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十一回:豆蔻梢头晚
“也不知这位赵公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叶青篱眸光一转。“你识人不少,想必已是看出一二来了吧?”
她问的自然是那引路的白衣男子,她既不知这人姓名,也不知往常时候两人是如何相处的,此刻见这人没有告辞离去的意思,便只能信口引动话题,先撑下去再说其它。
“看起来不是普通的贵介公子,也许是修仙家族的人。”白衣男子望着叶青篱,目光隐有怜惜悲悯之意,“织晴,他这样的人就算偶尔涉足风月,那手段也非我等凡人所能理解。你既然心知他是在游戏便好,可千万莫要陷了进去。”
大概在他看来,如赵熙那般品貌的男子,又惯有风流手段,一旦对谁刻意用心,便没有几个女子能真正做到坚守不动。
叶青篱心里感谢他的好意,笑道:“我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每日提醒自己注意。”
“其实身陷此地,这些道理是人人都懂的。”白衣男子轻叹道,“从前那位纯莲姑娘。在我们水国三城红了将近十年,风月场中打滚,何种人物没有见过?最后却还是被一个书生骗财骗色骗了心,落得个裸身过市,万人唾骂,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这可真是……”
叶青篱听他略略惆怅地将此话说来,暗里却不免有种别样惊心动魄的感觉。仿佛这人间至为鲜血淋漓的一幕,在没有任何色彩勾勒的情况下,就忽闪闪闯入了她的眼前。
她既觉此事太过遥远,又觉有无限紧迫之意压在眉睫。
“我……”叶青篱笑了笑,“前车之鉴便在眼前,不管是这个赵公子,还是那个张六,我通通只将他们看做人形木偶,你……且便放心吧。”
白衣男子终于笑了起来:“人形木偶,你倒是会说!也罢,这些话说多了你定是不爱听的,说与不说,你都知晓。身处此间,别的什么都能卖了,只这颗心……”
他伸出手掌,仿佛要按到叶青篱胸口,在手伸到一半时,他又惊觉不妥,忙就将手往上一扬,最后轻轻落在叶青篱脸颊一侧。
指腹若即若离地刮过。他笑道:“这颗心是不能卖的,留着给自己,便是此生最大的财富了。”
叶青篱一时只觉得周围气氛都有些怪异,她强忍着才没有后退和将情绪表露出来,只静静回望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白衣男子却又触电般将手收回,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勉强笑了笑道:“你都回来了,小雯那个丫头也不赶紧来接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织晴,你且好生歇着养足精神,晚间十三娘回来,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你。”
话音刚落,他就匆匆转身,快步走了,只又给叶青篱留下更多疑问。
也不知道那个十三娘,又是什么人物?
叶青篱定定心神,缓步自花丛间走过,步上台阶,便轻轻推开这阁楼正前方虚掩的雕花门。
门还没完全打开,就有一个人影窜到了她的面前。来人个子娇小。一把抓住了叶青篱的手腕就将她往门后拉。
嘎吱一声,门又被关上。
拉住叶青篱手腕的这人便改将双手扶住她肩膀,上上下下紧张之极地打量她,一连串话更是从嘴里蹦豆子似的倒出来:“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哎呀,你身上这些污痕是怎么来的?这头发都乱了,怎么也没人给你梳梳?”
没等叶青篱回话,她又将手放开,自己轻轻扇了自己一脸颊,懊恼道:“也是,姑娘你一个人出去,哪有人给你梳头?都怪我,我就不该答应你装什么病!唉!唉!刚才那个什么赵公子带头走过来,可把我吓死啦,这人我上次远远的见过一面,他在街上被一个人冲撞,还没说话身边就冲出来一群打手,把那个人打得可惨……”
她叽里呱啦说着,叶青篱听得心中一动,连忙问她:“你认识那个赵熙?他是什么人?”
“不认识,我哪里认识他?只是远远看过一眼而已,原来他叫赵熙呀!”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她小手半掩嘴唇,一脸的惊讶夸张,“姑娘你是没看到,他身边的人气势汹汹的,把那个人揍得半死,他还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一句话都不说。那样子真像个……对!就是笑面虎。可吓人啦!”
