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秦明旭的手臂起了密密麻麻的红泡,流出脓水来,触目惊心。
花练道:“东家,这是狼毒!”
本朝明宪宗成化年间医书《滇南本草》有载,狼毒,又名五虎下西山,长于滇南草地,味苦麻,有剧毒。
一霎时,我脑海中仿佛有串珠子,散落开来。从婚宴归来这几个时辰所有的清醒布排成了鼓皮。珠子落下,撞击着鼓皮,震耳欲聋。
秦明旭面上痉挛,却还是倜傥地朝着我笑:“桑榆,一点皮外伤,不疼的,你没事就好。”
我扶住他,向花练道:“快!快去喊大夫来!”
花练答应着,飞奔出去。
王玉珍见院子里乱了起来,准备悄悄溜走。
秦明旭的随从们扑上去,死死摁住她。
我小心翼翼地将秦明旭扶到酒仓旁的一间小屋子躺下。这间小屋,我有时在柜上忙累了的时候,歇一歇。里头只有一张窄窄的木床,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搁着笔墨,和我画了一半的《桃花溪》。
画中有满山的桃花,隐隐飞桥,袅袅野烟,清溪潺潺流淌,溪边站的人,只画了一半,另一半,没有续。
小屋里弥漫着墨香、酒香。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
花练跟在大夫身后,跑得气喘吁吁:“东家,我从前听我爹说,狼毒最怕密陀僧,我跑了三个药铺,找了些来。”
那大夫细细看过秦明旭手臂上的伤,道:“这位姑娘说得对,狼毒和密陀僧,乃十八反。有密陀僧,秦少爷这条手臂,或可能留。但往后,怕是拉不得弓,握不得笔,废了大半了。”
我转过身。
料峭的春风兀地把大片的云吹到我心口,积压着。
我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只觉某些东西太重了。
重到我难以承受。重到我喘不过气来。
黄金万两可偿。
一世的伤残,何偿?
大夫忙碌着。
我打开门,一步步走向院中,走到王玉珍身旁。
她瞪着我,眼里满是怨怼、不甘,口中犹然骂骂咧咧:“你的命总是这般硬,杀不死,除不掉!我只恨当时,你过门的时候,我没有一不做二不休,将你打死在府外头!留下你这个祸殃,害得我家破人亡!祝桑榆,你天性下贱,惯于勾搭男人,连宫里头的太监都被你迷得七荤八素!那狼毒没有洒在你脸上,真真儿是可惜。我该看着你这张脸烂掉才好,让你再也勾搭不得男人。”
跟在我身后的花练听得此言,不声不响走上前去,左右开弓,下足了力气,狠狠打了她十几个嘴巴子。
王玉珍的腮帮子高高地肿起来,嘴都被打烂了。
我冷冷道:“你方才说,有人指使你害我孩儿,是谁?”
她昂着头,得意地笑了:“我偏不告诉你。我让你一直想。慢慢儿折磨你。”
“花练,放蛇。”
“是!”
花练袖中的毒蛇爬到王玉珍身上。
蛇信子舔着她,她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祝桑榆,你……你这个毒妇……你……”
我看着她:“我倒要看看,是你慢慢儿折磨我,还是我慢慢儿折磨你。”
蛇缠上她的眼,她号丧般大喊起来,口中却不肯吐出半句相关的话来。
我看了花练一眼。
花练会意,将蛇收入袖中。
“给她蛇毒解药。”
“是。”
我淡淡地瞧着王玉珍:“根本没有人指使你。是你自己丧心病狂。你以为你临死前,耍个小把戏,障眼法,就能诓到我么?你放心,我不上你的当。我也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容易。”
我起身道:“我与你不同。到什么时候儿,我的手都得是干干净净的。”
王玉珍奄奄一息。
花练将蛇毒解药塞进她口中。
她缓缓睁开眼,抽泣起来。
“如果没有你,沧时还好好儿地在扬州做他的漕军正五品千户。我们不会去冀城,不会结识锦衣卫,也不会送舒儿进宫。沧时固然胆小怯懦,爱吃花酒,可半辈子夫妻,他待我不薄。我嫁进程家,虽说未添男丁,但他从不言休妻的话,事事顾念我,听我的。老夫人也看重我,让我管家。我是程家的长媳,日子顺遂。可你……自从你来了,一切都变了……你是我的克星。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你来……”
她因贪婪,一步错,步步错。所有悔恨的情绪,像洪水一般,需要一个泄洪口。
到如今,她仍把账都算在我头上。
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
以害人始,必将以害己终。
她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有伙计回来,禀道:“东家,那帮子人在衙门口起了内讧,乱了套。那个叫李才的,被他的同伙儿给揍了。中毒的那个小男孩儿母子俩恨不得撕了他。”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我指着王玉珍,吩咐道:“将她好生送去衙门。跟那些人团聚。”
“是。”
“把秦少爷的伤情如实禀报给官老爷。一应证据,呈上。”
“是。”
王玉珍被带走后,我坐在柜台,连饮了几杯酒。
闹腾了半日的铺面,此时无比的安静。
暮色袭来。
我没有得胜的喜悦。
反觉百般的沉郁。
花练走到我身边,轻声道:“东家,您担心秦少爷,是么?”
