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雨侬
载着齐壬尸体的牛车晃晃悠悠拐进齐家院门,内宅两个白衣女子面带哀容,神情麻木地接受蔡吉盘问。
“妾身齐乔氏见过蔡府君。”齐壬妻妾哭得梨花带雨,哽咽不已。
蔡吉低头道了声节哀顺变,开门见山就问:“昨晚傩戏散了之后,齐壬有没有回家?”
乔大妇嚅嗫了半晌,方才垂泪答复:“良人好酒,眼下兵荒马乱的,又赶上蝗灾,自上元节后就没沾过酒,昨天散戏时吩咐我姐妹先行回家,我和二妹等了一夜,没想到……”
乔氏粉颈低垂,泣涕涟涟。
路上蔡吉就得知齐壬新婚不到半年,冷眼偷看乔氏姐妹的戚容不似作伪,点点头转身离开。
这边厢,县令带着捕蛇者蒋翁和猎人云河到了。
乱世人命如草,本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只不过人死法如此“灵异”,蔡吉一来被激起好胜心,二来借由黔首口口相传,自己正亟需打响知名度,积攒人气。
蒋翁带着一丝不屑,昂首挺胸踏进来:“府君招鄙人来此,有何贵干?”
他的赋役不过每年上贡两条阳春白花蛇,用不着看三老、亭长的脸色。
猎人阿河满脸倦容,嘴里叼着草茎,百无聊赖跟在后面。
县令深知蒋翁的倔脾气,连忙附耳说明缘由。
昨天有人目击阿河背着四十来斤的木料“嗖嗖”蹿上三丈高的桑树,帮蒋翁修补屋顶。
蒋翁听完,瞥了一眼草席上面覆白巾的死者,叹了口气:“怪不得老汉出门就听到闲言碎语。罢了,死则已矣,府君有问题请问吧。”
蔡吉自然更不会把尸体右脚的蛇吻形伤痕当真,找来蒋翁只不过询问齐壬生前之事。
仇敌的话,往往比朋友可靠。
蒋翁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齐家兄弟,老大齐易信奉太平教,一直守在城里的太平观单过;老二齐壬自段太尉死后,以良家子的身份退役回乡。黄巾之乱时,守城有功,加上凉军背景,更是成了县城一号人物。
半年前带着乡勇打退山贼,救出邻村的乔家姊妹,也成家了。但是这次战斗齐壬挂掉了左腿,幸好乔氏姐妹扎得一手灯笼,日子还算小康。
齐壬横行乡里不假,不过云家和齐家结仇,是上辈人的事,至于缘故,蒋翁含糊过去,蔡吉也不多问。
嘚嘚嘚……“吁!”两声骏马嘶风,四双蹄子同时在门外停住。太史慈眼睛一亮——骑手马匹配合得相当精妙。
桔梗面色古井无波,背着淬色桃木弓,垂着手,碎步跟在林飞身后款款走来。
大庭广众之下,林飞总能恰如其分地展示家教礼仪,举手投足,符节应拍:“蔡君安好?”
蔡吉还礼,寒暄后问道:“这位是?”
“桔梗,我妹子的发小。”
蔡吉瞅了一眼玄色巫女装,明知故问:“林君不请自来,有何见教?”
