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在冬日的暖阳下泛着柔光,蓝天白云之下,蔺南城往蔺南山的这条道路,和从前一般,熙熙攘攘,人流络绎不绝。
女孩儿换了身最寻常不过的西南女儿家常穿的两截衣裙,背了个小竹篓在身后,混在来往的人流中,一点都不显眼,只不过身形刚出现在城门外,就被应童认了出来。
二人如同从前一般,先后到了那处荒宅外的大树下,应童才把心中压抑的急切问了出来:“姑娘怎的这会子下山了,裴二他,可还好?”
米玉颜勾唇一笑:“六哥放心,二哥在山上有事要做,我家里怎么样?”
应童听说裴二在山上无事,便放下心来,点了头道:“一切如常,就是姑娘连着几日不着家,家中大伯娘有些着急,我让人去安抚了两回。”
大伯娘担忧自己,这是肯定的,但是她总是要离开的,不过是早晚而已,慢慢地,兴许他们就能当他从来就没回来过吧,米玉颜轻叹了口气:“这城里人来人往的,好像有点热闹啊!”
“是,若姑娘今日不归,我也要让人送信上山了。最近城里城外议论纷纷,除了奂城发生的那些事之外,还有山门亲自动手,捉住了一伙子在蔺南山欲行不轨的山匪,送到了县衙。”这些事米玉颜大体都清楚,应童也没有多说。
“最主要的是,打从前日开始,便陆陆续续有传言出来,蜀越来的余三爷和胡员外有仇,直接带人来砸了胡家的粮行和粮仓,两伙人还在城外走马寨附近的那处山崖火拼,死伤无数,说是余三和胡大都重伤掉落悬崖,只一个胡家放在外围的人,拖着一身伤,回来报了信。”
“那人回来找胡家太太,想要带人去寻人,但是陈太太病重上了蔺南山,这会子还没见人回城,胡家如今跟一盘散沙一般,胡家那个伙计又求到了他们家姑奶奶那里,他们家姑奶奶,就是黄府尊的太太,被黄府尊给赶了出来,说是胡太太有了身孕,不敢操劳于她……”
“黄府尊干脆关了门,不让人进出,通判家也大门紧闭,倒是那个提刑大人,暗中派了人,去走马寨附近打探了一番,意图不是很明显,我们的人也只敢跟着,啥也没做。”
“我也让人帮着传了传话,噢,对了,我想着这样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就夹带了一点私货。”应六似乎不太确定自己做的事对不对,说了半截儿就那么看着米玉颜。
米玉颜眨了眨眼,蓦然就笑了出来:“你是把谭八也裹进了他们这火拼里?”
应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我是想着,谭八总不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过我传得虚虚实实,有说亲眼得见他是跟婆娑暗城那些人一起被杀了,丢进蔺河里的,也有说他进了蔺南城的,还有说他上了蔺南山的,再有就是看见他缀着余三去了走马寨,被两边夹击落崖的……”
“六哥想得极是,可以再加一样,就说他跟得了婆娑暗城的指令,回去复命了,好像路上被仇家缀上了,又或者他上了匪寨,反正似是而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是仔细点,别被人寻出痕迹就好!”米玉颜笑着点头嘱咐道。
“好的,我知道了,姑娘直管放心便是,这城里,我瞧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那县衙周围,如今被防得跟铁桶一般,对了,郁县尊应该是往北边递了折子出去,也不知道虚实,反正打发了至少六拨人出去……”
“好,那把县衙附近的人手都撤出来,留一两个眼线就行,那个提刑府上多留意一二,胡家也是,其余人,多放些在城门口,日夜不能断!”
应童立即应诺,又问道:“姑娘什么时候回山上?”