叶青篱暗暗苦笑,赵熙可不就是个笑面虎么,他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就是一副温柔佳公子的模样,伪装得不知道有多到位。
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大概就是织晴的那位贴身丫头小雯了。
小雯拍了下白生生的小手掌,又愤愤道:“姑娘,我刚在外头可看清楚了,那个尚羽可真是贼心不死。他自己觊觎姑娘的美貌,就将天下男子都贬低到了臭水沟里。那个赵公子怎么样我不知道,张六公子对姑娘你可真是一片痴心,若是有他赎身,姑娘你便当真是能跳出火坑啦。”
叶青篱便知道,原来先前引路的白衣男子名叫尚羽。她听着又有些惊讶,小雯这丫头看着长得秀秀气气,说话倒还真是不客气。
她却不知,不论小雯原本品性如何,在这风月场所里打滚了几年之后,就算原来是只纯良的小绵羊,如今也该学会长出犬齿了。
小雯拉着她便往里间走,这阁楼正厅不大,陈设素雅简单,只是摆着不少盆花,三面都开了花窗。阵阵幽香随着微风飘荡,让人身处其间十分舒服。
没走几步,她们就从正厅走过。侧门里是个小小的茶水间,一个小炉子摆在正中,旁边是一条小凳子,地上放着个小蒲扇,火炉上的水壶口冒着热气,听那声响,水是快开了。
叶青篱没想到自己进来会看到这般景象,这景象当然不稀奇,只是别有一股温暖宜人的味道。像极了她尚在家中之时,烧水那个小厨房里的摆设,让她忽然有种恍惚之感。
小雯咋咋呼呼的,又惊叫一声:“哎呀,这水已经是八成沸了,我只要七成沸的水呢!”
叶青篱没及去问她这七成沸的水是用来做什么的,就见她将炉子上的水壶端开,又拉了叶青篱转过西侧一个门,继续往里走。这里间却是三面封闭,连窗户都被紧紧关着的。一个屏风立在门边,转过了屏风,便有个小浴池出现在她面前。
浴池不过五尺宽、七尺长,四面都挂着半透明的纱帐,池子里的水冒着热气,熏得周围氤氲一片,朦朦胧胧叫人心里都滋长出几分暧昧旖旎来。
这浴池一侧靠墙,沿墙那一端又伸了一截牡丹花形的出水口出来,此刻那水阀应是被关着的,只零零碎碎偶有水珠从上滴落,并无大股水波流泻。
叶青篱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浴室,她平常是爱干净,但洗澡时多半也就是一个大浴桶解决问题,顶多每次洗澡时多换几桶水。她可从来就没想到过,一个浴室竟也能做得这般风光魅惑。
小雯拉着她走到浴池边,风风火火地说:“姑娘,我估摸着你这个时候回来,早叫人烧好了热水倒在这池子里。那边炉子上的水沸了八成,待我再烧一壶,为你泡茶去乏。”
原来那七成沸水,是泡茶用的。
叶青篱刚想叫她别这么麻烦,她一个转身就是急匆匆地跑了。
呆立在浴室中央,叶青篱再看看边上摆的软榻、矮桌、箱笼,真是哭笑不得。
她心里压着事,此刻也确实一身脏乱、疲乏得很,便解了衣裙,沿着浴池边上的台阶缓缓踏入池中。一边泡着热水,一边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将手中纸条打开。
这纸条被她连着绢花一并捏在掌中已是许久。这时候皱皱巴巴的,甚至被她掌心汗水弄得有些濡湿。她将绢花扔到水池边上,一手捏着纸条一端,另一手将之展开。
一手俊秀飘逸的古魏隶书便出现在她眼前:“致晴字,三月水城芳菲,然余深羡北国冰雪,恨欲飞身赏之。奈何无花解语,飘絮满天,身如囚笼,仓皇欲出乎?”
