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拿了一百钱出来,好生拾掇了几个菜,一来是给两个儿子接风洗尘,二来也是因为次日就是腊八,算是要入年了。
晚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好的,女人这边早已经都吃好,兄弟四个还在炕上陪着老祝头喝酒,杨氏嘱咐说老祝头腿伤没好,万万不要喝高了,就也不去搅扰他们的兴致,自领着媳妇和闺女去挑豆子准备煮腊八粥。
按照齐家村这边的习惯,腊八粥的选料要合着“八”这个数,早年间是凑八种豆米一起熬煮,近些年日子过得稍微好了些,大家就开始在这上头添花头,变成了八种主料加八种辅料。
杨氏挑的主料是红豆、绿豆、三清豆、芸豆,大米,小米,蜀黍和江米,除了三清豆是江南那边的特产,拿粮食跟别家换来的以外,大部分都是本地的东西,基本都是自家地里打的。佐料都是她这小半年各处筹措和置换的,就留着等到腊八的时候拿出来祭祖和给家人解馋,分别是桃脯、杏脯、核桃仁、瓜子仁、花生、栗子、葡萄干和糖渍玫瑰。
娘几个坐在西屋的炕上拾掇豆米和佐料,孩子们在地上玩儿,但眼睛全都瞄着炕上,恨不得那笸箩里的东西能立刻变成香喷喷甜滋滋的腊八粥。
次日方氏起了个大早,天还不亮就去主院帮杨氏熬粥,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端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盆腊八粥回来,手里还拎着装了八种辅料的小篮子。进屋先盛出几碗,分别放在两个灶头,米缸上,东西屋的炕琴上,还有外面的仓房内,祈祷来年能丰收,谷米满仓。
几处需要供的地方都放好,方氏就找出个提罐里外洗得干净,装了大半罐腊八粥又多多地搁了佐料,搁在大锅里用水温着,准备等会儿让老大拿去学里送给先生,剩下的搁在屋外等它冻实,腊八粥接下来要日日都要盛些来吃,这样一直吃到过了年去,盆底儿还要少剩些粥,以示年年有余才好。
屋里都收拾妥了才招呼孩子们起身儿去主院,杨氏已经布好条案,让儿子过来摆供品和腊八粥。博荣领着几个孩子去给院里的樱桃树和沙果树抹腊八粥,杨氏瞧见就在屋里夸道:“还是博荣有个做大哥的样子,也知道带着下头的弟妹玩儿。”
李氏闻言不乐意道:“娘说话好没道理,我家博凯怎么就没有做哥哥的样子了?难道非得领着一群孩子疯玩才是样子?我家博凯读书习字都极好,给弟弟们做了好样子,这才是正经做大哥的样子。”
杨氏刚才不过随口说说,被媳妇抢白后不大乐意地说:“我就说一句,你能说出这么多句来,当着祖宗牌位都不知道管好你的嘴。”
原本还算和睦的气氛登时就有些尴尬,方氏忙招呼道:“博荣爹,你进屋去搀着爹出来,他腿伤还没好利索,可万万不能再磕碰了。”
众人这才都各自收敛了心事,先是老祝头领着儿子们磕头,然后杨氏领着媳妇们和梅子上前磕头,女人们拜祖宗的时候都喜欢嘴里咕哝几句,无非是求祖先保佑,家宅平安,增子添孙之类的。
荷花站在一旁等着磕头,却听见把边儿的刘氏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什么栓子命硬克家人,求祖宗显灵定要压住他之类的话。
“哇……娘,三婶说小弟坏话……”荷花哇地一声扑到方氏怀里,把脸埋在她胸前,狠狠地往舌尖一咬,顿时疼得迸出眼泪,“三婶说求祖先显灵压住小弟,娘,小弟是不是要出事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感觉到,方氏滚烫的泪珠已经砸在她的脸上,偷眼去看祝永鑫,也是铁青着脸色。
刘氏急忙分辨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荷花你恁小个娃咋胡咧咧?”