我含着三分醉意,看着她:“花练,你知道亏欠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么?”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我知道。先生曾说过,无愧于心,不惑于情。”
我握着酒杯,道:“你那先生,是个明白人。”
她笑了笑:“先生当然明白。我们村里人都说,先生是天人。”
我道:“你每次提及先生,都很赞许。既如此,我将来给你备份嫁妆,你嫁与那先生可好?”
她连忙摆手,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话:“东家,不对,不对,天人是要敬的,不是要嫁的。牛儿配牛儿,马儿配马儿,不一样的东西配不到一块儿,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
我越来越喜欢听她说话。
不事雕琢。
淳朴真实。
“依你说,什么是相配?”
她伏在柜台上:“像东家和秦少爷,就很相配。”
我蓦然低下头。
好一会子,方道:“你真这么觉着?”
“嗯。”
“为什么?”
她肃然道:“他心里有东家。”
“你何以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连蛇的心思都知道,更何况人。”
她的眼睛那般的干净。
她转过身,看着我:“东家很孤独。”
我忽然就流泪了。
我以为我藏得很深。
花练轻轻的一句话就道破了。
我风风火火地忙碌,运筹帷幄地经营。
我似乎曾经拥有过,又似乎从来都没有拥有。
花练没有再说什么,整理账本去了。
我匆匆拭了泪,从柜台上起身。
伙计们回来了:“东家,那个女人和那群乞丐都被官老爷关进了大牢。明日,公告便会贴出来。咱们酒坊可得清白了。”
“知道了。你们都忙去吧。”
“是。”
至晚间,衙门里的师爷过来报信儿:“祝老板,那女人死了。”
我听了这话,顿了顿,问道:“怎么死的?”
师爷道:“牢头儿把她和那几个闹事儿的关在一处。那群人怨她连累了他们,推推搡搡,闹哄哄的,等狱卒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打死了。”
师爷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会意,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递予他:“有劳您辛苦一趟,跑来告诉我。喝杯清茶吧。”
师爷收过,笑道:“祝老板好生客气。祝老板是受害者,当事人,我应该来知会一声儿的。”
我站在院中,看着天。
夜空中的云柔和似絮,簇拥着月。清辉由深而浅,若有似无。
我推开小屋的门,走进去。
秦明旭身上敷了药。
那药的味道很烈。与墨、酒交织在一起。浓郁冲鼻。
他不知何时拿过我桌上的那半幅《桃花溪》,凝神看着。见我进来,他道:“桑榆,这画,何以画了一半?”
我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道:“对不起。这次又连累了你。”
他摇摇头:“桑榆,你我之间,何来对不起,何须对不起。”
我静静地坐了好久。
我看着他。
这个最初遇见我,不由分说为我医脚的男子。
屡屡解我困境的男子。
那个说“祝小姐,我半生孟浪,却是不曾欺过你”的男子。
因我,如今要落得余生伤残的男子。
仿佛过了一世般长久。
我道:“这幅《桃花溪》,不日就能画出另一半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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