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虽简陋,但是孩子爹李海歆没日没夜的忙活,不出十天,新的篱笆墙扎了起来,西间的茅草屋顶也重新盖好,中间用草泥隔了山墙,一边做了牲口棚和草料棚兼杂物间,另一边做了厨房。单等有了空再修个新鸡舍。
李海歆大娘娘前些天特意送来两条褥子,虽然里面的棉花已经有些发硬,但与她们一家子来说,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何氏这些天受了谁的帮助受了谁的恩惠,常在几个孩子面前念叨着,让她们记住,若是她与孩子爹还不上,日后这几人好替他们还个人情。
进入六月中,已是最热的三伏天,知了整日呱噪得让人心烦。李薇现在已能爬得飞快,小腿上有了劲儿,有人扶着也能站一会儿,她试着迈动小腿儿,想做个七个月行走的神童,可惜未能如愿。她只好用整日里飞速爬行,来发泄她内心的愤慨。
新家安定好,三姐春柳变成家里的小当家,大姐二姐每天天不亮都要跟着父母去地里拔草,还好,老天开眼,今天的雨水实在是顺足,解了他们家浇水这一大难题。
这天傍晚,北地里的草拔了一遍儿,几人早早下了晌,何氏特里从甘薯地里多掐了嫩叶子和嫩杆儿,一来是做菜吃,二来那二十只鸡也得喂食儿。
几人刚进家门,归放锄头,打水洗脸,汗湿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竹林小道上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子,还没到院门口,惊惶大喊,“李大娘,李大娘,佟婶子出事儿了!”
何氏惊得手中的木头水盆“砰”的掉到地上,溅湿她大半幅裙摆和鞋子,迎着来人跑过去,“柱子,你说啥?佟婶子出啥事儿了?”李海歆与春桃几个也是一惊,齐齐围了过来。
柱子一把拉住何氏的手,拽着向外走,脸上的汗小溪似的顺着脖子往下淌,“李大娘,快走,佟婶子快死了……”
何氏惊得魂儿都没了,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跟着跑起来,又叫孩子爹也快跟上,问柱子,“柱子,你佟婶子到底咋了?你给我说清楚……”
柱子一面前儿急跑着,气喘吁吁的答话,“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她家来了好多人,穿得象唱戏的一样,进去没一会儿,就开始吵,过一会儿就听见年哥儿叫嚷,俺爹跑过去一看,说佟婶子头上摔破了个洞,血流了一地……”
又催急何氏,“李大娘快走,佟婶子说要见你,俺爹让俺来找了,俺爹说她快死了……”
猝然噩耗,让李薇的心里头突突突的急跳起来,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茫然窝在春桃怀里,只记得一路上有多好人急惶惶的往村西赶去,她想,肯定是去佟家看热闹的。
李薇不记得怎么进入佟家小院的,周遭乱哄哄看热闹的人群象是电影里的画面光影从身边掠过,她不怎么能听到声音,她觉得她是被她娘和几个姐姐脸上的仓惶神情吓坏了……
柱子爹娘在堂屋门口守着,见何氏一家子过来,忙招手让她进去,“李嫂子!李大哥!快,快!佟妹子不行了!吊着口气儿单等着你们呢……”
何氏心里乱成一团麻,唇颤抖着,音不成调,“柱子娘,到底咋回事……”
柱子娘满脸急色,把她往东间推,“哎哟,我的娘,这会儿先别问了,赶紧去看看佟妹子有啥话要交待……”
李海歆夫妻俩一来,围着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嗡嗡声,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头看,柱子爹娘守在堂门窗外赶人。
