐骗……我手下的一个档头在冀城花柳巷中捉住了他,将他带到京城来。我命人将他关押起来,还没来得及审问,恰万岁爷召我,我不得已离了会子,他竟被琼林书院的邹成带走了!”他粉面含怒,咬牙道。
琼林书院,邹成,那日,我在张府花园的牡丹丛中,偷听到张大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他吩咐那报信的人一句话,我记忆深刻:告诉琼林书院的邹成,停止暗杀冯高的行动。
冯高道:“邹成,是张太岳手下的头号得力杀手,武功了得。是我疏忽了。当时竟没有把他关进死牢!那帮子看守的废物,我剥了他们的皮才好。”
我沉吟道:“会不会是旁人指使的,与张太岳无关?”
“绝对不会。姊姊,你不了解那邹成,他脾气又臭又硬,且不为财物所动。除了张太岳,他不会听命于第二个人。”
他将拳头紧紧握起来:“我早就发现张太岳这阵子不对劲,古怪得很。原来,他确是要与我过不去。”
“豆芽——”我不由地唤了一声:“你先别恼,待姊姊去看看再说。你莫要贸然与张大人起冲突。”
他似笑非笑:“万岁爷可是对我说了一句话,他想亲政了。张太岳把持朝政,乾纲独断,万岁爷如何亲政?我原本敬他忠正,不肯算计他。他倒是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少不得要谋算谋算。”
“豆芽,你别。”
他看着我,那双眼啊,似深不见底的幽渊中,一束摇摇晃晃的光。
“姊姊,我答应你,再等等。他若识趣,将人给我好好儿地送回来,我便罢了。他若执意与我作对。那便……”
他伸手,抚了抚我月白纱袍上的绢花:“姊姊,你放心,纵火的人,自有灭火的本事。火势何时起,往哪处蔓延,在哪处止息,我心中有度。”
说完,他便远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如云似雾。
火一旦烧起来,他真的能把控吗?届时一片火海,谁能幸免呢?
傍晚,从宫中出来,我径直去了张府。
门房通告罢,那与我相熟的黑衣仆妇走出来迎我:“程夫人,老爷在书房,请您过去。”
我随着她到了上回作画的所在。
张大人坐在书桌前,执笔写着什么。见我进来,微微笑着,道:“桑榆,你来了。”
他是如此亲切地唤我。
我上前,行礼道:“大人,这回瞧着,您的身子好多了。”
他捋须道:“不过勉力为之。桑榆,我前番听太后夸了你。我一直想着,你会有什么事来问我。你却这会子才来。甚好,甚好,说明你能沉得住气。不急,不躁。”
“我想,大人该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廿载都等了,何急于一时?”
他笑起来:“你是个明白孩子。”
“大人,您是不是从东厂的人手里带走一个人?”
他点头,干脆道:“是。”
“那人现在何处?”
“桑榆,你若是想劝我,将此人交还给冯高,我是不能答应的。我已问明白了一些我想知道的事。这个人,我得留着。有些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若传到万岁耳里,于我,于冯高,都将大有不利。别忘了,万岁手下,可不止东厂这一个情报机构。”他凝重道。
显然,这个决定,是他慎重考虑过的。
我想了想:“我想见见他,好吗?”
他犹豫一番,终是点了个头:“你跟我来。”
他带着我,曲曲折折,绕过好几条回廊,到了府院西侧的一处矮屋。
他对我道:“桑榆,你的生母三娘子,是个女中豪杰。昔年,随你父披草莱,立军府。你父练兵,她在一旁击鼓,振奋士气。在闽地之时,曾率千名妇孺,披男儿甲,上城门,吓退敌兵。你父被朝廷定罪,府中寥落,妻妾家眷四散,正室夫人亦携子躲了起来。唯有你母,生死相随。”
我轻声道:“大人,半洲先生嘉靖三十四年没死,你救下了他,对吗?”
他摆摆手:“此事休提。我只告诉你,他们最终还是没能避过灾祸。倭人凶残,恨他入骨,怎能容他活在世上?红三娘子在大雨中产子,倭人穷追不舍,她将孩子交予走街串巷的杂技班,尔后,将腹中塞满稻草,佯作还未临盆。你这才躲过一祸啊。我寻到你父你母时,他们已经死了。这些年,我始终不知你是死是活。幸好,苍天有眼,你辗转被祝家收养。也算是一户好人家。那杂技班主,不知你的身份,只知你已无亲眷,是个孤儿。”
我流泪道:“大人深恩,才得以让他们多活几年。”
“桑榆,你父隆庆初年,已被平反了。所以,你记得,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若让人知我当年偷梁换柱,会多出许多是非。此乃欺瞒皇家之行啊。总是为陛下所不喜的。”他再次郑重嘱咐。
“日后,不管是太后,还是陛下问起,你便说你是被祝家收养的,出生年月不详,乃养母杜撰,明白吗?”
我答应道:“我明白。自此绝不提了。”
他上前几步,摸出钥匙,开了锁,旋即推开那矮房的门——
眼前的一幕,惨绝人寰。
一个老年男子躺在床榻上,身上被捅了数刀。几个血窟窿,往外淌血。人已咽气。
我睁大双眼。
张大人震怒唤道:“邹成!”
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进来,看到这情景,惊而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属下守在门外,片刻不离,实不知因何出此意外啊!这屋子的钥匙,只有大人身上才有,连属下都开不得门……”
张大人喝命道:“张府不是菜园子,缘何有人进来,都不知?”
邹成叩首道:“属下有罪,属下万死难赎。”
我看着那死去的班主,耳旁仿佛听到了雷声阵阵。
他是被何人所杀。谁能有本事悄无声息,避开一干人等,潜入张府杀人?
这会不会成为打破冯高底线的最后一击?
他死在张府,一切都说不清了……
满天的乌云黑沉沉压下来,树上的叶子乱哄哄地摇摆。
盛暑的大雨倾盆而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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