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五年八月二十日,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湛蓝的天空零星飘着几片羊毛似的云彩,北风从盛京翻山越岭来到京城吹走暑气,红墙黄瓦的紫禁城上空有雁群列阵飞过,入宫的神武门外也有严整的青帷小车慢慢轧来。
那三竖成一排列的车辆,正是乘载新选为宫女的小车。
这些新宫女,皆是内务府满包衣女子。
她们凡年至十三备选,于每年二月或八月,经内务府宣徽院引选入宫,年满二十五出宫任其婚嫁。
而德珍,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对于她备选宫女入宫的命运,祖母总是心疼的看着她再三感叹,话语中也流露出浓浓的惋惜。祖母说,以我家珍儿的品貌才德,若是早个十几年出生,指不定就是那红墙中的贵人,再不济也是那一羽翟尾。
往往在这个时候,德珍总是选择沉默。
沉默,不是德珍不懂祖母的意思,而是她太懂祖母的意思。
懂得之深,亦让德珍厌恶之深。
在十几年前,还是世祖顺治帝在世时,德珍祖父额参任从一品内大臣,且曾得太宗皇帝授男爵,后再加一等都尉,任佐领。然而顺治十七年,孝献皇后(董鄂妃)病危之时,额参因受孝庄太后懿旨阻止顺治帝前往,帝大怒将其削爵,并将其家族贬为镶蓝旗包衣,不久额参因而郁终,全家也从此落败。
同一年,顺治帝改"选秀女"规定,令内务府包衣女子不再作为嫔妃选入宫廷,入宫只能为宫女子。
仍是这一年,德珍作为她家中三代唯一的女儿出生了。
但是,随着祖父额参的离世,她的出生,并没有结束笼罩在她家上空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家原属于内三旗之一的正黄旗,本是皇家世仆,其子弟可入景山官学后出仕。现贬为镶蓝旗包衣,将视为"双包衣"在各大王府公邸当差,想出仕任高官却成奢望。当时祖父额参走后,幸得孝庄太后恩泽,未免去她父亲魏武的护军参领之职,全家才得以继续留于内务府户籍下,她的两位兄长也方有叙入官学的资格。
却也是原由此,重回内三旗成为压在了她父兄身上的重担。
而今天,德珍将走入这个带给她家一切荣誉与隐痛的地方。
“珍儿,到了。”伴随着马车稳稳停下,是车外魏武略显沧桑的声音。
窄小的青布马车内,德珍忙以绢帕揩干眼角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缓了情绪,撩帘下车。
离开逼仄憋闷的车厢,德珍没有抬眸多看周围一眼,随即微敛下颌,分别向送行的父兄三人各福了福身。
父亲魏武长年习武而厚实粗糙的手掌,像儿时一样轻轻拍着德珍单薄的肩胛,隐含愧疚的声音令德珍瞬间红了眼睛:“珍儿,我和你两个哥哥就送到这,再往前我们也是去不得的。往后你一个人在宫中,家里也给不上什么,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魏武不善言辞,又沉默了片刻,只是道:“好了,就这样吧。等你出宫,阿玛再来此接你。”
“妹妹,到时大哥带武哥儿也同来接你。”大哥博启长德珍一轮,成婚多年的他早有子嗣,方满八岁的承武就是他的嫡长子。
作为次子的博城没有身为长子的压力,性子较稳重的兄长活跃不少,他见父兄都说了临别之言,也忙对德珍道:“妹妹,还有我!等你出宫的时候,二哥也一定来接你!”
