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栀让殿中的侍女退下。
“此处不同于邯郸,我与你们同时商议并不方便,咸阳诸事纷杂,我长话短说。”
她与张良每天都能见到,这话是说给李贤听。
“如今王姐回咸阳,背后之人乃是昌平君。”
李贤并不意外,直身颔首,“昌平君对公主早有防备。臣今日来,是要带一个人给公主。”
“是何人?”
“阿月,曾经公主身边的侍女。”
闻言,张良不由得搁下了手中的茶。
许栀立身,当日阿月在古霞口的道上,阿月有意要把她扶上马车拖住她,是存了要她死的心。
如果要细算,阿月应该是第一个背叛她的人。她让阿月去梅园盯着张良传讯,现在回想起来,是自己给了他们串通一气的机会。
想到那天悬崖之上的情景,许栀的面颊上好像还残余着殷红血珠的滴答。
张良为何那日要救她,这个问题许栀迟迟没有问过,也害怕去问。
当下要再见到阿月,不知为何,她竟有几分心绪不静。
“监察在何处找到她的?”
“当日公主落崖之后,章邯与臣追查暴鸢族人的残部,章邯的部下在山坳发现了她。臣想往后有用,一路让人将其送回了咸阳看管。如今听公主谈及长公主,涉及到昌平君。”李贤说到此处,注视张良,“前后之事由可谓连成一线。”
张良体会到这个眼神中的锋芒,他原本对预谋射杀她的行径就有些不忍,他直身,“灵鹫雪山,臣……”
许栀立即止住张良要说出口的话,“若非先生为我挡箭,我已死于他人手中。过往是过往,善恶因导,不同于今日。”
她看向李贤,“监察既早有准备,就请将她带来,把此事从头说来。”
李贤作礼,“诺。”
许栀见他是这个反应,看来李贤早有准备借她的手来扫清障碍。
现在李贤不顾她对他有猜忌,就敢带阿月来见她。这是一个信号。李斯等朝臣欲要与王室联手打击楚系的信号。怪不得,李斯在她去雍城前,也叮嘱她要多与王叔子婴交好。
哗啦一声,只听到铁锁的声音,女子被两个宫人从下殿提到前面。
宽阔的殿中熏香燃着炭火。
阿月衣裳整洁,看来李贤没把她弄去廷尉。
她模样憔悴,但圆润的眼睛里生出的恨意让许栀有些猝不及防。
从来就没有乖巧的小姑娘,阿月从一开始就是来诓骗她,想要杀了她的。
阿月看到一身黑袍的张良,眉心紧蹙。
“叛臣!若不是你,这秦女早死了!”阿月怒吼着,挣扎着要去拿手边的东西去砸张良。
两个侍女好不容易挟住了她,其中一个赶快道:“公主殿下,婢这就塞住她的嘴!”
许栀笑笑,“要说叛徒,你不算吗?”
阿月口中被塞了东西,支吾不出声音。
许栀离席,走到离她不远处,“我待你不差,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公主,”李贤业已站了起来。
“我知道这些时间中监察抓住她的同伙,定然询问了个大概。今日我想亲自要她跟我讲。”
松了布后,阿月红着眼睛,“天下有多少人都死在那暴君手中,我恨不能饮血啖肉,还要问为什么?!”
许栀不怒反笑,“所以你打算以暴制暴,用我对你的信任来杀我?这样的手法是你一人规划所得就能成的?”
“你休想知道其他义士的身份!呵呵,我只是开始!暴君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得安宁!”
许栀听她言辞激昂,心中明白大概。李贤带她来,果然是跟燕丹计划刺秦的事情有关。
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从前只觉你乖巧心细,不知你性子辛辣如此。在我身边忍我这么久,也辛苦你了。”
阿月扭头,“嬴荷华,你休要一幅上位者怜悯之态来俯视我!”
许栀站起来,“你与我年纪相仿,若是太平盛世,何须这般对面。不知他们许了你怎样的愿景,描摹之态必然是政通人和。而教你用不择手段的办法杀了我,你觉得这样的人让他来主宰天下就能好了么?”
“老师所教天下,师兄仗剑多年都百思不得其解。你以为自己就很懂了吗?嬴荷华,你是秦王的女儿,你根本不配鄙夷他人手段!”
师兄仗剑。她又喊张良叛臣。
称他人为臣。这个称呼,不是一般人。
这个女子若能被李贤扣着这么久都不杀,恐怕不是韩赵的人。
许栀见张良神色无差,有了几分放松。她这下笃定自己要做出的反应不是让张良看的,真正想要弄清楚自己态度的人是李家人。
许栀眼神一暗,“你学墨家那一套行事作风也太偏差了,你何止要杀我一个?你该把全天下所有的贵族都杀了。”
阿月肉眼可见地眼神微动。
刹那,许栀又想起来嬴媛嫚席上出言的燕国妃嫔。赵国亡后,刺秦的事件就不远了,燕国动向频频,早有苗头。
许栀猜测的事情被笃定了几分。
“要杀的人里面也包括你啊,燕国公主!”
