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见这些人闹事,早就气坏了,可他人小,站在人群中光瞧人家屁股和后背去了,只得任凭哥哥出面。这会儿坐到马上,比人高了一大截,要是再不出一口气,他就不是黄豆了。
“吵,让你们吵!都给我听好了:凡是吵的人,都没钱赔;不吵的人,回头我跟姑姑说,多多的赔他家银子。反正这火又不是我们的人放的,我们就不赔,你敢把我咋地?要赔你们找放火的人赔去好了。我们还要去衙门里告状哩,我们也要找放火的人赔钱哩,这山上的树、房子、木耳,哪一样不值钱?算起来好多钱哩!要是没烧了的话,将来还能挣几千万哩!”
众人都傻眼了:说起来还真是这个理,可到哪去抓放火的人?就算抓到放火的人,谁敢肯定那人有银子?张家要是不赔,那他们的亲人不是白死了?
一时间,众人都不敢吱声了,连那个被捆起来的婆子也不敢吭声,生怕被这小子认定为“凡是吵的人”。
黄豆见众人都不说话,心里好过了些,哼了一声道:“一个个这么大人了,连点眼色都不懂,就晓得吵嘴。”他指着那婆子家的一个男人骂道,“你,没出息!连个婆娘也管不住,还是个汉子哩,丢人死了。”
那男人憋屈极了,心道,这婆娘可是我老娘,我能把她咋地?
葫芦见三弟捏住了这些人的七寸,便添了一把火:“黑皮,你都听见了,谁再吵闹就记下他的名字,张家一文钱也不会赔他。等事了我们自己还要上告哩。敢放火,就是告到大理寺,也要伸这个冤。当张家是好欺负的么?你们站远些,莫要阻了县令大人审问。”
黑皮急忙答应了,又派了一个人回去郑家取纸笔来。
袁县令这才开口问那婆子和一干吵闹的人,为何吵闹。
可是,他连问了三遍,愣是没有一个人答话,后来抵不过了,先前闹事的人全跪下不停地磕头,说不敢再吵了。
袁县令和方靖宇都傻眼,不约而同地抬头看马上的那个小豆丁,只见他“哼”了一声,把小嘴一撇,眼一翻,对黑皮道:“留一个人在这看着就成了,其他人都去挑土。白在这浪费工夫,没瞧见那边都忙着哩!”
黑皮点头,若是平常,他准要笑半天,可是,这会儿哪有心情笑,留了两个人保护他们兄弟,将剩下的人都支走了。
方靖宇看着黄豆脑子转个不停,想自己哪个女儿跟这小子年龄相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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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山上,到底人多力量大,通道很快就铺到了张宅门口,这时候,张槐和郑家老小已经无法淡定,全都围了过去。张宅门口依然是火光冲天,倒座房也燃着熊熊烈焰,看不清院子里的情形。
郑长河对青木和槐子大吼道:“快挑土,就要到了。菊花肯定在里面等咱。”
说完疯狂地用铁锹铲土往火焰上倒。忙到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竭,却又神情亢奋,因为最终的结果就要揭晓了。
忽然,燃烧已久的倒座房“呼啦”一声倒塌了,露出了里面的情形——
二进院子,不,是整个张家院子此刻都一览无余,入目一片黒木焦土黄土、断壁残垣。从后院到前院,如同塌了一座山,泥土石块一直滚堆至倒座房前才止住,变成了一马平川的废弃瓦砾场。院子里那些果树和房屋都被冲倒,压在废墟下缓慢燃烧着,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不像外面,因为树木高大,导致大火冲天。
哄闹的场面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山下那些雇工家人在哀哀哭泣。
静立了一瞬间,杨氏最先反应过来,扑倒在地上,双手各抠住一把泥土,嘶声惨叫道:“菊花——”
双眼一翻,她就晕了过去。
郑长河呵呵地哭叫着,那声音更像在笑;菊花大舅、二舅等人又是伤心哭泣又要照顾妹妹妹婿,乱作一团。
青木再也没有心情安慰爹娘和其他人了,他自己也被击垮了,茫然地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对于他来说,菊花不仅仅是亲人,还是相亲相爱的亲人,他们兄妹间感情深厚,并非只依靠血缘来维系亲情。
槐子双目空洞地看着这片燃烧的废墟,耳边一片杂乱的哭喊、嚎叫,他却充耳不闻,似乎,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他眼前呈现的是菊花带着红椒和山芋在菜园子里拔菠菜。
好像下雪了哩!