满人家中的女儿向来金贵,德珍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从小就受尽了父母兄长的宠爱。此时见父兄三人不舍的看着她,又一想离别在即,德珍再难抑制眼中的酸涩,泪水潸潸:“阿玛……”
“什么地方,岂任你哭!”魏武低声喝斥,眼底却犹有湿意。
德珍心中一惊,连忙拭了泪。
离家之前,母亲曾不厌其烦的叮嘱,在宫中首要学会的是做人,做那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作为身份低微的宫女,更要谨记一条:一旦入宫,再无哭的权利。
片刻之后,德珍堪堪止住泪水,恐旁人窥去不妙,又忙偷眼四望。
分列正黄、镶黄、正白三旗成竖排列的马车占去神武门外大半,这三竖之间约十尺的空余,分立着三列低头等待最后核查身份入神武门的新宫女。在车列之外的偏僻角落,又分散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小堆儿,他们大多是与魏武父子一样为佐领下女子的家人,并在内务府任职方能护送至此。
眼见周围不是低头排列等入宫的,就是正与家人拜别的,想来不会有人注意到方才一幕。
德珍安下心,向魏武道:“女儿莽撞,以后定当谨慎。”
魏武不忍苛责即将分别的幼女,他连忙阻止欲拜下的德珍,声音却依旧严厉道:“这次便罢,记住没有以后!”
博城最是偏疼德珍,见德珍红着眼睛听父亲魏武训导,就要像以往一样挺身维护,却让兄长一剂严厉的眼神制止。
德珍只郑重而坚定地看着魏武,沉声答道:“女儿记住了。”
魏武眼中又重蓄起满满的慈爱之色,看着德珍似有千言万语要嘱咐,唯恐疼爱了十六年的女儿受苦。然而,他略有干涩的双唇嚅嚅欲动半晌,最终只是板脸作了严父,第一次以武将特有的犀利目光紧紧盯着德珍,肃声道:“你玛麽的话,从今天起就彻底忘记。这是我与你两个哥哥的责任,不需要你背负!你只要等到年满二十五平安出宫,就是报答了家里生养之恩。”
“阿玛……!”德珍难掩激动情绪,眼中噙满无尽泪水。
一年多前祖母弥留之际,人已意识模糊,却念念不忘重回内三旗。甚至于抓住她的手,疯狂而急切的让她答应,不计任何代价也要蒙得圣恩以延泽家族,为承武他们下一代乃至后世子孙求一个内务府出身,更甚者脱离包衣旗下。
时隔一年多的今日,魏武却让她忘记祖母的临终遗言,这样深切的父爱得之何其幸也!
面对德珍饱含感动的呼唤,魏武许是觉得面上下不来,也或是不愿在三个孩子前失态,他朝德珍罢罢手:“去正黄旗包衣那等着,莫耽误了时辰。”见德珍不愿挪动半步,魏武再次挥手催促:“你,走吧。”
一入宫便是十年难以得见家人,德珍不舍亦不愿与父兄别离,就任性地死扯着绢帕站在那里,含泪凝望着父兄。
魏武长叹一声,终是硬下心肠,头也不回地带着启、城两兄弟离开。
他们离开的那一霎,德珍倍感委屈,却仍不愿移开一步。
他们越走越远,远远地,德珍再也看不见魏武父子三人相似的高大背影,也听不见魏武训斥博城别回头的声音。
终究,给予她十六年庇护的父兄离开了,她将一个人生活在这座冰冷地皇宫。
转身,不再痴痴凝望着父兄离去的方向,德珍木然地走向正黄旗的列队中。
在等级深严的紫禁城,即使是身份低微的宫女,也被分为了三六九等。因为凡属内务府佐领下上至大臣官员,下至兵丁人家的女子都在选阅之内,她们也难以避免的以父兄身份尊卑,来安排入宫后的去向与月例等事。
待最后一次身份审核过,德珍作为内务府佐领下三品官员之女,很快地被安排了去向。
只听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一一念出她与另外五名女子的名字。
"内务府大臣赫泰隆之女,舒穆禄·宝惠。"
"包衣骁骑参领福哈之女,梅勒·玉玲。"
"包衣护军参领魏武之女,乌雅·德珍。"
……
小太监吊得高高的嗓音,在这个小院落的露天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与尖锐。
德珍却不敢有半分的嫌弃,而是精神贯注的听着小太监念名,当听到她的名字被念到,她低敛着眉目从七十余名正黄旗包衣女子中轻步走出,行至一张红木条桌前同那五名女子横排站立。
这张约四尺长的木桌子后,坐着一名老太监,他就是分派这届正黄旗包衣宫女去处的管事太监。
此时,他正捧着一只青花茶盏,一边无声啜饮,一边阅览名册。
一时间,小院子里静悄悄地,所有人都等他发话。
半晌,他"笃"地一声搁下茶盏,手在名册上轻敲了两下,微咦一声念道:"乌雅·德珍,逾岁十六?"
