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钻心的疼痛袭上来,我捧住小腹,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音迎上来,惊叫一声,搀着我大喊:“来人呐!快来人呐!二少奶奶流血了!”
小厮奔跑着去请大夫,跌了一跟头,爬起来,继续跑。
府中霎时闹哄哄。
老夫人急急赶到东院,一边走,一边惶惶念叨着:“菩萨啊,万万要保住孩子,老身愿下阴司得油锅刀山之苦,只求桑榆母子平安……”
大夫赶来了。
屋子里仆役们来来去去,打水的打水,煎药的煎药。
我躺在榻上,指着南苑的方向,向老夫人道:“母亲,王……王玉珍,鱼汤……”
三小姐伏在床榻,凄然唤道:“二嫂,二嫂——”
下体流出血块,渐至决堤。
喘气都变得艰难起来。
眼前一黑。
昏过去的前一霎,听到老夫人哭得肝胆俱裂,吩咐管家道:“把王玉珍给我绑了!”
我的身体似乎飘到万丈高的云层里,骤然跌落,升起,跌落,反反复复。
一只手将我从神思游离中拽起。
我睁开眼,程淮时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我唇边绽出笑容来,道:“二爷,你去哪儿了?”
“昨夜,听闻张大人被幽禁,我悄悄跑遍了他过去所有亲近门生故旧的府邸,求他们联合起来,齐保张大人……”
他脚下的鞋履都磨破了,血迹斑斑。
我点头:“应当的,应当的。二爷放心去忙。我挺好的。孩儿也挺好的。”
他听到这话,失声痛哭。
“母亲已家法处置了王玉珍,打了她六十棍,命大哥写了休书,通知她娘家来抬人了。夫人,对不起,程家害了你……”
我坐起身来,伸出手,拂去他眼角的泪:“二爷胡说什么?孩子好好儿地在呢。咱们的孩儿,福大命大,蜂毒都扛得过,不会有事的。”
他一把抱住我:“夫人,你醒醒,孩子没了,没了。”
我失神地看了看已经平坦的小腹,着急地在床上翻找着:“肚兜呢?我绣了一半的肚兜呢?孩儿明年春天就要出生了,我得多绣几个肚兜,金鲤鱼,绿荷叶,胖娃娃……”
程淮时将我搂得很紧,很紧。
我趴在他肩头,喃喃道:“二爷,我们一家都不会有事的。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守着。”
外头小厮进来,回禀道:“二少奶奶,咱们扬州的掌柜吴弼,并账房先生吕圭,来京交账了。这一向里,他们都是跟您对接,恐那账目,只有您能瞧得明白。”
我如大梦初醒一般,道:“快请进来。”
转而,向程淮时道:“去,把母亲和三妹请来,我有十分要紧的事交代。”
程淮时点了点头。
少顷,屋内坐满了人。
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沉重。
我看了看吕圭,数月过去了,他历练得越发老成了。
此前在信中听吴弼讲,他将生意打理得甚好,比从前我在扬州的时候还好。此人脑子活泛,思虑周到,知进知退,心细如发,胆子却大,是个经商的天才。
“吕先生,你来。”
他走到床边,垂手而立。
“清时,你也过来。”
三小姐走过来,站在他身旁。她眼圈儿哭红了。往日的娇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这个在和风细雨中长大、天真烂漫的千金小姐,也闻到了家中不祥的味道。
我向老夫人道:“母亲,三妹的亲事,原该高堂定夺,不该我这做嫂嫂的主张。然则,时至今日,我由不得想多句话——”
老夫人含泪道:“桑榆,你说。”
我尽量用轻松的口吻,缓缓道:“母亲,我昨夜去张府,恰逢东厂的人在。朝中有件案子,牵涉到张大人。二爷在户部任官,多多少少,恐亦有些牵连。但,您也不必担忧,有句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母亲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定是比我见事明白,官场上起起伏伏,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二爷是文官,不是武将,纵便是陛下怪罪下来,顶多是褫官抄家。不是谋逆大过,没有满门遭殃的道理。扬州的生意,是咱们家的根本。大爷和二爷,在京城过这一遭儿,若不能全身而退,家里需有个顶门立户的人。”
