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怀抱炸药,在堤坝上坐到卯时。
他希望自己的预判是错的。
天渐渐亮了以后,呈淡淡的青色。
未久,日头出来了。
朝霞既集聚,又分散。既凌乱,又整齐。变幻莫测。
他将炸药抱得很紧,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他一夜未眠,眼睛红通通的。
运河的水不知他的思绪,兀自流淌着。扬州城还未醒来,偶尔有农人挑着担子,赶早去城中卖菜。早点铺子门前,蒸包子的笼子摞得高高的,冒着热气。一派岁月静好的安然。
辰半,他听到敲敲打打的声音路过沿河的道路。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看。每一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他们抬着花轿,往东走。他知道,那是祝府的方向。
他的妻,今日要嫁人了。
那个总是微笑着、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的女子。为他怀过孩儿、他曾整夜将手放置在她腹上的女子。他潜意识里想要保护她、希望她获得幸福的女子。
要坐着这顶花轿,进别家的门了。
花轿真好看。
罩轿的帷子是大红色的彩绸,绣有百子图的花样,缀以金、银两色线,尽显隆重。朱红漆的藤编成的踏子,是她踩着入轿的地方。轿身是用银杏木做的,两边浮雕着和合二仙。轿帘上的富贵牡丹格外生动。
先生想,她要嫁的那个人,是真的很喜欢她吧。每个细节都用心了。
她曾流着泪向他说的那种安稳喜乐的日子,很快便会拥有了吧。
她的夫是不是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本就欠她一个安稳。
她从嫁到程家开始,从来没有轻松过。
他已经给了她太多太多的波折。
他永远记得她清冷素净的面孔上,汹涌的悲恸。
先生跟着花轿走了几里路。
他躲在祝府对面的大槐树下,一直等到她出了门。
虽然她盖着红盖头,他没有看到她的脸,但是,能亲眼看到她上花轿,于心已慰。
日头突然藏进云层里。
天越来越阴了。
乌云霎时起,离地面越来越近。
他猛地往堤坝奔去。
果然,半路上,暴雨就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先生知道,此刻,扬州城的灾难已经在叩门了。
这样大的暴雨持续下,运河的水,只需数个时辰,便会溢出,倒灌。
扬州府衙里的人,不会有人敢做决定。他深谙官场上的处事规则。那些人都怕担干系,出了事,则互相推诿。君道有亏,臣职不明,这天下早已千疮百孔了。
一层层地呈报上去,等消息到了京中,或许还未见天颜,奏折便“巧妙”地沉下去了。纵使奏折得见天颜,当今圣上肯下旨泄洪,待旨意传到扬州,晚矣。
扬州城会有多少人死于这次决堤?
这些人,仅仅是将来奏报上统计的冰冷数字。最多引起庙堂上诸人的几许叹息罢了。有的人,甚至连叹息都不会有。
先生想起早起挑着担子进城的菜农,蒸包子的笼屉上冒起的热气,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扬州城该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早晨。她也该有一场无恙的大婚。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运河的水似张开嘴的兽。
这个偌大的人间,没有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以他一人之命,换取全城的平安,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隔着急促的雨帘,他最后看了一眼花轿。
桑榆。
他在心底喊出了这个名字。
桑榆,我的妻。
你好好儿的。
他抱着火药,以血肉之躯做铳,跳向泄洪口。
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运河洪水的倾泻发出的怒号,震动了扬州城。
死亡如风,急促而至。
水深。
火热。
他的两次死亡,将两种酷烈尝遍了。
如果他可以重新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走这样的路。
他想起,他与桑榆初尝人事不久的时候。一个丰盛旖旎的晚上,两人大汗淋漓躺在榻上。桑榆问他一句话:“二爷,你爱我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他平生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爱”这个字。
桑榆没有催问他,她翻了个身,很快便睡去了。她好像很恐惧从他口中听到别的答案。好多次,她都以为,他爱的人是荀意棠。连他自己,都曾经以为是这样的。
他是从什么时候明白的呢?