自八月初第一次引选到现在,每一次都被问及逾岁的问题,德珍下意识地脱列而出,低头答道:"去年二月正选秀女时,奴婢玛麼过世,因而延误备选至今。"回答的次数颇多,她答话已属泰然。
却不知哪里犯了老太监的忌讳,他不悦地哼了一声,掀起皱巴巴的眼皮睨视着德珍:"既是内务府养大的,还以为懂些规矩,怎连最基本的也不知道?"见德珍迷茫地杵在那,他再次开口,语气已带几分苛责:"没有人问你,是谁许你自作主张答话的!?"
德珍心下恍悟,忙低低地屈了身子,赶紧服错道:"是奴婢逾矩,请公公息怒。"
"息怒?"他从鼻孔里哼了出声,却也不理德珍,两只半掀着的眼睛,淡淡地扫向新宫女。
他目光过得极慢,德珍曲着的腿不受控住地打起颤,鼻尖也冒了些细密的汗珠。
老太监却好似忘了眼前屈身的德珍,只对他扫视下渐渐不安的新宫女,说:"这宫里头不比外面随意,处处讲得都是一个规矩。记住了,以后没有主子问话,绝不可以搭嘴凑话。"
说这话时,他有意的瞥了德珍一眼,德珍面口一下涨得通红,他这是拿她训诫她们。
心里正不由地又羞又悔,就听老太监慢条斯理地对她道:"好了,你退回去吧。"
德珍忍着臊退回列队,余光不经意瞟见一旁,与左边的女子目光相撞。那女子生了一双明眸,在和自己对视的一刻,一双妙目弯弯而笑,她顿觉更加羞赧,头垂得愈发低了。
这时,老太监又抿了口茶,心情似乎变得不错,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六个,和颜悦色道:"你们将来是要伺候宫里主子的,都是有大福气的人。得好好跟着姑姑学个一年半载,等以后分去各宫主子那得了眼,到时就是洒家见了你们,也得恭恭敬敬叫声姑姑不是?"
她们横排侍立的六个,齐福身道:"谢公公教导。"
老太监见她们挺知事的,脸上的笑褶深了一些,朝立在一边的八名小太监,叫了一声"小许子"吩咐道:"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带她们回容姑姑那吧。"
小许子躬身上前,应了声"喳",恭敬地引她们去。
她们一排六人齐转身,在余下新宫女羡慕的眼光中,随小许子缓步离开。
方前从神武门初入宫时,德珍还沉浸在离开亲人的悲伤里,没有像她们一样好奇的偷看左右。这会儿又因适才的被训,她更没了好奇心,只闷着头随众向学宫规的地方行去。
宫里很大,有许多纵横交错的街巷。每条街巷看似一样,都是规划的整整齐齐,由高高的红墙围着;但它们又排序得井井有条,能让宫里的人依循行走,而不至于迷路。
她们跟着小许子左行右走,也不知走过多少条相似的笔直长巷,终于在一个没挂篇牌的院门前停下。
小许子指着院子说:"就是这了,以后你们吃、住、学规矩都在这里。"说完,他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我在这里当差,所以也住这边。"小许子大约十六七岁,相貌虽不出众,却甚有几分清秀;他向她们笑时,脸上还有些腼腆,看得出是刚入宫不久的"闯门出家"。
她们六人听了小许子的话,都不由打量起未来一年将住的地方。
和一路走来所见的相仿,皆是一条颀长的街巷里,靠墙开了一扇朱红大门,穿过两扇大门就是院内。
虽然这些大大小小的宫门院落,看起来大同小异,但是她们都知这里并不是内廷。
在她们打量院外境况的时候,小许子身形灵活地窜至门槛,往里探头瞅了瞅一院的热闹,道:"其他两旗的人都到了,咱们也快些进去,一起给容姑姑阅看了,也好早些安排住处,您们才能早做休息。"说到这,他一脸神秘兮兮的看着她们,似卖了什么大便宜的表情说:"明一大清早晨,就要起来学规矩,今不早些收拾了睡,明儿准吃不消!"