没有落款,言语间的内容也仿佛见头不见尾,叫人看着迷乱得很。
叶青篱无奈地笑了笑,这种中途接手她人人生之事果然是障碍重重。也许织晴本人来看这纸条会看得很明白,可惜换了她,却直到现在都是两眼一抹黑。
不过这留言之人措辞文雅,字迹端正有力,看这言辞字迹倒是个知书达理的人物,她估摸着这人有六成的可能是那所谓的张六公子。至于这人为何留言不署名,大概一来是怕留名惹麻烦,二来则是这字迹明显,织晴应该识得。
想来他不直接将纸条递到织晴手上,却叫她亲自到桥头小贩之处相取,也是有着要保密的意思。而为何要保密?叶青篱想来,这人既然出身大户,那同一个风尘女子交往过深可不是什么好事,回避些倒也正常。
可这般说来,又有很多不通的地方。
比如说倘若连递个纸条都要这般麻烦,那此前那人又是如何同织晴相识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就算是被家里拘着,自己不能到这风月场所来,他身边总还有小厮下人,要送句话进这永乐教坊,也不见得就是什么难事。
而织晴身边也有小雯,她却为何不叫小雯到桥头去取这纸条,偏偏自己亲自过去?不但亲自过去,她甚至还是独身而行?小雯装病不能陪她,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就叶青篱今天在外头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来看,织晴上街一趟可真是跟走一遍酷刑差不了多少。
叶青篱不是织晴本人,又心智坚毅惯受磨砺,听到那些污秽的言语都很不舒服,何况织晴这个本就身份不堪的凡尘弱女子?只是过了半天本属于织晴的人生,叶青篱对这个女子就有了说不出的怜惜。
她此刻的处境同样不堪,所以她心底的怜惜真真切切,透着股难言的悲凉。
由此可见,除非是他们两个都不希望这纸条上的内容被其他人知道,否则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做。
哪怕——这个其他人,是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
忽然间,叶青篱心中一动,忙又将纸条放到眼前仔细看过一遍。见上面写着的“余深羡北国冰雪,恨欲飞身赏之”,以及“身如囚笼,仓皇欲出乎”等语,心跳猛然就加速起来!
这可不就是明明白白地在暗示私奔么?
叶青篱忍不住刷地从水池中站起,晶莹的水花四溅,各种思绪在她脑中翻滚起来。
“我跟不跟他走?这可是个好机会!”
“但若是就这样走了,先不说能不能成功,难道我进入这画中世界一趟,就是为了跟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双宿双栖?”
这想法着实叫人恶寒,叶青篱打了个冷颤,忙又蹲身泡进热水中,无奈地否决了这个方案。
“这人……真是那个张六?”
“若是织晴没再跟旁人有这样的牵扯,大约真就是张六了。”
“但是,张六不是要给她赎身么?难道是因为赎身没有希望了,所以才要私奔?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麻烦可真是越来越大啊……”叶青篱摇摇头,“不过他这样行事,看似是隐秘,其实漏洞很大。也不知那小贩有没有看过这纸条上的内容,他措辞虽然隐晦,不过只要是稍稍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便不难猜出。”
想了想,她就觉得这个张六行事稚嫩,只怕是个有点死读书的人。
而这种人,往往就代表着执拗、一根筋。
“痴情于一个烟花女子,不顾门第现实,一心效仿那才子佳人,可不就是一根筋么?”叶青篱苦笑。
她以前在昭明城中行走的时候,偶尔也会在茶馆听人说书,有时候说书人说到风流才子同风月佳人的痴情故事,也会引来不少叫好声。但谁都知道,这种事情听听便罢,真要沾上,还是免了的好。
也或者,只要没有这“痴情”二字,做点风流事儿,也无伤大雅。
叶青篱自打经历过左凌希的事情,再见识过江晴雪的疯狂之后,就对罗珏曾言那“情字有毒”一说深信不疑。
那时候她还只是懵懂少女,如今她眼界日长,对曾经的所见所闻也就有了更深的感触和理解。
正思索着,轻轻的脚步声又自门外传来,然后愈来愈近。
小雯捧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整齐叠着一套素色衣裙。
“姑娘,你的衣服我先放在这里,这水就要凉了,你快擦了身子上来吧,奴婢这就去给你端茶来。”她说着话,放下了托盘,又快速转身离开。
叶青篱注意到小雯大部分时候都是自称为“我”,只偶尔称“奴婢”,想必她同织晴的关系是很好的。便是这样好的关系,织晴都不愿意将私奔之事给她知晓,可见这私奔若是泄露,后果该有多严重了。
不过片刻,小雯又端着个红漆的小茶盘过来,上面的青瓷茶杯被掀开了盖子,袅袅茶香幽幽飘荡。
叶青篱在心里犹豫了片刻:“我跟织晴不同,我对这里全不熟悉,这丫头若果真是忠心耿耿,那我在此间立足,还需大大仰仗她才是。这个事情……这个事情还是不瞒她为好。”
“小雯,”叶青篱目光几转,露出笑颜,“你先把茶盘放这里吧,待我穿好衣服你再过来。”
小雯半掩小嘴噗嗤一笑:“姑娘你还害羞呀?你这身段,奴婢哪里没看过?快起来吧,让奴婢为你擦身。”
叶青篱只觉得这仍然带着微温的水忽然就变得凉飕飕了,她抿了下唇,轻啐道:“不知羞的小丫头!快出去吧!”