林飞嘴角动动,半嘲讽半认真地解释:“傩巫剧团的头牌一夜间成了杀人犯,不得不请安贞澄清谣言,以正视听。”
文史星历,卜祝倡优,本来这些贱业从事者蔡吉可以不买账的,但是桔梗是巫觋,地位就大大不同。
汉朝百姓日常生活,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和巫术息息相关。桔梗的傩巫旅团,跳傩戏只是业务之一。
事实上,剧团其他服务项目比如小草人神马的更得高门大户的贵妇们亲睐。
至于林飞打的木偶师招牌,纯属玩票,附庸风雅——蔡吉怀疑这厮在锻炼演技,给仕途打基础,古人云学而优则仕嘛。
谣言现在已经有两个版本:荒诞版,桔梗化成大蟒蛇,头如笆斗,眼如灯笼,衔着齐壬爬到银杏树冠,再借物化形,用经卷替代蛇身缠住尸体而去。说者言之凿凿,亲眼看见黑夜里蟒蛇明亮的双目,青光闪烁。
靠谱版,桔梗用弓先将绳索射过银杏树杈,再绑上偷来的经卷,把人高高吊死。至于动机则是齐壬借酒调戏,听上去还是蛮有道理的。
蔡吉不信,桔梗背上的桃木弓,是用来射傀儡的(和针刺小草人异曲同工),讲求精准,有效射程只是三到五米。再说齐壬背部没有擦伤,就算把人先放血再吊上去,除非一口气准备六个以上的滑轮组合,否则只能说桔梗天生神力。
林飞见蔡吉微笑不语,稳坐钓鱼台老神在在,暗骂一句奸商,装作不经意补上一句:“山庄客房的藏书,唯君所愿。”
《太史公书》、《六韬》、《管子》……全部都是左伯纸制的蝴蝶装书籍(当时普遍使用竹简),整整齐齐码在鹤首蓝田玉编磬后面的楠木书架上,蔡吉擦擦快留下口水的嘴角,当众飞速把疑点公布出来,并承诺亲自出手,离城前一定破案云云。
人潮散去,林飞咬着牙道谢,拉上同伴闪了。
蔡吉上马,临走之时,齐家高高挂起一对竹纸白灯,院里传来隐隐哀声。
午食后,商横山庄。
蔡吉耳畔夹着石墨笔,左手捏着生面团当橡皮涂改草图,右手握着木棒和丝线,在模拟现场的沙盘模型上面不住摆弄。
尸体被放血后再吊到树上是无疑的,问题是凶手怎么把尸体吊到三层楼高?
灵帝时毕岚造的翻车,已有轮轴槽板等基本装置。但现场干干净净,连鞋印都没有一个,何况是大型机关组。
整整一个下午,蔡吉绞尽脑汁,比前世对付一个吝啬的奸商还累。
铃兰上茶,回禀一声,唤醒昏头转向的蔡吉:“这是霹雳剧团送回的剧本。林君口信,已誊写了一份副本,这里的书籍就当稿费,送与小郎君。”
“美得他。”蔡吉头都不回,继续笔算:“林飞好算计。你去传信给他,洗冤钱和润笔的帐一码归一码,叫他自己估价。”
蔡吉接过手稿,这可是将来要收进《蔡子》、《安贞新书》的东西。
自己得再检查一遍,万一有小人学儒家往里面灌水添私货,自己就亏大了。
果然,剧本抬头就是一行漂亮的隶书:非吾所为,三卷张角手书绢帛,不值一笑。
知道不是你,你动手的话会去偷白绢吗?用越葛还差不多。
等等,这是?
蔡吉惊呼声传来,铃兰停下脚步,小跑回来。
手稿在蔡吉柔荑里滑过,落地四散,宛如天使下凡,折翼坠地。
握拳——一切难题,都解开了。
夜露初生,月魄光华。夏风送凉,蔡吉一袭白衣,傲然立在悬崖上。
齐易、乔家姐妹、蒋翁、云河、桔梗默不作声,林飞一笑:“安贞,把我们请来这里,想来你必定查出真凶了?”
蔡吉左手中的“徐夫人”轻击右掌,含笑道:“不错,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是谁?”齐易变色,抢先大声发问。
蔡吉悠然道:“其实,凶手和我编的傩戏有交集,以讹传讹,成了白娘子杀人,并不吻合;如果我编的是德库拉伯爵,倒是珠联璧合。”
林飞脑子里飞快过滤了一遍:德姓的伯爵,没听说过,难道是姬周分封的小国?
蔡吉继续道:“尸体右脚下的蛇牙形伤口,目的不是放血,而是用真空竹管抽血。减轻重量,和蒋翁饲养的毒蛇并无干系。不过因为云河擅长爬树的关系,殃及池鱼了。”
蒋翁吐出口长气,阿河兀自摸着脑袋不明所以。
齐易铁青着脸:“难道二弟是被……”
蔡吉黯然点头,剑指乔氏姐妹:“杀死齐壬的人,就是你们!”
乔大妇面无血色,展眉看了蔡吉一眼,陷入沉默,乔小妹却抬起螓首,用冷漠的音调质问:“蔡府君说未亡人谋杀亲夫,有何凭据?”