“你!”阿月骤然获惊,年纪也不大,被她三言两语猜出身份,心里一沉。
“你诈我!”
许栀不等她说再多的话,咳嗽一声,“来人。”
芷兰宫外的亲卫闻声进来,许栀不自觉地疑心病重,亲卫虽是她出行贴身侍从,但其中未免不会有昌平君的眼线。且不出时日,这事情也会四散开。
许栀侧身道:“监察带来此人,可是任我处置?”
“自然。”李贤道。
许栀对亲卫道:“此女之罪事关重大。当日设计杀我之人,父王苦寻未果,多亏李监察带来垂问。少傅做过什么我和父王清楚得很。今日此女还意图攀扯少傅,其心险恶,但她身份贵重,涉及燕国,恐要父王亲问。你们将之带于廷尉处,收押看问。廷尉自会禀明父王。”
“诺。”
亲卫走后。
殿内重回平静。
“先生如何看今日之事?”
张良思道:“秦国朝中楚系,客卿臣僚,宗室势力纠缠。自郑国水渠之事,宗室办事不力又力求赐死郑国。大王对宗室之信任减弱,如今才有犄角之势。”
“先生所言不错。楚系自华阳太后薨逝后,朝中多以昌平君马首是瞻。而客卿出身的朝臣则与之平分秋色。一个有拥立之功,一个有社稷之谋。”
李贤听她言语中有意在提醒他,他也不作解释,重新坐回案,气定神闲地饮茶,“臣便是要公主知晓燕国行事为先,楚国还漫长。想要翦除昌平君,公主莫要操之过急。”
李贤续言,“张良先生不上早朝,恐不知晓如今大王有意立郑夫人为后,如此,还需请公主暂且先忍耐时日,立后之事过,再行昌平君之事为妥。”
许栀的担忧还是来了,利来利往之间,有很多事情是她掌控不了的。“监察看来是同意立母妃为后?”
李贤望向许栀,笑道:“臣不过是顺从大王之意。”
由于张良一直在旁边,她不敢把话说得太明显。“你,分明知道往事有所不同。”
李贤不打算避开张良说此事,“公主一惯是主张图新,何故此事却退不敢?”
此言令许栀微微怔住,在她看来,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还有李斯。
许栀笑道:“若是监察想要我成为王后的公主,我又何必拂去监察的好意。”
此时,阿枝着急地进了殿内来,神色凝重地附耳过去。“长公主已哭了。眼下大王还在章台宫,太后又病着。”
“什么?”许栀腾地站了起来。“选几个亲卫而已,他们何必要让人难堪?”
“老师。李监察。我王姐那儿出了点事情,此事因我而起,我过去处理一下。时日不早,廷尉那边审议燕月之事还要监察费心。”
“今日功课我晚上补好。老师放心。”
她说完,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别宫。
——
李贤一直在思考许栀那番话的意思。她似乎并不很乐意郑璃成为王后。
许栀对她母妃的事情如此谨慎的,但她当日执意把张良弄回咸阳是冒进的行为。难道张良值得她去冒这么大的险?比她母妃立后的事情还要重要,还要值得她一搏?
一个争权夺利久了的人,下意识会觉得什么东西最好?
莫过于崇高的地位与滔天的权势。
王后既立,扶苏的位置坚不可摧,她自然平步青云。
张良带着让人憎恶的云淡风轻的语气,于他错肩的时候对他说:“监察应该考虑你给公主的东西,她是否需要。”
李贤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格,他也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张良的提醒,让他觉得这显然是挑衅,“先生说得不错。但不管我做什么,总是比先生得当许多。”
“郑夫人到邯郸的误以为,要我在夫人面前作保证,都是从阿枝口中说出,她出于蜀地,你曾在蜀中任职。不管是我成为公主的少傅,还是当日郑夫人的误会,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李贤侧身,晦暗的眼睛里添上笑意。
“张良,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便知晓师生之间,有悖伦常。你如果一早就明晰了自己的意思,何故什么都不做,甘心等着我给你设局?”
张良心中情绪起伏,但面色相当正常,语气也一如往常。“监察觉得我一旦去做了,还会留你给我设局的机会吗?”
张良说话没有起伏,但着实刺人,简直能直接扎进李贤的心里去。
李贤想着许栀与他实实在在地说过:她喜欢张良又如何。
他在宽袖中的手捏得紧。
“你顾虑多,太重周全便不能周全。你不能周全的事情,我可以全。”
张良不平不淡道:“如果监察的所作所为伤害了公主,良不会如从前那般任由监察行事。”
“你和她是师生。”李贤自重生之后,他的言辞之中鲜少这样没有把握。
“少傅。这不过是监察加给我的身份。我不想要了的时候,可以想办法不要。”
张良完全有本事做到这一点。
梅园白雪红梅,一枝一枝,点缀于此。
风雪不再,世俗羁绊,连人心都清明了几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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