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瞬时安静下来。卫子扬,都城中见过的人不在少数,可他实在是这阵子风头太劲了,每个人都顺声望去,都看着那队越来越清楚的身影。
冯宛也是,这片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饶是她深吸了好几口气,也无法阻止它的躁动。她感觉到,自己似是在欢喜着。
鼓乐声越来越响,队伍也越来越近。
冯宛和众人一样,仰着头,静静地看着那越来越清楚的身影。这时刻,她没有注意到陈雅和众婢妾时不时地朝她看了一眼,没有注意到赵俊阴沉不快的脸色。
她只是,心跳得有点快。
转眼间,一个金甲将军出现在阳光下,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初春的阳光,暖暖地铺在他身上,照在他脸上。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有那一张旷世俊美的脸,那高挑轩昂的身影,缓缓策马而来。
卫子扬一直是风姿绝世的,可这一刻,他直如灼眼的太阳一般,把周围万物全部比了下去。不知不觉中,街道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赵俊陈雅这些心怀不满的人,被他的气势和容光所慑,也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仰视于他。
安静中,只有“哒哒哒”的奔马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也不知是谁带头一声喊,只见四面八方的人向卫子扬涌去。于是,刚刚还安静之极的街道,一瞬间变成了欢呼的海洋。
人山人海中,卫子扬身后,传来几个冷漠不耐烦地喝声,“散开!”“铿——”的一声,护卫们拔出了佩剑!
在欢笑声,这喝声这剑鸣特别刺耳,不知不觉中,众人脚步一顿。
卫子扬策马冲出了包围圈。
这一转眼间,他已出现在百步开外,望着他越来越清楚的眉眼,望着那睥睨天下,飞扬不可一世的神态,冯宛垂下了双眸。
就在这时,卫子扬看向了她。
扯着胯下骏马嘘溜溜——一声长啼,卫子扬朝着马腹一蹄,突然加速。
他朝着冯宛的方向狂奔而来。
这时,街道人头耸动,哗声似海,他这一冲,无数双目光随之而动。
在冯宛不由自主地退后中,他竟是直直地冲到了她的面前。
一扯马缰,他勒停了奔马,然后低下头看向冯宛。
他是何等耀眼?一举一动那是真正的万众瞩目,这一向冯宛望来,无数双目光也跟着望来。生平第一次,冯宛竟是置于万千目光中。
腾地一下,她的脸轰地一红,又向后退出半步。
就在她不由自主地想把自己藏起来时,卫子扬那神采飞扬的血色眸子一眯,他扯着薄唇,低哑笑道:“不要再退了。”
他向她伸出手,声音清亮中带着温柔,“阿宛,过来。”
这一下,饶是本来还不信的众人,瞬时都呆住了。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冯宛,无数双目光盯向她的身段和面容。
冯宛的身段虽是极佳,可面容与卫子扬一比,何止是荧光虫比之皓月?饶是她带着面纱,可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绝对不是一个绝代佳人。
更何况,她还梳着妇人的发髻。
嗡嗡声四起。
一时之间,陈雅和赵俊的脸色变得又青又白,便是月娘等人,这时看向冯宛的眼神,也有着掩不去的妒忌和不甘。
冯宛反射性地想微笑,可笑容挤出来,她只觉得僵硬。
浑浑噩噩中,她只有一个想法:给这么多人看到了,我躲着也没用,不如随他。
想到这里,她向卫子扬走出两步,伸出小手放在他的掌心。
卫子扬一碰到她的手,便紧紧握住。感觉到她在颤抖,卫子扬斜飞的血色凤眸中,荡漾着一股笑意,和怜惜。
他右手一扯,一用力,便把冯宛扯到了马背上。
把她搂在身前,卫子扬轻喝一声,胯下的骏马向前走去。
站在一侧的赵俊,先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猛然,他清醒过来,急急脚步一提,便向两人冲来。
才冲出一步,他便被人紧紧抓住。
抓住他的,是陈雅带来的一个老仆,那仆人声音又轻又快地说道:“赵家郎君,你要让整个都城的人都知道,你的妻子正倚在别人怀中吗?”