“待会儿就要走,有事就去山上找玄音师兄,我先回家了,六哥多辛苦些,过了这阵子,应该能消停些了。对了,胡家那个人,六哥留心看好了,等过些日子,这就是份大礼。”
应童挑了挑眉,虽然不知道姑娘是要把这份大礼送给谁,但是管他呢,听吩咐就好。
看着应童走远,米玉颜才步履如常从后门回了米家。
大伯娘见得米玉颜悄无声息回来了,只愣怔了片刻,又拍了拍胸口,上前拉了米玉颜的手,一边打量一边道:“花娘,你这是去哪儿了,最近这些天,这城里城外的,可不太平,你一直不着家,可把我急坏了。”
米玉颜笑呵呵揽着孟氏的手道:“我去蔺南山采香材,又被山门召去帮了点忙,一时回不来,不是让人捎了信回来嘛,大伯娘不必担心于我!”
“大伯娘知道你有本事,可再有本事,也是个姑娘家,这么连着几日不着家,你说叫我怎么不担心?关键是你大伯和伯祖父若是知晓此事,可叫我如何交代?”孟氏语带嗔意,担忧也是真的。
米玉颜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道:“大伯娘,这趟回山门,领了些差使,今日是特意回来和您说一声的,而且,这趟差使办完,或许还要出一趟远门……”
孟氏眼睛立即瞪圆:“这怎么行,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头,有什么差使非你不可,我不能答应。”
“大伯娘,我虽说出了山门,但是山门的恩情却是还不完的,山门有事相召,我不可能袖手旁观,伯祖父和大伯父应当能理解的!”
孟氏也不是糊涂人,想着最近这城里城外的闹腾,心里就有些不好的预感,当即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山门出什么事了,还是说这些日子城里城外这些事,是山门出手了?那婆娑暗城的人,是不是山门的人做的?但是这里头有你什么事?你不会也跟着掺和了吧?”
孟氏这一连几问,米玉颜想了想,也没有否认,要脱身米家,要让米家干脆当她没下山,也只有这样的大事,才能让他们接受吧。
“这些事,大伯娘不必过多操心,山门自有章程,也自会对门下弟子有所护持,我不会有事的,大伯娘只管安心便是!”
孟氏见米玉颜根本不否认,当即便直直打量了她片刻,就知道她是真的参与其中了,心里就开始发慌,这样的霍家灭门的大事,这丫头也敢伸手,孟氏是真的不想也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她心下立时便泛起了一个念头……
“花娘,你老实跟大伯娘说,你下山的时候,就不让我们告诉族里,是不是就抱着随时有可能会走的心思?还是说,你下山这一段时日,其实是为了替家里解困的?”
米玉颜惊讶于大伯娘的敏锐,面上却不显,只是笑了笑才道:“大伯娘,你想太多了,都是事儿赶事儿,赶到这一步了,我哪能有那么长远的打算。”
“你没有这么长远的打算,为何不让告诉族里你回来的事情?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们,我……”
迎着大伯娘满是狐疑又忧虑的目光,米玉颜只觉应该岔开话题了:“大伯娘,我没什么瞒着你们的事情,倒是族里,只怕有很多事是瞒着我的吧?”
孟氏被问得一个愣怔,再看着米玉颜那样直射人心的目光,一时竟在呆滞中有些慌乱,她忽然觉得,这个侄女很是陌生,她身上,她眼里的那种威严,直让她后背起了冷子。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米玉颜并不准备再兜圈子,大伯娘是米氏下一任宗妇,又是个心思通透的能干人,这样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
“大伯娘,叶娘姑姑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孟氏本来就被米玉颜的目光压制着,再听她问出这样隐秘而又久远的往事,孟氏只剩下苍白的反问:“什么什么关系,你都说了,她是你姑姑啊!”
米玉颜微微笑了笑,那笑容直接让孟氏打了个颤。
“或者,我换个方式问一下,其实,我应该唤祖母为外祖母对不对?”
孟氏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脸色也跟着变白,急急叱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闲话,你叶娘姑姑,可是尚未出嫁的女儿身去世的,尸身还葬在米家祖坟山的后头,这是谁,要这样污人清白,还要乱了你的心智?你说给大伯娘,大伯娘去死了他的嘴……”
米玉颜只是静静看着孟氏这一通毫无力量的掩饰,她的脸色和慌乱,早就说明,这个猜测,就是真的。
当孟氏终于停住话语,米玉颜才凑近她耳旁道:“大伯娘,我这几日,帮着治了一个人,他姓左,他把我认成了叶娘姑姑,还说他和叶娘姑姑有一个孩子!”
