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旭办了一桌中秋家宴。
特特将蔡青遥请了过来,坐在席首。
祝西峰和花练也来了。
他握着我的手,迎客。
饭桌上,他细心地给蔡青遥布菜,给我盛汤,笑着招呼祝西峰和花练吃羊腿。
“这羊腿是城中的胡商用快马从草原运来的,一路上,冰块就用了十来桶。满扬州城,再寻不到这样鲜的羊肉了。西峰,花练,快尝尝。”
他热情,周到。
人前,他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但只有我知道,他握着我的手时,手心的僵硬。
他不肯直视那日的疮口。
越若无其事,越铭心镂骨。
戏台子上,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绣襦记》。
“锦屏空把青春贱,百岁流光箭离弦。青春一去迟暮感,桃花人面怅当年。孽冤解脱休留恋,莫听浔阳商妇弦……”
蔡青遥听着这戏词,惶惶然,有些伤感。
她随着戏子,念着唱本:“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须臾,她问我道:“桑榆,高儿几时回来?”
我道:“回母亲的话,大约就是这几日了。”
她点头。
席半,小音捧来热毛巾。
众人擦脸的当儿,蔡青遥对我说:“桑榆,你跟旭儿,怎么了?”
我笑道:“我与他很好。昨儿,三清观的老道来府里化缘,那老道说,我腹中的胎儿将来是个大人物。明旭说,大人物小人物没要紧,孩子平安就好。我亦是如此想。”
蔡青遥道:“我怎么觉着,旭儿有点不对劲。”
到底是母子朝夕相对廿多年。
她了解他。
我低头道:“母亲,没什么的。拌了几句嘴。舌头还碰牙齿呢,夫妻过日子,哪有不磕碰的。”
她怅然道:“桑榆,你们既能走到一处,做了夫妻,便是难得的缘分。这世上许多有情人,连在一处都是奢望。想拌嘴,都没处拌去。你是个明白孩子,应该知道,旭儿对你的感情。有什么坎儿,得迈过去。珍惜彼此,白头到老。”
我俯身道:“母亲说得极是。”
她眼圈儿红了。
“高儿也不希望你的日子再起波澜了。”
我忙将帕子递给她:“母亲万勿伤怀,孩儿知道该怎么做。”
戏终。
宴席散了。
秦明旭将蔡青遥送回青岳馆。
祝西峰和花练回了祝府。
我回到房中,将《桃花溪》摊开。
这幅画,辗转多日,终是快要画完了。
画中的葛衣女子,身边站着一个青衫公子。那青衫公子,高挑秀雅的身材,眉目清秀,眼神飘逸,举手投足,倜傥潇洒。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一树一树的桃花,开得宛如仙境。花瓣落在溪水上,漂到远处。渔船上停着一只飞鸟。
我将画着了色。
外头传来脚步声。
秦明旭回来了。
他熟稔地往西厢房走去。
他独自睡在西厢房已经十几日了。
这些天,他该有的关心不曾少,该有的照顾亦不曾少,却不肯与我同榻而眠。
屋檐下的风,来了又去。秦府的桂花开得馥郁热闹,满府飘着清香。他和我,隔着两道门,做最疏离的夫妻。
最后一笔落下。
画成。
我想了想,揣着画,往西厢房走去。
门没有拴,是虚掩的。
好像,它一直默默地等着我来推开。
床榻上的人听到动静,被褥略动了动,却没有作声。
我点了灯。
屋里有了亮光。
“明旭,我有件东西,给你瞧瞧。”我道。
他还是没有作声。
我捧起画,走到床边,推了他一把,笑道:“今儿月亮又大又圆,你睡这么早,岂不是辜负了好月色?《桃花溪》,我画完了,打算送给你。”
他睁开眼,想说什么,又敛了口,很小心地不肯流露出欢喜的神色。
我拱手,行了个男子的礼节,道:“小的作画,辛苦多时,秦老板就不赏几个钱?”