菊花蹲在垄沟里,身边放着个圆圆的小菜篮子,她用小铲子扒开积雪,露出一片墨绿的菠菜秧子,映衬着碎玉般的残雪,格外养眼。
她也不怕冷,细嫩的手指在绿叶丛中挑挑捡捡的,专门找那棵大叶片肥厚的菠菜往外拔,一边笑着对红椒说,菠菜就要连根拔起来才好,那根炒了很爽脆清甜的。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抬脚往院子里走去,心里想着跟菊花说,晌午他要吃辣霍霍的腌雪里蕻烧猪血旺,要多放些辣椒粉,再放几根青蒜苗,那样才香,才下饭,他要吃两大碗饭。
有清炒菠菜,吃辣点也不要紧的,菊花会答应的吧?她如今对家里伙食管得越来越严了,轻易不许家里人为了口腹之欲,乱吃东西。
要不再加一个黄心菜烧豆腐好了,这个清淡,吃了好。
这么想着,他顿时就看见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砂锅,一个炖着黄熏熏的腌菜,里面夹着暗红色的猪血和碧绿的蒜苗,还有洁白的蒜头,酸辣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另一个是黄心菜烧豆腐,浓浓的青黄色汤汁,清甜气息弥漫。
菊花正笑着帮他添饭……
李长雨失魂落魄地站在泥泞中,望着那片废墟,心里恍惚起来:为何他没有像爷爷那样,成亲后忘掉心里那个人哩?
好一会,他看向刘三顺,也是神情呆呆地。
其实,所有人都是痛心难过的,像李长明、李长星、李长亮、赵大嘴,哪个不是眼含热泪?所以,他不知三顺是为了张家痛心,还是为了那个人。
一片混乱中,葫芦却昂然挺立着小胸脯,倔强地盯着那一片废墟,他才不信姑姑已经死了哩。
不仅自己这么想,他还对青山、黄瓜和黄豆也这么说。几个娃儿一致点头,都不信姑姑(姐姐)已经死了。
在他们心目中,爹娘和姑姑姑父(哥嫂和姐姐姐夫)是清南村最出类拔萃的两对人,而姑姑更是出色,怎会没法子对付这大火哩?
葫芦让黄瓜等人去劝爹和爷爷奶奶,自己则去劝姑父。
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姑父正旁若无人地往大火里走去,幸亏被李长明发现,死命拉住了。
葫芦冲过去,使劲地摇晃着槐子的胳膊,叫道:“姑父,我姑姑肯定不会有事的。姑父……”
可是,任凭他如何叫喊,张槐却跟丢了魂似的,笑眯眯地望着院子,只顾往里走,被人拉住了也不晓得推拒。
葫芦心急之下,对李长明恳求道:“李伯伯,快想想办法,让我姑父醒来。长亮叔,帮忙叫秦大夫来瞧瞧我姑父。”
李长亮慌忙点头,转身就走。
李长明也害怕了,他想了想,抬手朝着槐子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打得他转了个圈,差点跌倒。
葫芦吓了一跳,急忙在一旁扶住了。
槐子站稳后,有些茫然地瞧着李长明。
李长明又使劲地掐他人中,这才醒转来,红着眼睛瞪李长明:“干啥打我?”
葫芦见了大喜,不等李长明说话,抢先道:“姑父刚才魔怔了,是李伯伯打你醒的。姑父,你先别伤心,听我说,我姑姑是那么笨的人么?她会傻乎乎地等在那让火烧、让土埋么?”他看着槐子变幻不定的脸色,继续坚定他的信心,“眼下还没见到姑姑的影子,姑父可不能自暴自弃,说不定姑姑就躲在哪个地方等着咱们去救哩。可是姑父自己先倒下了,让姑姑指望谁来?”
菊花若是听见这话,定会羞愧死:她可不就是傻乎乎地让土给活埋了么。
葫芦,你姑姑也就一平常人,没那么聪明哩。
袁县令也被面前这惨烈的景象吓呆了,正惶惶然,就听见了葫芦的话,忙上前对张槐道:“郑小哥儿言之有理。本官曾经见过房屋坍塌后,有人被埋在地下五天后获救的事例。张宅看样子是因后山坍塌才导致这副情形。要本官说,这是好事。若是没被泥土掩埋,那令尊令堂等人能否从大火下逃生尚难预料;正因后山坍塌,大量泥土冲击掩埋,此处火势才比外面弱,说不定张家人真的躲在某处等待……”
不待他说完,张槐就操着破锣似的嗓子激动地叫道:“多谢大人提点!”
说完,心急火燎地冲出去一阵呼喝,召集哭得昏天黑地的黑皮,还有张家的亲戚、郑家的亲戚和李长明等人,又去寻了青木,迅速地商量了几句,将人组织起来,分前院、中院和后院,同时开挖,细细搜寻。
葫芦见姑父没事了,便对着县令恭敬地施礼道:“多谢大人提醒。若姑姑获救,定不忘大人提点之恩。”
他虽然恨这县令先前捣乱,此时既然不闹了,他也求之不得,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到。
袁县令急忙扶起他,面色有些不自然,连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倒催促他快去劝慰家人,说郑老太太哭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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