小雯这才笑嘻嘻地说:“好啦,知道你如今一心都是张六公子,还偏要跟我来这一套。我出去就是啦,你可快些哦。”
叶青篱目送她背影离开,轻轻松了口气。看来刚才那笑骂的语气没有错,小雯也没察觉到丝毫不妥。
等小雯的背影完全消失,叶青篱就从水里起身,快手快脚地扯过旁边一块白色茧绸,擦起身子来。她这才注意到,织晴的面容虽是同自己极为相似,可这身段却相差极远。
如果说织晴的身段有如熟透的蜜桃、盛放的牡丹,那叶青篱本身就只不过是朵连花骨朵都只刚刚长成的小梨花。
相似的五官,不同的气质,不同的身段,便造成了叶青篱只是个清灵如竹的修仙者,而织晴却是个可以颠倒众生的红尘女妖。
其实光从五官上来说,她们这般模样并不足以让人惊艳颠倒,但一个人的美貌从来就不单单只是以五官而论的。美人之美,在其神魂,美人之艳,在其风韵,美人之魅,在其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美人之韵,更在其腹内风华。
真正会品赏美人的,不单单看其面容,更赏其眼神、品其十指、爱其幽香、醉其娉婷袅娜。
跟织晴一比,叶青篱不止是差得远,简直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织晴无疑是极品的美人。
叶青篱低头间见到这身子肌肤胜雪,凹凸玲珑,几乎就连自己都要脸红了。
她可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光,这一下就有点愣神,刚才的思绪被压到一边,控制不住地想:“原来织晴是长成这个模样的,原来女子的身形竟能长到这般模样……”
好不容易压下了脸红心跳,她先前积蓄起来的那点紧迫感不自觉地就被减去不小,她又忍不住去想:“我以后难道也会长成这样?”
这个想法让她愈加脸红,忍了又忍才终于忍不住呸了自己一生,紧接着就觉得好笑。
其实女子都爱美,她这一刻遐想并不为过。
正脸红间,小雯的声音又在外间响起:“姑娘,你穿好没?”
叶青篱忙放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翻开衣服便快速穿好。
小雯准备的这套衣物从里到外俱是素雅,叶青篱看了之后便觉得舒服,待得衣物上身,她先前那点不自在也就自动消去了。毕竟她本质上还是个修心多年的修仙者,不至于因此就扭扭捏捏个没完没了。
“小雯,”穿好衣服鞋子后,她随口喝完杯中之茶,便自走向外间,“十三娘若是过来,我该如何应对?”
她虽然决定了要对小雯吐露一些事情,但在这之前还是想要稍微试探试探。
那个十三娘她只闻其名就感觉很不好应付,因此也想要先多多知晓一些关于此人的信息。
小雯见她出来,就自盖住炉子,往正厅走去,一边说:“那个老女人一心就想靠着姑娘发财,今天要不是她被城主叫到府上带人献艺去了,姑娘肯定没有那么容易出去。就怕她回来以后知道姑娘今日外出,会逮着借口叫姑娘接客呢。”
叶青篱又开始觉得后背冷嗖嗖的,这“接客”二字真是碜人得很。
她叹道:“也不知这一次该如何躲过。”
正厅的左侧有楼梯通往二楼,小雯自往上面而去,叶青篱也就信步跟上,听她说道:“若是张六公子今夜能来,姑娘只需跳一曲荷上舞,便能叫他点了姑娘的花笺,也不怕被十三娘胡乱叫去接待别人了。”
叶青篱便估摸着,这十三娘在永乐教坊的权利应是要远远高于先前那引路的尚羽。想来也是,从尚羽说的那些话语来看,只要他能控制,他应该是不会让织晴接客的。
小雯说尚羽对织晴有别样心思,看来倒也不是胡说。
却不知道为什么张六要点她花笺就非得让她先跳一段舞,从这看来,那“痴情”岂非作假?不过也有可能这跳舞是永乐教坊的规矩,关于这一点叶青篱却不敢提问。
这个时候她们已经上了二楼,从楼梯口直入便是一道没有装上门页的拱形圆门。这门上珠帘分卷两侧,边上开着花窗,若是人站在屋子里,从这花窗的位置看出来,便能看到一楼正厅。