这话一出,赵俊一凛,他僵硬地停下脚步,好一会才颤声道:“竖子!欺我太甚!欺我太甚!”
几乎是他的声音一落,陈雅便在一旁讥嘲道:“他可不是今天才欺你的!”
这话特别不中听,赵俊又是恼火之时,当下他嗖地回过头来。瞪着陈雅,他右手一扬,便想一个巴掌甩去。
陈雅没有想到过他有一天敢对自己动手,当下愣在那里。不过她身边的人都不是吃素的,当下,便有一个青年护卫扣住了赵俊高抬的手。
盯着赵俊,那护卫警告道:“赵家郎君,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赵俊清醒过来。他忙不迭地放下手,对上陈雅眸中的伤心和恼怒,他有点悔:怎么没有克制住?这一下,又不得安全了。
其实,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逐着那马背上紧紧相依的两人,赵俊和陈雅的这一番动作,并没有人看到。
窝在卫子扬怀中,感觉到他的盔甲摩擦着自己细嫩的肌肤,感觉到他搂着自己腰地手臂的火热,冯宛的心跳得飞快,脸也涨得通红。
砰砰砰急速躁动的心跳中,冯宛低下头,饶是如此,她也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在世人眼中,她与卫子扬太不相配。以往便有再多传闻,世人也自动地向另一个方向解释。可现在亲眼目睹,众人的惊愕是无法言喻的。由于震惊,街道中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见冯宛恨不得把脑袋埋到胸口里,卫子扬低低一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阿宛,我不知你是如此胆小之人。”吹过来的气息暖暖的,这般从耳洞渗入,令得冯宛身子一酥。
冯宛的脸更红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冷静地埋怨道:“你这下,可真正把我推到风尖浪口了。”
这话一出,她想到那浩浩荡荡的北鲜卑众使,想到那些小国,想到那位尊贵的公主,想到那无数美人。一时之间,绮丽少去,不安渐生。
身后,卫子扬哧地一笑,他搂紧她,把自己搁在她的秀发上,低低说道:“今非昔比。我便是想让那些人看到,你是我心上之人。”
腾地一下,冯宛脸红过颈,那美丽的眸子里,不知不觉中都滴得出水来。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转眼,她又清醒过来。
她正待再说什么,卫子扬又低低地说道:“从此后,你我都是站在风尖浪口之人。暗箭也罢,明枪也罢,生也罢,死也罢,阿宛,你只能与我一并承受了。”
他说到这里,似是很高兴,凤眼眯成一线,把脸埋在她的秀发间,低低笑得欢。
冯宛压住狂乱的心跳,冷静地想道:也许他做得对。以他现在的声势,只要对我有一丁点的忽视,不说闲言闲话,便是那些北鲜卑的使者公主,也会寻到机会对我下手。陛下更是会毫不在意地抛出我。
只有这样,只有众人见到他对我异乎寻常的看重,才会投鼠忌器,才会知道,伤害了我,便是彻底得罪了他!
想到这里冯宛恍然大悟,心中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种熏熏然,飘飘然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圆满,直是两世为人的她,生平第一次尝受。
这时,街道中被惊呆了的众人已回过神来。于是,喧嚣声嗡嗡而起,议论声大得把鼓乐声都压下去了。
哄闹中,突然间,一个少女的尖叫声传来,“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叫声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从人群中一冲而出,她拦在卫子扬的马前,伸手指向冯宛尖声说道:“将军盖世风采,这个妇人她何德何能?”
少女昂起头,目光明亮地盯着卫子扬,声音尖哨中带着哽咽,“这天下美人多的是,便是我,也胜过你怀中妇人多矣。郎君何等人物,怎能搂着这嫁过人的腌脏泼货,毁了自个清名?”