蔡吉把食中二指凑到唇边,打个呼哨。树后的绯云“希律律”一声跑到蔡吉身边,系在马鞍上的绳索带着一块大黑布猛然掀起。两盏底座边长近六尺(两米)的大型孔明灯高高升起。
每盏孔明灯底座,都系着一条绢带和一条麻绳。
绢带绑着重物,麻绳的另一端,分别握在树后铃兰和娥眉手里。
远远看去,孔明灯闪烁不定,这就是白娘子青光荧荧的双眼。
乔家姐妹顿时跌坐在冰冷的土地上。
随着重物缓缓升空,蔡吉用一种不带感情的语调叙述,仿佛讲话的人不是她:“林君的回复,提到《太平经》绢幡一共有三卷。因此我忽然想到经幡大大小小十来个结。”
“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树叶放入树林——你们把尸体吊起来,牵引绳索控制灯笼,再交叉走位,把经幡打成死结绑在树上。但是白绢太长的话未免会让人看破手法,可又不能烧掉或剪掉多余的部分。于是,你们想到了太平观的经幡。把三卷白绢连接起来要打结,这就隐藏了结子的意义——而且,保持经幡完整还可以制造灵异气氛。”
蔡吉还有话没说出来,手稿里热力学和流体力学应用的是什么:热气球——孔明灯!
说话间,铃兰和娥眉手腕一抖,绑在灯底座的活扣松开,经幡软软垂下来。
乔大妇冷冷打断蔡吉的话,“齐家的人,都该死!”
蔡吉愕然。
林飞“唰”一声打开折扇,故作深沉:“倘我所料不错,你们并不是心甘情愿嫁给齐壬的——至于盗幡陷害齐易,恐怕是他信奉太平教。”
乔小妹嘶哑着喉咙道:“黄巾贼杀了父母,侮辱了我们,除了嫁给‘救美英雄’,还有什么活路?”
“然而……”蔡吉沉吟。
乔大妇捋起衣袖,露出深浅不一的鞭痕,新愈的伤口还在结痂:“他对胡人如此,对我们也如此。”
沉默,现场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这就是乱世,这就是现实,前世今生的记忆一起涌来,令蔡吉恶心欲呕。
“够了!”蔡吉忍不住大吼,发泄心中的愤懑:“人是蛇妖白娘子杀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就够了!”
齐易和蒋翁对视一眼,拉起云河默默离去。
“对,人是我杀的。”桔梗明亮的眼眸里,激动不已的蔡吉熠熠生辉。
三无的脸色,第一次有了生动的表情。
乔家姐妹双双跪下,给蔡吉磕了个头,携手离开。
蔡吉闪开躲在一边,她受不起。
林飞收起折扇,深深呼吸山顶凉爽的夜风:“依《长门赋》故例,《白娘子》新剧价值百金。这是你的润笔。愿我们下次再见之前,文殊师利。”
蔡吉接过羊皮卷,随手塞进绯云的挂袋,这次解开杀人事件,并未让她有解开谜底的成就感。
相反,她感觉力不从心,对这乱世无数恩怨情仇里的沧海一粟,她只有无尽的失望和疲倦。
“不,我永不会害怕,也绝不会低头。”
戏散人空,舞台终要由她谢幕。
蔡吉迎风独立,空旷的山谷激荡着命运的回声。
举头望月,明月无声。亘古以来,世间的各种美好和丑恶都一样平常,自该隐到佛陀,从金字塔到长城,并没有什么两样。
明天,历史即将改写。
PS:润笔典出《隋书·郑译传》:“上令内史令李德林立作诏书,高颎戏谓译曰:‘笔干。’译答曰:‘出为方岳,杖策言归,不得一钱,何以润笔。’”
当年司马相如为失宠的陈皇后作《长门赋》,汉武帝读了受感动,陈皇后重新得宠,司马相如得黄金百斤,那时还没有润笔这个规矩,陈皇后是以向卓文君买酒的方式送黄金的。
文中没有写孔明灯的高度,要带动四十斤的人体上升20米,所需参数,俟物理达人演算。
下期预告:铜鞮侯府连环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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