叶青篱跟着小雯步入其中,一看过去,心底就暗暗有些惊讶。
只见这房间足有三丈宽,五丈长,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只是地面上立着数十根手臂粗细的木桩。这些木桩有高有低,排列得有如波浪起伏,叶青篱一眼数清楚,见是五五梅花之数,便是二十五根木桩。
这分明是一些修仙者练习基础步法的梅花桩,叶青篱家传《太元经》中附带的步法是“落鸿飞羽”,她到练气六层以后才学会,那时候身有灵力,却是没怎么练过这个梅花桩的。
此间的梅花桩按照梅花之形排开,中间五根高约一尺,再往外数去,第二圈梅花桩高约两尺,第三圈则又是一尺左右高,第四圈却有三尺高,第五圈则是一尺半高。
这种梅花桩属于中级梅花桩,难度还是比较大的。
不过房间的天顶上面还吊下来不少蓝色长绢,这些长绢在半空中随风飘荡,看起来应该是为练桩之人提供助力而用。这样一来,叶青篱总算知道织晴是怎么做到在荷叶上跳舞的了。
若是她自小就练梅花桩,身柔体轻,再加上速度奇快,倒也并非不能做到荷上舞。
不过以凡人之躯,硬生生炼成了荷上舞,织晴此人的毅力着实叫人钦佩。
叶青篱先前感觉到身体浊重,大概是因为经脉中没有灵力,再加上修仙者和凡人的身躯不能相比,这才觉得身体沉重而四肢柔弱的。其实织晴既能做到荷上舞,这身体就不可能孱弱无力。
就算这力量无法超越凡人极限,也不能比过男子,但只要运用得当,未必就没有分毫自保之能。
这个认知让叶青篱暗暗有些惊喜之感,她恍然:“我根本就没能完全掌控这个身体,只要我能自如掌控,先前又何至于被那小偷撞到,还丢了荷包。”
她恨不得马上就跳到梅花桩上来练步法,顺便将这身体的潜力都挖掘出来。不过小雯就在旁边,叶青篱从前又没练过梅花桩,兼且不知道织晴的水平怎么样,此刻却是不敢轻易动作。
这些心思在叶青篱脑中过得很快,说来且长,但实际上不过是瞬间之事。她接续先前的话题,忽然幽幽一叹:“小雯……”
“姑娘,你现在是要练桩,还是回房去歇会儿?”小雯眨巴着大眼睛,看起来极为可爱。
她的身量比叶青篱矮了半个头,小身板点点大,穿着件窄袖的白底蓝色碎花短衫,裙子是从白到蓝的渐变色,只刚刚过膝盖,下面的裤子浅蓝,绣鞋葱绿,模样儿实在是讨人喜欢。
叶青篱笑了笑,终于将手中那张早皱得不成样子的纸条递给她。
小雯好奇地接过,一看之下脸色就变了:“姑娘!”
叶青篱神色不变,和声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姑娘,”小雯有些焦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她步伐轻盈,不看地面就能避过那些梅花桩,看来对此间也是极为熟悉的,“这……这纸条是不是张公子手书?”
既然连小雯都这样说,叶青篱便再无怀疑,点头道:“确实如此。”
“哎呀!”小雯跺脚,“看来张公子根本就没有办法为姑娘赎身呀!这……这私奔可万万不可!”
叶青篱见她毫不犹豫地反对,便更加明白先前织晴为何不告诉她此事了。她暗暗一叹:“织晴这般,只怕是对张六有真情。尚羽还说风月场所的女子,出卖什么都不能失了自己的心,却没料到织晴早已失心了吧?”
想了想,她试探着说:“可是……若不跟他走,我要何日才能脱离这个火坑?”
“姑娘!”小雯的脸色大变,“你要是就这样跟他走了,才真是落入火坑永无出头之日呢!”
“我……很是相信张六公子对我一片真心,”叶青篱看她这样,暗暗有些欣慰,便继续引导她说话,“他、他定然不会薄待于我。”
“聘则为妻奔是妾!”小雯说话语速极快,好像是放连珠箭似的,“姑娘,且莫说永乐教坊势力大,背后是城主府,你们跑不跑得掉的问题。便是能跑掉,你这般私奔同他离开,那也只能是暗妾,这暗妾地位之低,甚至还比不上咱们呢!”
