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娘,你是叶娘,叶娘,是我对不住你,我们的孩子……”左修文在米玉颜的郑氏十八针下苏醒过来,却只看着她的脸,激动不已,只是话没说完,便又晕了过去。
可这几句话,不单单米玉颜听得清楚,便是站在她身后的宁觉和宁北,还有陈渊渟都听了个仔细。
宁觉和宁北看看床上躺着的左氏后人,再看看米玉颜的背影,心下骇然却不好发出一丝声音。
而站在侧面的陈渊渟,不自觉微眯的双眼都在细微地颤动,左修文把米玉颜认成叶娘,还说和这个叶娘有个孩子,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关节是他不知道的?他一言不发看着米玉颜,细微从她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可是很明显,他失望了。
米玉颜也只有在初听的那一瞬间,面上掠过一丝愕然,然后便是面无表情,开始弯腰给左修文诊脉。
可只有米玉颜自己知道,她内心是有多么震撼,她那天听这个病人唤她叶娘的时候,就曾细细想过,她记得她的姑姑,就是叫叶娘的,她本以为,这个人或许和姑姑是旧识,认错了人也不足为奇,毕竟侄女长得像姑姑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
可他突然说,他和这个叶娘有个孩子,如果是这样,那真的一切都说得通了,所有儿时的记忆都在电光石火间涌上心头。
她的阿娘待她,从来和别人的阿娘待自家女儿不一样,她的祖母带着她,蜗居在蔺南城那一方小院儿里,为的是什么?
如果这个男人说的那个孩子还活着,那她的祖母,是不是应该唤作外祖母才是对的?
这样的话,姑姑,不对,应该说她的阿娘,究竟是怎么死的?族里把她瞒得严严实实,又小心翼翼,尤其是掳人的事情发生之后,更是为了护她周全,宁愿背着骂名,也要把她送到蔺南山上……
一时间,米玉颜心头有些酸涩,如果这是她的真实身世,她的族人,可是冒着被灭族的风险,就为了保住她,那她的阿娘,是不是为了保住她,所以干脆舍了性命?
满心的问号,米玉颜突然有些想家了,或许这些答案,只有回到了米家,才能真正解开谜团了!
只是,手里这个病人,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样,他如今这副残躯,就算救过来治好了,也绝对再无人间敦伦可言,这就意味着,她米玉颜,不仅仅是被灭族的聂氏满门最后仅存的那一点骨血,还是左氏一族最后的血脉!
米玉颜有些想笑,想用最大的声音笑出眼泪来,原来,这就是她重生在这个人身上的意义?这样的身世,又岂是任何一个寻常女儿家能担负得起的?
这是老天垂怜,怜这两族满门忠烈不该灰飞烟灭?还是忠烈们用鲜血为她的重生铺了一条路?
撤完针,即便已经收拾好心情,米玉颜看着依旧在晕厥状态中的病人,不由还是微微摇头不自觉笑了一下。
即便那笑容一闪即逝,陈渊渟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笑容里的一丝苦涩、无奈以及许多复杂的情绪……
按照他对她的了解,她定然是已经知晓了什么,只是她肯定不会说出来。
米玉颜照常撤完针就燃了一根紫樱清风,坐在窗前的矮榻上开始调息,大约是用了两日瑶花汤,今日她没觉得气息不稳,反而比从前还要充盈,点燃这根紫樱清风的原因,其实就是想把心中那些让她有些炸裂的念头,通通都散干净……
屋内三人不发一言看着米玉颜的举动,宁北最先回过神,他招呼着弟子配好药浴的汤,继续替左修文治疗,至于宁觉和陈渊渟,则是默默出了门。
宁觉不知道陈渊渟在想什么,但是这一刻,他却很想去找桑晚喝盏茶,他觉得,不管今日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内情,他都想先把米玉颜和聂家的事情理顺了,如果事情的真相,真是和他心底生出的那一点点念头一样,那这个丫头的身世,可真就是太叫人心塞了……
察觉到米玉颜那些抑制不住的情绪,陈渊渟其实心里比她更觉得苦涩和内疚,这就是他处心积虑谋来的啊,玉家的魂穿术果然不靠谱至极,历经凌迟极刑,再加八世不得善终而亡,才终于等到她。
可这一世的她居然就像那一丝萤茕之火,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将她灭掉。她为什么就不能魂穿到哪个普通女儿家的身上?哪怕自己这一世再找不到她,从今后灰飞烟灭,也不用承受这样的命若累卵。
她怎么能承受得住这样的痛?她的前一世,已经活得那么不容易了,好不容易活成那个样子,他却又亲手要了她的命,只为了他自己那些贯以孝义之名的私心,可这一世,却是比上一世更加艰难。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如果……他又该如何作选?
米玉颜从屋里出来,陈渊渟就在廊下等着她,声音带着嘶哑却不容置疑:“和我聊聊!”
米玉颜看了陈渊渟一眼,没说话,却也径直跟着他去了最东边那间空屋子。
陈渊渟给米玉颜倒了一杯清茶:“喝点水……”
米玉颜接过那盏温热得刚好的茶一口饮尽:“你要问什么?”
“你,还好吧?”
话音同时起落,米玉颜看了陈渊渟一眼,他只不说话看着她,第一次,用那样深沉的眼神看着她。
一瞬间,米玉颜察觉到这个眼神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熟悉,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看出了些许哀伤和痛楚,她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米玉颜摇了摇头,这不是自己和这位高高在上的陈大人之间应该有的谈话方式,她的语气决然:“郁家的事,我已经配合陈大人做好了,至于我的事,不劳陈大人费心,我很好!”
陈渊渟正要开口说话,米玉颜又道:“我想做的事,我自然会做好。叶娘是我姑姑,她早就已经死了,米家,陈大人要是敢伸进去一根手指,我必然会叫陈大人追悔莫及!”