是在动了休妻念头的时候吧。
如果那时,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荀意棠,他会与她一同赴死。但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她,他本能地想要保全她。哪怕用最决绝的方式。他只想她好好儿地活着。哪怕她恨他。
她不过是他幼年定下婚约的妻子,并非他自己选择的。可失去她,他是那样难过。
在牢狱里,他将休书递给她的那一刻,心就像一脚踩上去的薄冰,碎成一块一块的。
她一把撕掉休书,他险些要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牢门关上后,他便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
他反复在脑海中回忆有关于她的场景。
他眷恋的,不是两人的鱼水之欢,而是漆黑的夜里,她放在他心口上的温热的手。
桃花庵前,他一直盯着她,才会忽略荀意棠啊。
荀意棠点了火,他方注意到。
言语可以作假,动作可以做假,心却做不得假。
他爱桑榆。
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他笨拙地爱着她,说出口的话,却像尖刀。
冲入火中,抱住荀意棠,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一则,新政废除,他一时间万念俱灰;二则,桑榆何其刚烈,唯有此举,能让她彻底地放下,重新开始;三则,恩师的女儿,是个痴人,能让她在死去时,得到她臆想中的圆满,也算对得起少年相伴的情分,弥补她一世错付的心。
谁知,天意并没有让他烧死。
那日,一场暴雨救了他;今日,一场暴雨送走他。
也许,老天爷怜悯苍生,让他晚些死,救今日扬州之苦难。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桑榆穿着一身家常的睡袍向他走来。
她的笑容像六月的树荫般清凉:“二爷,歇着吧。”
嗯。
歇着。
如今可真的要永永远远地歇着了。
他竭力睁大眼。
人之生有崖,而念卿无崖。
负民如负国,何忍负之。民不可负,卿亦不可负。
很抱歉。
那句爱你,这一生都无法说与你知了。
你知道我的,从来不善言辞。从此,自有旁人在你耳边,说一世的温言软语。
愿你子孙绕膝。
愿你百岁长乐。
愿你不再记得我。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
轿夫们都怔在原地。
乐手忘了吹打。
许多人都循声往河堤跑。
我掀开轿帘,往河边看,雨帘密密,什么都看不清。
冯高厉声呵斥众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着些!误了吉时,我拿你们是问!”
众人畏惧,继续往前。
我问道:“豆芽,那边出了什么事?”
冯高道:“不拘发生什么,姊姊大婚要紧。”
我放下轿帘,心中莫名慌慌的。
这样大的雨,河堤边出了什么事呢?
我向花练道:“你去瞧瞧。”
花练忙道:“是,东家。”
花练一去,很长时间没有回来。
到秦府门口,轿子落地。
秦明旭一身红色锦袍,头戴冠玉,站在檐下等我。
冯高将我搀出轿子,仆妇打着伞要来接我。秦明旭抢过她手中的伞,用他仅余的一只完好的手将伞高高举起,迎了上来。
礼宾拖着长腔道:“喜鹊登枝迎新人,天长地久结同心!”
冯高将我的手,放入秦明旭手中。
这时,来了个人,向冯高禀道:“厂公大人,属下有要紧的事上报!”
冯高想了想,向秦明旭道:“过会子,再来喝喜酒。”
随后,跟我说了句“姊姊,我去去就回”,便随那来人走了。
花练走了,冯高也走了,我一下子觉得空落落的。
秦府中敲锣打鼓,一片热闹。
秦明旭牵着我,进了门。
乐声中,他轻轻说了句:“桑榆,刚刚看到你从轿子上下来,我的心才算是安了。”
蒙着盖头的我,低头看着他的鞋。
上面有许多泥点。
他定是一次次走到雨中张望。
我轻声道:“你我良辰,我自该是来的。”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有小厮端来火盆,让我跨。
风俗,再醮之妇过门,无须拜堂,酌酒祭神便可。秦明旭却坚持以初婚之礼相娶。蔡青遥坐在高堂之位。我迈过火盆,与秦明旭拜了天地、高堂,又行了夫妻对拜之礼。
礼宾高喊一声:“礼成——”
管家招呼着客人们落席吃酒。
秦家的族老一笔一划地将我的名字写入族谱。
就这样,我与秦明旭,成了夫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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