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声音都有些哽咽。
“姑娘,这些事情你又如何不知?”小雯扁了扁嘴,“我知道你定是将一颗心都挂在张六公子身上了,不然怎会生出这般心思?姑娘,他若是能够堂堂正正将你赎身出去,小雯只会欢欢喜喜,拼了全力也要帮你,可、可若是私奔……”
叶青篱被她这样一说,心里着实感动,几乎就要不忍心再继续诳她的话了。但这些问题她总是要问明白的,此刻是最好的机会,她实在不能错过。
“小雯,”叶青篱讷讷地说,“我这样的身份,即便赎身出去,也只能是妾。”
她凝目注视小雯,只觉得这画中世界神奇无限。如小雯这个小姑娘,叶青篱今日虽是第一次得见,双方甚至只说了几句话,但她就已经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小雯有血有肉,鲜活无比——真耶?幻耶?
此一出不论蝶梦与否,叶青篱都觉得,既然身处其中,那这一切就都是真实的。所以在找到离开的道路之前,无论如何,如眼前的小雯,她就不能辜负。这也算是、也算是稍稍偿还织晴那被她所侵占的人生。
“姑娘,张六公子曾说过,赎你出去之后,要迎娶你为平妻呢。”小雯又抹了把眼泪,“我家姑娘这样好,做妾怎么成?只是没想到,我原以为如张六公子那般便是良人了,他却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叶青篱首次听到这个说法,心里忍不住冷笑:“看来这所谓痴心还真有些难说,原来再痴心也不过就是许个平妻的地位。现在他又说要私奔,却不知道这张六是真幼稚,还是假痴心?”
她的母亲是凡人,父亲曾是昆仑观澜峰一系的精英弟子,那时候两人的地位也是相差极大,但父亲却敢于将母亲娶回家,并且终身只有她一个女人。
在叶青篱看来,张六着实是个没担当的。要么他有能力,就将心爱之人堂堂正正迎娶回家,要么他够果决,就干干脆脆斩断这一出孽缘。他两者都办不到,偏偏选择了最糟糕的一条路。
叶青篱轻叹道:“小雯,如今赎身之事我已不能指望,私奔自然也是不能做的,此后却该如何是好?”
小雯听她这样说,又擦过眼泪,破涕为笑:“姑娘心里原来清楚着,倒老是要来问我,你又想考我了是吧?”
叶青篱暗道:“我倒是想考你,可惜我现在没有这个资本。”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小雯圆乎乎的脸颊,笑道:“便是在考你又如何?小丫头不准逃避,赶紧把你肚子里那点东西全都给我倒出来!”
小雯哎哟哎哟地揉了揉圆润的小脸蛋,噘着嘴道:“姑娘,其实最坏也就现在这样啦。总之你往后可莫再跟张六公子来往,至于那位赵公子……我得去打探打探他的消息才好,看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又有些什么声名,会怎么对待跟自己有过露水姻缘的女子。”
她歪着头,苦恼道:“咱们岐水城里有名的风流人物我可大多都见过,就算没见过也该听过,偏偏这个赵熙……真是的!难道他是犄角旮丸里蹦跶出来的?唉,上次我在路上看到他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可见他来岐水城的时间也不算短嘛。”
叶青篱点点头,含笑看着她。心里却仍是苦笑:“她说来说去都是些长远的打算,却无法帮我度过今夜的危机。也是,这种场面织晴是经历惯了的,根本就无惧,小雯又怎么会特别提起?”
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叶青篱终归只能自救,便说道:“小雯,那你去将这纸条处理了吧,是烧是埋都由你。还有,打探那赵熙的消息时,你也注意些,你此前在装病,看是不是蒙个面纱再出门?”
“这纸条肯定是烧掉啦。”小雯噗嗤一笑,“姑娘还会说趣话儿呢!至于装病么,那还不简单?”
她转身从这外厅走进里间,没过小半盏茶的时间她就又走了出来,然后出现在叶青篱面前的模样就大变了一番。但见她脸色苍白泛青,眼圈底下一片青黑,两腮又带点不正常的潮红,正是一副风寒严重的样子。
“姑娘,”小雯得意地指着自己的脸,“我这化妆的本事有你七分了吧?你还想考我呀,你考不到!嘻嘻,先前是那个尚羽在外头,我不乐意出去见他,不然也没什么好回避的。”
叶青篱颇觉神奇,就凭这肉眼,她还真看不出小雯脸上有化妆的痕迹。
“小雯真不错。”她笑吟吟地夸奖。
小雯的下巴往上抬了抬,冲叶青篱吐了吐舌头便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了。
她的身影一消失,叶青篱就小心踏上了一根梅花桩,开始摸索起这舞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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