这一下,孟氏已经不是面无血色了,连喉头,都仿佛被堵住了,心中却是像油煎一般翻滚,她不知道这世上的事,怎的就这样巧,这样的冤孽,怎么还能凑到一处,更何况,不是说那个人已经死了,满门被灭了吗?
也就是电光石火间,孟氏便转过了念头,咬着牙直直看着米玉颜:“不,不是,花娘,你谁也不是,你就是我们米家九娘子,你的姑姑,云英未嫁便身染重疾而亡,与那什么左家,没有任何关系!”
“你,你不能辜负你祖母的一片苦心,她老人家若是知道,若是知道你今日这番言辞,只怕就是死不瞑目!从今日起,你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等我送信让你大伯回来,带你回族里,日后,日后总能给你挑个好人家……”
米玉颜焉能不知大伯娘心里在想什么,瞬间也红了眼睛,却只吸了吸鼻子:“大伯娘,可是我的祖母姓聂,他……姓左,这两个姓拢在一起,哪个好人家承受得起?”
孟氏闭了闭眼,米玉颜又道:“大伯娘,不是我要舍米氏而去,米氏大恩,我永世不忘,我永远都是米家九姐儿,但是我就是让阖族提心吊胆的那个罪魁祸首,只要有一点动静,族里就是风声鹤唳,所以,我离开,或者说族里就当我从未下山,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伯娘,你知道的,就应该是这样,对不对?我就不应该回来,如果我早知道,我肯定不会回来的,祖母送我上山,何尝不是为了不再牵累族里,这是祖母为我选好的路,从前是我想左了。”
“如今这些事,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定然不能再错下去,我走了,阖族也能好好过些安生日子!”
“大伯娘放心,总有一日,我还会再回来的,如今这局势,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我有山门庇护,必然不会有事,大伯娘直管把我这些话,说给大伯父和伯祖父听就好!”
孟氏捂着嘴摇着头,身子发软:“花娘,我做不了主,这样的事,我怎么能做主……”
“大伯娘,这是祖母为我选好的路,不是你做的主,也不是族里任何一个人能做主的事情。”米玉颜语声温和而坚定,直说得孟氏无话可应。
片刻之后,见孟氏的情绪逐渐恢复,米玉颜才又道:“还有件事,希望大伯娘为我解惑!”
孟氏拉着袖子拭了拭眼角,才哽咽着道:“你说吧,我若知道,必不瞒你!”
“叶娘姑姑的死,是不是为了保全我?”别的事情,兴许那左家病人还能给她解答,但是这件事,她只能从米家才能问出结果,她心中有个不好的猜测,处在当时那样的景况下,一个寻常的香户女儿家,若是对那人满心爱恋,只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只有她死了,自己才能真正成为米家九娘子,好好活下去!
孟氏摇了摇头:“也是也不是,她怀着你逃回家的时候,见了红,是你祖母打小儿学过医,给她用了药才保住了胎。然后你祖母就做主,给你阿爹快速地娶了这门亲,你阿娘……哎,算了,你也别怪你阿娘,你阿娘是你祖母外祖那边的亲戚,就为了好拿捏,但她其实……”
“算了,这话就扯远了,反正你姑母是躺在床上保住的你,你阿娘嫁进来大半年都只能装作大肚子在外面走动,一年都没能和你阿爹圆房,还要装早产。”
“叶娘生你的时候难产,就是,就是不保你,只怕也很难恢复元气,而且,而且她一心想着……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你不要多想,想想你阿……你叶娘姑姑和你祖母,也应该好好活!”
米玉颜瞬间明白,这就是难产时面临的两难选择,保大还是保小,虽然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但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半晌无语,米玉颜忽然对孟氏挤出一抹笑:“大伯娘,我想吃你做的酸汤鱼!”
孟氏撇过头,瞬间便红了眼,她知道一顿饭是什么意思,却也只能抹着眼泪点头:“诶,诶,大伯娘这就去给你买鱼!”
这个谜终于差不多解完了,这是女主进化的必然之路,求票,求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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