少女双手伸开,言辞侃侃,声音清脆,目光明亮。看向卫子扬的眼神中,有着毫不掩饰的爱慕和不甘。瞟过冯宛时,那眼神中的厌恶不屑和妒忌,毫无掩饰。
卫子扬沉下了脸。
他右手一伸,便按上了腰间剑鞘。感觉到他的动作,冯宛伸手按在了他的手上。
在卫子扬突然凝滞的气息中,冯宛低低说道:“只是纯直女子,罪不当死!”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只有卫子扬听得到。
卫子扬眯着双眼盯向她,好一会,他笑道:“这世间,不会再有一个妇人如阿宛这般知我了。”说到这里,他声音一缓,轻轻解释道:“无数人在盯着你,我这一剑不出,你性命难保!”
说到这里,他腾地一声抽出了佩剑。
佩剑的清鸣声中,那少女兀自昂头瞪着冯宛,秀媚的大眼睛中尽是厌恶和恨意,她尖声叫道:“兀那妇人,你自有家,自有夫主,干嘛要缠着卫将军,辱他清名?你怎么不拿着镜子照一照自个儿的模样?你配与将军在一起吗?呸!你连给他倒夜壶也不够!”
叫骂声中,少女朝着冯宛的脸上唾出一口痰来。
看着那团唾沫弹向自己,冯宛闭上了双眼:你这是找死啊。
她也不是多么伟大善良的人,知道少女的挑衅如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有人指使。她硬要往卫子扬的剑尖上撞,她有什么法子?
就在那少女朝着冯宛吐出一口痰,秀致的下巴抬得高高时,“叮——”地一声,寒剑如虹,在阳光下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闪电般地刺向了那少女!
“滋——”地一声,那银白的剑尖从少女讽笑着的樱唇一穿而过,转眼,便从她脑后透了过来!
少女叽叽喳喳,清脆响亮的叫骂声刚刚还在响起,这一下戛然而止。原本喧嚣着的,议论纷纷的路人,都是一哑。
卟的一声,卫子扬收剑。
随着长剑这么一抽,一股鲜血从少女的嘴里,后脑伤口同时喷出。她瞪大一双原本美丽,却再无神采的眼,硬挺挺地向后倒去。
静默中,卫子扬撕下一侧衣角,慢条斯理地把剑上的鲜血拭干,冷冷地说道:“我心上之人,也是你能任意辱骂的吗?”
我心上之人,也是你能任意辱骂的吗?
声音明明不响,也许是现下太过安静,也许是这一幕太过惊心。于是,卫子扬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迅速地传入众人的耳中,迅速渗入每一个角落。
无声无息中,不少人脸色苍白,也有一些人在相互看了一眼后,悄悄退去。
“哒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无人敢拦在卫子扬的马前了。
望着那渐去渐远的身影,陈雅嘴一张,尖声叫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像是疯狂了一样,挣扎着,用尽全力地挣扎着。可是她的护卫和婢女都把她扣得紧紧的,陈雅哪里甩得开?
这般疯狂地挣扎着,陈雅嘴里还在尖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让卫子扬那样的人物对她如此爱护?凭什么她都可以享受到自己都不曾享受过的,他人全心的呵护?
这上万人中,几乎所有的少女都会妒忌冯宛,可只有陈雅几人,才这么难以置信的,极不甘心!
冯宛那妇人,要姿色没姿色,要背景没背景,还是一个结过婚的妇人,她凭什么可以得到这一份荣耀?凭什么可以得到那么一个绝世男子的珍爱?她那样的人,不是生来就让人践踏的吗?她凭什么?
没有人想得通这一点,赵俊也不能。他青白着脸,恍惚木然地看着那渐渐远去的两人,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宛娘,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被卫子扬这样的男人宠过,她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可越是感觉到这一点,他越是难受,越是不甘,越是心痛。如果卫子扬弃她如鄙履,如果冯宛投奔不成又回来求他对她好,也许他还会有居高临下地施舍,有看轻,有不屑。可现在,卫子扬居然如此看重她。这让他心中闷痛难当,不知不觉中,竟是觉得冯宛更动人,更值得他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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