堂屋地上有一洇着大片血迹,一直婉娫到东间里儿,李薇顺着扫过一眼,只消一眼,便发现,此时的佟永年与那个自己稍稍有点熟悉的小屁孩儿有些不一样了。他安安静静的跪在炕沿上,一只手紧紧抓住佟氏的手,另一只手捂在她头上,那只手已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沾染成火烧云的颜色。头发有些散乱,一向干净整洁的青色衣衫上,沾染着大片大片血迹,象是从心底透出的血泪……他身子背对着门口,倔强的挺得直直的……
李薇从这一眼,仿佛看到前世母亲离去那一刻的自己。她不忍再看下去,把脸转开。
何氏扶着门框,怔立在东间门口,双腿软得没一丁点儿知觉,呆呆望着炕上的佟氏,面色发乌,嘴唇青白,已是衰败之象。头下玉色枕巾已被洇成触目惊心红暗暗的一大片,身上的衣衫和炕上的褥子被暗红腥浓的血洇湿一大半儿……
本以为柱子是孩子家家的,说话言过其实,这一看之下,才知道竟是真的。一颗霎时沉入谷底,象是被谁用手紧紧揪着一般,泪水汹涌而出,三两步奔到炕前,抓着她已经开始发凉的手呜咽,“佟家妹子,这是……”想起柱子娘的话,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可满心的话堵在心口,塞得她难受至极,明明前两天儿还好好的,又没病没灾的……
“嫂……嫂子,你……来了!”佟氏看见何氏,眼中闪过一抹神彩,头往上抬了抬,直勾勾盯着何氏,紧紧抓着她的手,乌青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吐不出一个字儿……
何氏被她握得生疼,知道她是想交待什么事儿,抹了把眼泪,柔声说,“佟家妹子,有什么话你慢慢说啊……”抹了把眼泪,又说,“……你放心,不管啥事儿,嫂子都应着……”
佟氏扯了一下嘴角,眼中聚起更多光彩,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起来,何氏看得更是心惊。
她吃力的抬起另一只手,把佟永年儿的手交到何氏手上,“嫂子,我没……没时间了……求你把年哥儿,把年哥儿……养大成人……”
何氏流着泪,嘴角强址出一抹笑意,拍拍的她手,使劲儿点头,“你放心,你放心,我一定拿他当亲生的孩子养……”说着一把把默默流泪的佟永年揽在怀里。
佟氏露出一抹浅笑,眼睛转向佟永年,“年哥儿,不哭!好好跟着李大娘,啊。”
佟永年脸色苍白,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呆怔的眼睛闪动几下,轻点下头。
佟氏又笑着,轻柔的说了句,“乖。”
目光移向门口,看向孩子爹李海歆,他赶忙过来两步,走到炕边,“佟家妹子放心,孩子娘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佟氏浅笑着谢过,慢慢松开何氏的手,吃力的指着炕头的红漆衣柜,“衣,衣服……下面……”眼中的光彩已开始暗淡。
何氏流着泪去开了衣柜,在衣裳下面扒出一个红漆小木盒子,捧到佟氏跟前儿,递给她。佟氏用手往她怀里推,“嫂子,给,给你们添……添麻烦了……这个……代我养大……佟哥儿……”
何氏心知这是钱财之物,流着泪跟佟氏说,“妹子,你放心,就是没这些,我也一样把年哥儿当亲生儿子拉扯大……这孩子讨人喜欢,搁谁谁都心疼……”
佟氏笑了,手缓缓伸向佟永年满是泪水的脸,轻轻抚摸着,柔声道,“年哥儿,去,去,去给你爹……娘磕……嗑头!”
何氏惊了一下,与李海歆对视,这……
佟永年听话的立马下炕,朝着何氏李海歆规规距距的嗑了头,哑着嗓子叫了声,“爹!娘!”
何氏惊望向佟氏,见她面带笑意,知道这是在他们来之前,她就和年哥儿说好的。
李海歆也忙扶起年哥儿,朝着佟氏道:“佟家妹子,我们庄户人家哪有福气做年哥儿的爹娘……”虽然这母子也说了来路,他和孩子娘私下也议过,许是编的话,不象实话。又猜这母子定有什么大来路。
佟氏眼中的光开始涣散,手伸向佟永年,他忙过去紧紧抓着。
佟氏紧紧盯着何氏,“嫂,嫂,嫂子,到了这会……我也不瞒你,替我照顾年哥儿,帮我管……管教……他,终生……终生不许……不许他回……回……回贺府!”