“呵,原来我在姑娘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姑娘放心,你不让做的事,我一定不会去做!”陈渊渟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讥诮。
米玉颜直直看着他:“不然呢?陈大人最好记得今日自己说过的话!”
陈渊渟看了看外面已经微微透亮的天色,微微阖了阖眼:“我的伤已经大好了,姑娘要不要和我打一场?”
米玉颜抬眼看了看陈渊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和这位陈大人碰了面,就有这个念头,他既然送上门,不应他岂不是对不住他也对不住自己?
米玉颜直接转身往外:“走!”
这一场,和跟玄音打不一样,和玄音打,多是在引导和调教;和跟宁德打也不一样,和宁德打,只是训练,只是请益,只是都收着内劲的过招。
和陈渊渟打,用的都是同样的竹枝,米玉颜却完全放开来,甚至都没有避忌自己通身功夫的来处,甚至用上了从前在战场上一贯的路数,气势如虹,招招致命。
陈渊渟料想到了她不会手下留情,却未曾想到她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有收着,她对他,用的是和玄音较量时完全不同的路数,一招一式凌厉非常,就是战场上招招见血,刀刀要人命的狠厉,排山倒海,一招接着一招。
她在逼他,逼他使尽浑身解数来招架她的攻击,她脸上带着嘲讽的冷笑,仿佛在说不是要和我打一场吗,就你这个水平,能招架住就不错了,还敢大言不惭挑衅于我?
陈渊渟很清醒地意识到,即使他身上没有伤,他们也不过能势均力敌,他若是顾及自己身上的伤,再顾忌怕伤了她,今日只怕在她手底下,要出个大丑。
若不能势均力敌,又如何能叫她高看一眼,她这样的人,从来只慕强怜弱,他肯定不可能成为被她怜悯的弱者,于是只能尽力成为被她仰慕的强者。
于是拼着身上的伤口裂开,拼着这条命,也要一直在那竹海之上,用尽全部的力气来躲开她的挑、劈、刺、砍,然后再抓住一切机会通通还回去。
只可惜,她身上没有伤,她的轻身功夫极佳,她能堪堪躲开他的每一次致命攻击……
陈渊渟不知道今日这一场惨虐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只知道他每一次被击中的时候,尽管已经全力躲了过去,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外伤,他不知道究竟被击中了多少招,而她似乎只中了两三招……
到最后,激烈的比拼让二人周身都笼上了白雾,他却只觉身上越来越凉,当他手上已经秃了叶子的竹枝终于点到她戛然而止的胸前时,她忽然笑了起来。
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扫遍他全身,两颊染着绯红,连鼻尖似乎也被热气氤氲了一丝红气,几绺青丝散落下来,整个人显得灵动异常。
“你还看我,不打了,再打,你就得光着……你的伤口裂开了!”她似乎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骗人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吗?”
陈渊渟这才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玄色的道袍已经被无数的招式凌虐得露出了中衣的白,前身的伤从中衣的白里透出血色来,麻木的身体终于感受到熟悉的痛感,但见到她那样笑了,揪着的心却是终于展平,心情好得出奇。
她还是从前的她,若是心情不好,校场上一泻而出,才是她最喜欢的方式。
“没有骗你,跟别人动手,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姑娘太厉害,又被你给打坏了!”陈渊渟气息有些紊乱,说话的时候还有些微微喘着。
“算了,这一场打得痛快,不和你计较了,快回去上药吧,我走了!”米玉颜招了招手,准备转身就走。
“那怎么行,姑娘把在下虐成这样,总得负点责任,再说我若就这样回去,以后还有何脸面驭下?”陈渊渟语气中带着一丝委屈。
这是什么语气,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在这个人口中说出来,米玉颜忍不住要掏掏耳朵,仿佛听到了这辈子最大的笑话,她回过头,眉毛挑得老高:“操练输了而已,你不是在军中长大的吗,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包袱?难不成,从前别人都是哄着你练功的?”
陈渊渟看着米玉颜,很是认真地摇头:“十八岁以后,除非我想输,就没输过,今日技不如姑娘,实属头一遭!”
这人倒还真不是个草包,顶着一身伤,还能勉强跟自己打个不相上下,加上智计谋算都不俗,这些话,大约还都是真的,米玉颜抿了抿唇:“算了,看在你还能接上我这几百招的份上,你找个避风的地方等着,我去给你找身衣服回来保下脸面!”
陈渊渟连忙道:“如此,便多谢姑娘成全了,最好再带些伤药和绑带回来,我这……”
看到他身前的白色中衣上鲜红越来越显眼,这是在快速大量出血,这地方气温还低,米玉颜眼中浮现一抹忧色,他这个样子,只怕尽快止血才是正途。
“你先跟我走,我找个地方先替你扎针把血止住,再回去给你拿绑带和伤药!”米玉颜一边说,一边当先往前,跃下那片竹海,本来飞快的身子,忽然又放慢了一些速度,似乎是想起了后面还有个受了伤的人。
陈渊渟乖乖跟着她,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米玉颜对这片山太熟悉了,带着他走了片刻,就找到了一处凹进去的山体,三面挡着,一面朝南,此时刮的是北风,这里的风被挡得一点都不剩,里面还有许多干枯的竹叶,竟然显得干燥而温暖。
米玉颜示意他坐进去,又快速拿出自己随身的针灸包,给他施针止血,把了脉之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会儿都在前面上早课,没人会来这里,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快去快回,若是有什么紧急情况,便吹哨示警,用竹叶吹哨,你应该会的吧?”
陈渊渟从善如流地点头:“放心吧,我只是受了点伤,还不至于那么不堪一击,多谢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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