我指着吕圭,道:“吕先生在咱们柜上有些日子了,我细细瞧着,他知诗书,人品端,模样好,最要紧的,是他对三妹一片真心。母亲,您说过,就三妹这么一个闺女,在自己跟前儿才放心。我想着,不如,招了吕先生做女婿,入赘到程家。一则,三妹得了佳偶;二则,程家的生意也有了自己人张罗,日后门户有靠。”
老夫人抽噎起来:“桑榆,我的儿,你为程家,想得周到,我岂有不应之理。只是,我从前碍于门楣之见,迟迟没有拿主意。现时,咱们家出了事,吕先生他……”
吕圭听得此言,双膝跪地,道:“我吕圭无父无母,族中无人,孑然一身。老夫人、二少奶奶如此信我,我自当尽心尽力。”
他抬头,看着一旁的三小姐:“元宵灯节,月下初遇。心如满月,无有盈亏。吕某一生,当不负小姐,不负那晚的灯火。”
三小姐低头,扶起他。
一对璧人。
自当如是。
老夫人连连点头:“好,好,此事便这样定下。”
“母亲,您和三妹,回扬州老宅为宜。”
我郑重向吕圭、吴弼道:“二位一路上定要照顾好老夫人和三小姐。扬州老宅,一切如旧。”
二人齐声道:“定不负二少奶奶所托。”
老夫人抬头,道:“桑榆,事情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吗?”
我笑道:“没,没,我不过是想着,京城多风雨,扬州安然。这边有二爷和我,便够了。”
一旁的程淮时道:“夫人跟他们一同走吧。”
我摇头,坚定道:“我是二爷的妻,当留下来陪二爷。”
我催促管家道:“一应器皿,不用带走,扬州老宅有现成的。收拾些衣服细软,早些出发吧。”
我脑海中回响着那会子冯高手下说的话。
冯高是最知圣意的,当不会有假。他之所以急急地让手下带我走,必是程家要出事,刻不容缓。老夫人越早离开越好。她年事已高,怎能亲历那般打击?
老夫人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程淮时。她满是沟壑的脸上,承载了程家半世的来路。
半晌,她下了决定。
“听桑榆的,我们走。”
我长舒一口气。
一个时辰后。
午时。
日头正中天。
秋日的太阳透而澈,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从不将欢乐保留,亦不将悲伤隐藏。
老夫人等人前脚离去,后脚,大理寺的人冲进程府。
“圣上有旨,户部侍郎程淮时,阳奉阴违,巧立名目,施苛税于百姓,欺君王于罔顾,着,羁押大理寺,三司候审!”
“砰”!
晴天惊雷。
众人皆吓了一跳。
好一会子才平静过来。
程淮时的眼,是深不见底的海。
我与他对望着。
蝴蝶飞不过沧海。
我与他,都奈何不得这天降灾祸。
好在,老夫人已走。她不必亲眼看到这揪心的一幕。
程淮时往鹤鸣手上塞了一个东西,又附在鹤鸣耳边说了几句话。
尔后,他似是终于放心了一般,往前,俯身向大理寺的官员道:“臣接旨。”
我跌跌撞撞地追上前去,将张大人给的如意结挂在他腰上。
“二爷,保重。”
他伸手拂去我额前汗湿的发,痛道:“夫人,你该走的,该走的……”
两个兵丁押住他,往外走。
我艰难地扶住门框,看着他上了囚车,远去。
木落雁南渡。
程家的大门被贴上封条。
一昔显赫,像是深秋的叶,萧瑟而落。
秦夫人扶着我,回到东院。
我知,我不能倒下。
不能倒下。
我所不知的是,就在程淮时被押往大理寺的前半个时辰,一场人伦惨剧,降临在张府。
万岁爷不愿担杀师之名。
自幽禁张大人,各方已有不少人提出质疑。
金銮殿上,沸反盈天。
九州官员,左右彷徨。
箭在弦上,立时须发。
精心布排了很久的网,需要系上死结。
万岁下密诏于冯高:张首辅今日该“病死”了。
冯高领旨,前往张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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