何氏一看佟氏不好,忙把佟永年揽在怀里,一手盖在他眼上,哽咽着说,“佟妹子你放心,你交待的没交待的,我都懂。我保管把年哥儿给你平平安安的带到大,给他娶妻生子,一家人和和乐乐的过一辈子……”
佟氏嘴角固着一抹浅笑,手豁然松开……
何氏的泪再次汹涌而去,默默流着。
佟永年在何氏怀里一动不动,突然他大力推开何氏,扑过去,大声哭喊,“娘,我答应你,不回去,不回去,我答应你了,不回去……”
尚还带着孩童稚嫩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屋子,传到院中,让李薇眼睛一热,曾几何时,她也这样,一个人跪在身体已冷透的母亲身边大哭,除了悲伤,还有茫然。
而他应该是除了悲伤茫然还有愤怒,还有恨吧。
在院子里这一小会儿,已从围观的人嘴里得知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从那不连贯的叙述当中,她猜到了故事的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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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李家村村子西面约有五六里的田间小路上,停着三辆乌木轿子车。车帘分别是青红黄三色绣花挂流苏夹棉轿帘,流苏上挂着的鎏金事物反射着秋日斜阳金黄色的光。
田间暮雾升起,半人高的秫秫苞谷杆儿青纱帐似的,把秋日的田里装点得格外安静。
三辆静得悄无人声的车辆更给这安静添了几分诡异。
小路拐角处闪来一个人影,车帘立声挑开,有女声随即响起,“姨娘,是小五子回来了。”
另两辆马车里也有动静的,车帘挑开,几个穿红戴绿的年轻丫头跳下马车,有两个等不及来人靠近,迎了过去,“小五子,那边怎么样了?”
被叫称作小五子的年轻小厮跑到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两位姐姐,不,不好了,佟,佟姨娘……死……死了!”他在李家村探得这么个结果,已吓得两腿发软,那可是老爷最疼爱的主子,心里惶然,连急带吓的语不成句。
“什么?”停在中间儿的马车里传出女子的惊呼声,听声音似乎还十分年轻。“死了?!”
“回孙姨娘,是,是死了!”小五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水,紧跑两步,在离马车三步之外,躬身回马车之中女子的话。
停在最前面的马车上走下一个中年嬷嬷,若不是腰间的束带,单看穿戴还以为她是正头的主子呢。急惶惶的走近中间的马车,“孙姨娘,这可怎么办?”言语之间流露出几丝埋怨之意。
车窗帘挑起,露出一个粉面红唇,插金点翠的年轻锦衣女子,杏眼圆睁着,细眉高挑,嘴角噙着一抹让人心悸的冷笑,“赵妈妈,什么怎么办?”
最后一辆马车上也有人下了车,是一位上了年岁的妈妈,衣着没有先前这位赵妈妈华丽,只是腰间的束带表示着与此人同级。
来到孙姨娘车窗前儿,行了礼,“孙姨娘,我们姨娘也让问问,该怎么办。”
孙姨娘把车窗放下,将二人隔绝在外面儿,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嗤笑冷意,“出了事儿一个个都来问我,动手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嗯?!”
赵妈妈急了,脸白了一下,往车窗前儿靠了一步,“孙姨娘,可是你叫老奴来的,当初只是说知道佟姨娘下落了,来看看她过的如何……”
“哼,”车中的女子冷哼一声,打断赵妈妈的话,冷笑,“看她过得如何?赵妈妈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马车外的赵妈妈不敢答话,尴尬羞恼得脸色通红。
车中的女子顿了下,不紧不慢的说着,“这事儿咱们都有份儿。要不是赵妈妈骂佟氏,她也不会那么激动,许妈妈和小红一个推一个搡的……不过,这事儿要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瞒着老爷,太太不追究,佟氏没根没底儿,也没个娘家人,我们能有什么事儿……”
车外赵妈妈忙说,“太太那里老奴去说……”
许妈妈也忙道,“我们姨娘那里,孙姨娘也放心,不会有人透出去的。”
车中女子冷笑一声,“即这样,那还怕什么?回罢,回头叫人看见也不好……”
车外两人不敢再留,各自转身离开,即将离开之际,似乎听到车里的女子嘀咕一声,“……竟然死了,真晦气!”
两人心说,谁说不晦气!来这里一半儿是好奇,看看老爷没病重前宠爱有加的佟姨娘过的是个什么光景,二为是出出先前的那口恶气,谁知道竟错手把人推倒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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