荷花不去理她,只在方氏怀里大哭,说是不是小弟要不好。
方氏忍不住抱着女儿也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茉莉和博宁也开始抹眼泪,最后干脆都凑上去跟方氏抱在一起痛哭,博荣抱着栓子站在一旁,紧咬着下唇,棱角分明的脸上也满布阴云。
祝永鑫见妻儿都这样,扭头去看杨氏问:“娘,栓子的事儿上回不是都说好的,老三媳妇咋还这样说话?”
杨氏自个儿心里也一直含糊着,所以避开了儿子的目光,看着方氏和孩子抱在一起哭,又有些心疼,叹气道:“老二家的你先起来,这大过节的,当着祖宗牌位,这是做什么样子。”
刘氏先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嘴里还咕哝着:“就是,全家拜祖宗呢,这是做甚!”
祝永鑫抬脚把身前的木凳踹飞出去,正好扫着刘氏的小腿过去,然后砰地一声撞在墙上。
刘氏“哎呦”一声,膝盖发软差点儿又跪在地上,被祝老老三伸手拉到身后。
“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祝老三被祝永鑫的举动弄得有些光火,挺身护在媳妇身前道,“有什么事咱们兄弟比划,跟个女人家的你耍的是什么脾气?你家栓子下生之后,大哥家博源磕破了头,荷花又大病一场,村里几百年没遭过灾的都地龙翻身,若是在早年间,这样的娃儿早就被村里绑去祭天了,如今不过是要给他压压命,若是真要压你拦得住?”
祝永鑫听他这一套话说下来,额角的青筋直跳,拧眉瞪眼的模样煞是吓人。
方氏怕他们闹得不可收拾,赶紧起身儿拉住他哭着劝道:“孩他爹,你是做兄长的,有话好好说,别跟三弟呛呛了。”
祝永鑫伸手揽住方氏,然后看向杨氏,又朝老祝头呆的里屋门口瞅瞅,忽然双膝落地跪在祖宗牌位前面,用里外屋都能听到的声音道:“列祖列宗在上,爹,娘,今日当着祖宗牌位的面儿,儿子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了,哥几个儿如今就我家人口多,当初荷花和博宁刚下生的时候,我就私底下跟爹娘说过分家的事儿,被爹两耳刮子打了出去,说爹娘在不分家,是老家的规矩。可如今家里这般情形,若是还硬压着不让分家,怕是要闹得妯娌不和,兄弟反目,且不说传出去好听不好听,爹娘也受不得这样的气。所以就当儿子不孝,今个儿当着全家的面求二老,趁着春耕之前,分了家个人单过,我自个儿有手有脚,能养活得起妻儿,不管分得多少,以后吃好吃孬,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无论命薄命硬,自家消受也不再碍着旁人。”
方氏这会儿已经是泣不成声,也跟着祝永鑫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博荣抱着栓子,领着几个弟妹也都上前一溜儿地跪好,等着老祝头和杨氏发话。
屋里传来老祝头的骂声,杨氏却长时间地沉默着,平时少言寡语的祝老大讷讷地说:“老二,你说这大过节的,说啥不好的说分家……”
李氏也装贤惠道:“就是啊二弟,家里子嗣多儿女齐全是福气,谁也没嫌弃你,你这是何苦来的。”
荷花听了李氏的话在心里暗暗撇嘴,她的确没嫌弃过自家,可那是因为她家赚得最少却花得最多,家里就大伯能干活,她总说自个儿身体不好,只收拾家里的那丁点儿地方从不下地干活,尤其是老大博凯,除了在举人老爷那边念书,还另外请了个先生给讲文章,每月几次就要花进去不少钱,若是分家她最是不划算的,所以倒会来说好话装好人。
祝老四这会儿已经把老祝头重新扶出来坐好,他比荷花要直率得多,不止在心里鄙视,而是直接朝李氏翻了个白眼,扭头道:“爹,娘,我寻思着二哥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今事情已经都闹开了摊在明面儿上,咱都是一家人,谁不知道谁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俗话说亲戚远来香,都挤在一个桌上难免磕碰,倒不如年后分开了利索,大哥、二哥、三哥家都分出去,我守着爹娘和妹妹,以后都各家消停地过日子,逢年过节地聚一聚,说不定反倒越来越亲厚和睦。”
老祝头见老四也这么说,又看看跪了一地的老二家,再看看站在一旁心思莫辨的另外两个儿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问身旁的杨氏:“你怎么说?”