宫里的太监几乎皆是京畿周边的汉人小子,他们家中大多"房无一椽,地无一垄,吃了上顿没下顿",是不得已才进宫做了太监。因此像小许子这样刚入宫的小太监,比起宫女的地位低了许多,她们便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就好奇的往里边拥着进边四处看。
院子是一个敞亮的四合院,从正北屋角的一条小巷看,这院子该是一座二进的。院子内栽有几株百年老树,一口水井,并几张散于四周的石桌凳。先到这的二十来名新宫女,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已唧唧喳喳的说起了话。她们穿着清一色浅蓝布褂,仅梳着一条乌黑发辫,稚嫩的脸上脂粉未施,一身极其素净的妆扮,掩不住少女青春的气息。
德珍不是活泼的性子,加之大她们一两岁,一进院子就只身走到廊庑角下立着。
心想着入宫前母亲的告诫与今日所见所闻,不觉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一抹淡蓝色的身影从后靠近。
"哎!"一声娇俏的轻呼,伴着左肩被人一拍,德珍惊讶的转过身。
是她!
那个先前与她在老太监那对视的少女。
少女看德珍一脸吓着的样子,捂着帕子吃吃地低笑起。
德珍第一眼就认出这个有双灵动大眼睛的少女,这时见少女明媚的轻笑着,就蓦然想起老太监说训的事,心中跟着泛起了些不快,但不愿一入宫就惹气,她面上自不作色,微微向少女点了点头,转身默然离开。
少女见德珍要走却是着了急,在原地跺了下脚,干脆跃前拦住德珍去路,张开双臂焦急道:"姐姐,可别恼我!我不是笑姐姐被……哎呀!反正我没嘲笑姐姐就是了!"说着一时急了,声音不觉拔高,引了周边几名新宫女侧目。
德珍不愿引起注意,又见少女一脸的天真,想了想拉她走到边上,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道:"小声些,大家都往我们这瞧。"
少女立马噤声,向周围看了看,不知怎又转过头,对德珍眉开眼笑:"姐姐不但认出了我,还跟我想得一样好。"说着嘻嘻一笑,真是个爱笑的姑娘,她说:"姐姐是这里长得最好看的,我一见就想和姐姐亲近,这下可好!终于和姐姐攀谈上了。"
好个口没遮拦的女子,德珍被她直白的话说得一愣,随即只感面上发烫,想来已是腮颊嫣红,倒不好反驳她来。
低头作想岔了话去,忽听院中传来女子响亮的喊声:"容姑姑来了!你,还有你们,都过来站好!六人一排……"德珍扭头看去,院正中立着三四名梳小两把头的女子,她们中只有一人髻中别了花卉,这人该是容姑姑吧。
德珍还正看着,少女一把挽住德珍左边,携着德珍一同往过走,边走边一派亲热道:"我们待会站一块,分在一起住的可能也大些。对了,还没告诉姐姐我叫玉玲呢!姐姐的名字不用说了,我早知道,是珍儿姐姐对不?"
这玉玲显然是个活泼的,不过十几步的路,她竟也能说个没完。
家中只有兄弟无姐妹,德珍一直盼着有个妹妹,玉玲如幼妹般亲近自己,心中尽管存了戒备,也不免由她拉着一起,等候容姑姑训话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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