我佯装要将画往烛台送:“既秦老板不喜,便烧掉吧。”
他起身,叹息道:“我宁肯你将这屋子一把火点了,也不愿你烧这画。”
我笑:“偏不。画不点,屋子也不点。我自己的画,我自己的屋子,我自己的相公,凭什么要点了去?”
他看着画上的人,画上的景,眼眶湿润。
他捧着画,看了一遍,又一遍。
足足有一刻钟,才放下。
他从枕下摸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道:“这是什么?”
“你刚刚不是问,秦老板怎么不赏几个钱么?喏,这就是。”
这不是普通的纸。是公文。选祝家花酿为贡酒的公文。
有了这个,祝家的生意会更顺畅,祝家花酿的名头会更大。
他一定是为这个奔忙很久了。
他道:“江南织造局的丝绸,我今年多上缴了两万匹。这是织造彭大人许我的奖励。”
烛火舔着黑夜。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在帮我。纵便是与我有嫌隙的时候,他心里想的还是我。
他把祝家的事,当作自己的事。
“明旭。”
我唤了他一声。
他看着我,眼里有伤,有爱,有无奈。
“桑榆,这十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这个亲,是我要成的。孩子,是我酒后迷情有的。这一切的起因,都是我。我又怎能责怪你?可我不知为何,就是过不去我自己这一关。我不敢去面对好多残酷的事实。越是紧急关头,危机时刻,越是能看明白的事实。”
他自嘲地笑笑。
“我不是个磊落的人,唯一的好处,就是爱你。我希望你也爱我,哪怕没有这样多。”
“明旭——”
他伸出手,将我额前的发捋到耳边。
“桑榆,你去歇息吧。”
我轻声道:“你还是不肯回房么?”
他吹熄了灯,重新躺下,抱着《桃花溪》,闭上眼。
良久。
我走出西厢房。
月圆如镜。
月华如洗。
庭院洁白,如笼轻纱。
一个身影闪到我面前:“姊姊,中秋快乐。”
他来了。
比我预料得早一些。
我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又不走正门。”
他薄薄地笑笑:“我不肯兴师动众的,一大群人拥着。我不过是想来找姊姊罢了。”
“你呀,前番那样大的动静,将姊姊吓坏了,生恐你出事。”
他摸了摸我的肚皮,道:“让我瞧瞧豌豆。”
须臾,他抬起头,眼里落了满月。
“姊姊,你只需记得,除了你和母亲,没有人能真的伤害到我。”
冯高这次来扬州,是带着圣旨来的。
万岁命他去神居山招安,并,命郑泰协助。
万岁之意,无非是这次郑家犯了众怒,表面上,是想让郑泰将功补过。私心里,是觉得冯高一定能将此事办妥,让郑泰跟着一起,白捡个功劳。
到时候,朝堂上说起来,也不算偏袒外戚。
冯高身为万岁的亲信,自然是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
我道:“豆芽,姊姊觉得,那独眼龙,不像是会被招安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引起了万岁的注意。招安,比剿匪强。我且去走一趟再说。”
“也好。你注意安全。”
“姊姊放心。”
翌日一早,冯高便去了。
郑泰磨磨蹭蹭,穿上最奢华的衣裳,坐上八人抬的轿辇,在街上走一路,停一路,恨不得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要去办大事了。
冯高已寻到了山寨,他才刚到山脚下。
秋老虎,晒人。郑泰本想在树荫下歇着,横竖,样子已经做足了。但邹成劝他,好歹得往山寨去一趟。不然,万岁想论功行赏,都找不到由头。
郑泰上山,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出了事。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脸蛋圆圆的,眼睛水汪汪的,闪着机灵的光。她在高高的树杈上坐着,看见郑泰一行人,朝天发出几声暗号。
一张巨大的网,落下来,将郑泰所坐的轿辇套住,猛地一拉。
轿辇迅疾地被拉到密林中。
郑泰的随从们连忙朝着轿辇的方向赶,噗通噗通,尽数掉进深深的陷阱里。
小姑娘像猴子一样,从树杈上爬下来,拍拍小手,道:“告诉阿叔,我捉了大鱼喽。”
大鱼,是土匪中的黑话。
意思就是,绑了大肉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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