杨氏也叹了口气道:“其实分家的事儿,我老早就想过了,原本寻思着等老四定下媳妇过了财礼再分,不过这会儿既然话都说开了,早分晚分也是一样,等过年商量好了,再找里正过来做个见证,咱家不比那些个殷实的人家,你爹是当年老家活不下去出来闯荡的,我娘家也早就落魄,如今这点儿产业,都是你爹跟我土里刨食一点点攒下的,分到多少的就算是我们做爹妈的没本事,以后就看你们自个儿了。”
祝永鑫和方氏开始听了杨氏同意分家,对视的眼中已经带了欣喜,但听到后面又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劲儿,方氏悄悄捅了祝永鑫一下,见他闷头不说话,只好自己开口道:“娘,分家不分家的,我们都一样是您的儿子媳妇,还是跟以前一样孝敬爹娘。”
杨氏抬头看见老三两口子的脸上也露出了喜色,只有李氏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摇摇头道:“罢了罢了,谁家过日子到最后都免不得这样。”
老祝头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敲了两下,厉声道:“先都给我安分地过这个年,二月二之前谁也不许提分家两个字。”
全家人忙都应了,荷花一家也都起了身儿,吃腊八粥的时候,杨氏好几次都张张嘴,但是半个字都没说出来,最后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荷花知道她心里肯定不好受,等吃过早饭撤了桌子,就上前搂着杨氏的胳膊,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奶,咱家啥时候杀年猪?”
杨氏听了这话一拍大腿道:“荷花不说都给忘了,请了人今个儿下晌来杀年猪。荷花娘你去拾掇两棵酸菜,博凯娘,你拿钱去买几斤好酒,再买点豆腐和豆皮儿,老三跟你媳妇去把猪圈里的粪都清了,今个儿就不喂了。”
全家闻言都各自忙碌起来,博荣把弟弟妹妹都领回家,然后拎着八宝粥往先生家里去,今个儿是年前最后一天讲课,明个儿就开始放年假。
自从出了主院的门,茉莉的心情就好的出奇,走路都蹦蹦跳跳的,到家后更是开始哼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小曲儿,屋里屋外添柴、扫地忙得不亦乐乎。
荷花看了也好笑,但扭头看看拿着冰尜准备出去玩儿的博宁,心里也很是怀疑以茉莉的岁数会不会懂这分家到底怎么回事,不禁问:“姐,你美啥咧?”
茉莉丢开手里的扫帚,跑到炕边儿上抱起荷花,硬是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儿,才又把荷花搁在看上,笑得眉眼弯弯地说:“荷花刚才没听见吗?爷奶答应分家了,以后娘就再也不用受大娘和三婶儿的气,爹也不用每次干活都拼命地出力气,生怕别人说咱家吃饭的嘴多似的……”
茉莉开始还笑得花儿一样,但是越说到后面越觉得鼻子发酸,情不自禁地就红了眼圈儿,双手紧紧地搂住荷花,略有些哽咽地说:“过了年就都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样一大家子人,茉莉从小耳濡目染的,什么都不懂那是不可能的,她的性子泼辣可方氏隐忍,自然会时时地拘着她,平时也不是没听过方氏夜里跟祝永鑫的抱怨,这会儿想到年后就真的要分家,竟是也喜极而泣。
荷花见她这样也有些控制不住感情,伸手紧紧地抱着茉莉,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处道:“姐,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咱家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方氏回屋就看到两个闺女抱在一起抹眼泪,很是吓了一跳,赶紧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听说了缘故后也沉默了许久,心里竟是不知道该为孩子懂事而欣慰,还是为了这么小的孩子就跟着自己受尽委屈而伤心。
荷花哪里会不懂得方氏的心思,偎到她的怀里撒娇道:“娘,明年咱家在院里种两行苏子叶,我想吃苏耗子。”
“好,种,咱家想吃啥就种啥。”方氏搂着女儿小小软软的身子,想到这么多年,自己总算是要熬出头了,不禁也是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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